乞力马扎罗的雪2

“这个地方也令我着迷。”

“亲爱的,你不知道,你感觉好起来让我多开心,那对我来说多重要。你知道吗,你难受的样子让我也觉得十分的难受。亲爱的,答应我,再不要那样跟我讲话了,可以吗?这个你能答应我吗?”

“好的,不会了,我不会再那样了,我现在都想不起我到底说了什么了。”

“你一定不会把我毁掉的,对吗?虽然我已经到中年,但我是真的很爱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也都愿意做。我已经被毁掉了几次了,拜托你,这次一定不要再把我毁掉。”

“我现在很想倒在**,把你毁几次。”他调笑的说。

“那对我来说可是愉悦的毁灭,我们生来就注定有这样的毁灭。飞机明天就来了。”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自己确信,飞机一定会来的,仆人们已经把木头和可以冒出那种浓烟的野草准备好了。今天我去看了一下那个地方,那里很宽敞,足可以让飞机停下来。那时候,我们在那片空地的两边也弄上浓烟。”

“你为什么这么确信飞机明天会来呢?”

“我就是确信,它一定会来的。早就该来了,之前只是有什么原因被耽搁了。等我们回去城里之后,就可以找医生,他们一定可以治好你的腿伤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弄点其他的乐趣来,不用再继续之前那种令人讨厌的话题。”

“咱们再来点酒怎么样?太阳看着马上就要下山了。”

“你想喝吗?”

“我想来一杯。”

“那我们就来一杯吧,莫洛!赶快去拿两杯威士忌苏打。”她喊着一个仆人的名字。

“你得马上穿上你的靴子,晚上的蚊子太厉害了,”他告诉她。

“我洗完澡再穿吧……”

他们喝着威士忌,看着天慢慢的暗淡。夜色越来越浓厚,枪已经没办法瞄准了。一只鬣狗快速的出现在那片空地上,然后就快速的消失在山的那边。

“那只坏蛋,它每到这个时候就往这里跑,已经连续两个星期了。”男人说。

“每天晚上都听到的声音原来是它发出的,我一点也不在意,虽然它是个非常讨厌的野兽。”接下来,他们继续喝着他们的酒,痛苦的感觉好像也已经消失了。但那种不能翻身只能固定在**让他还是会有一丝的难受压抑。两个仆人在旁边生起了火,人影映在帐篷上,不停的跳动。他觉得自己那种很容易向生活缴械投降的天性又开始出现了。她对自己真是好的无法形容。今天是自己太坏了,对她那样真是很不公平。她是一个很让人敬佩的女人,人也非常好。可是想到这里,他又忽然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去世了。

这对他来说不得不说是很大的冲击;这种冲击不像流水和疾风那般清爽,它是一种充满臭气的,无奈的、空虚的冲击。奇怪的是,那只讨厌的鬣狗就是跟着那无影无踪的臭气悄悄的溜到这里了。

“哈里,你在干什么?”她问。

“没什么,”他说。“我只是觉得你最好去那边坐,就是风口的上边那里。”

“今天莫洛给你换药了吗?”

“换了,看今天新敷了硼酸膏。”

“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感觉有点虚弱。”

“我现在得进去洗澡了,”她说。“我很快就出来,你等着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晚饭,然后再把帆布床挪进去。”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不斗嘴真是做得很对。他跟这个女人几乎没有大吵大闹过。但跟那些他真心相爱的女人,他却吵过很多次,最后那不休止的争吵,总会毁掉他们所有真情实感。他总是付出太多的感情,同样,也向他人要求很多。最后就把这一切都耗尽。

哈里忽然想起来之前在君士坦丁堡时的情形,那时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独自离开巴黎之前,他吵过一次架。那段时间里,他天天都与妓女睡觉。夜夜欢愉之后,他内心的寂寞仍然无法消散殆尽,反而更加坠入深深的孤独中。这一切都是那么难以忍受,他不得不给自己的第一个情妇写了一封信。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他了,但是他在信里仍然写了许多思念爱恋的话,告诉她自己始终难以割舍这种情愫......

他写道,有一次在摄政院外面误以为碰到了她,一时间晕头转向心里不是滋味。他总会在林荫大道上跟着外表像她的女人,但是总不敢上前去证实究竟是不是她,心里害怕会失去这样美好的感觉。过去他是与不少的女人都发生关系了,可是每睡一个女人都会让心里的思念更深一分。他也没有在意她的过去了,因为对她的爱已已经无法摆脱了。他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在夜总会,心里冷静而且清醒,准备寄到纽约去。在信里他还央求她把回信寄到在巴黎的的事务所,这样似乎是很妥当的。

那天晚上,他很想念这个女人,但是心里空****的,一直想吐。他在街头徘徊许久,一路游**到了塔克辛姆酒店,碰见了一个女郎,就带她一起去吃晚饭。然后他和女郎到了一个地方跳舞,但是她跳的水平很糟糕。哈里心里不耐烦就丢开她,又搭上了一个**动人的亚美尼亚女郎。这个女郎把肚子紧紧的贴着他的身子摆动起来,来来回回蹭得哈里的肚子都变烫了。

因为这个亚美尼亚女郎,哈里和一个有少尉军衔的英国炮兵吵了起来,把女郎从炮兵手中带走了。炮兵并不服输,又把哈里叫到外面去,他们在大街阴暗处的圆石地面上扭打起来。哈里朝炮兵的下巴狠狠锤了两下,但对方并没有倒下。他知道这意味着接下来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了,果然那个炮兵先是打到了他的身子,又狠狠击中了他的眼角。哈里又一次挥起左拳打中他,炮兵迅速扑过来抓住他的衣服,用力的扯他的袖子。他朝炮兵的耳后狠狠揍了两拳,趁炮兵把他推开的时候,用右手把炮兵击倒在地。炮兵的头在倒下的时候磕到了地上,宪兵闻讯赶来,哈里和女郎急忙跑走了。他们俩坐上一辆出租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一直驶向雷米利西撒。那个寒冷的夜晚里,他们兜了一圈又回到城里睡觉。女郎和人相处的感觉有些过于成熟,就像是她的外貌一样。但她的身体非常柔软润滑,就像是上好的羊脂,又像是玫瑰花瓣,还像是甜腻的糖浆。女郎的腹部平坦,胸脯却高耸挺立着,屁股更是翘到不需要垫枕头。

哈里赶在女郎醒来之前就离开了,他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才看清女人的容貌,感觉粗俗极了。然后哈里来到彼拉宫,这时一只眼睛还是发青的,手里提着的上衣已经没有了袖子。

就在那天晚上,他离开了君士坦丁堡去往安纳托利亚了。后来回忆起这次旅行时,他想起整天都是乘车穿行在种满罂粟花的田野里。当地的人们专门种植罂粟花来提炼鸦片,真是让人感到新奇的事情。最后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又来到了之前去过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哈里曾经与君士坦丁堡来的军官一起发动进攻。那时军官们刚来这里啥也不懂,发射的大炮都打到了自己阵地的部队里。有个英国观察员更是,哭的跟个孩子一样。

也是在那一天,哈里第一次看到了死人。他们身上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脚上的鞋子头部是尖尖的向上翘,还追着毛绒绒的小球。那时土耳其人不断的涌过来,就像是起伏的波浪一样。哈里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拼命的奔跑,而军官们正朝着他们射击。然后军官们放弃攻击逃跑了,他和英国观察员也逃跑了。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他的肺部疼痛不已,嘴里都是铁锈和铜腥味。土耳其人还来一群群的涌来,依然像波浪一样气势汹涌。哈里和军官们在岩石后面停下休息,后来就看到了从前无法想象的,更加糟糕的事情。所以,后来他回到巴黎再也没有提起这些事。即使是别人随口提起来,他都觉得无法忍受。

当他路过咖啡馆的时候,看到里面的一个美国诗人正在朝着一个罗马尼亚人讲达达运动。那个诗人说自己叫特里斯坦·采拉,他的脸长的像土豆一样,面前有一大堆碟子,看上去蠢极了。特里斯坦·采拉平常总是戴着一副眼镜,又老是头疼。说完后,他回到公寓和妻子在一起。现在他和妻子的吵架已经结束了,心里的气恼也消散了,又开始爱妻子了。特里斯坦·采拉回到家里很开心,同时事务所也把他的信件送来了。

这天早上就是这样的情形,那封回信就被放在一个盘子里送进来了。当他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感到浑身都很冷,想着赶紧把信放道另一封下面藏起来。就在这时,他的妻子问道:“亲爱的,这是谁寄来的信啊?”于是一件刚刚冒出苗头的事情,就这样很快结束了。

他想起自己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的时光,有很放松的欢乐,也有无休无止的争执吵架。她们总是能挑出最合适的场合来跟他吵架,而且为什么总是选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来拌嘴呢?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个疑问,首先是因为并不想伤害任意一个女人的感情。而后就是他要写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就算不写这些也没什么。但是他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到最后还是会写出来的。

真的,他要写的东西太多了。他亲眼瞧见过世界的变化,关注过也记录过这些变化;他也曾经目睹过很多事件发生,观察过人们更细微的变化,也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刻有哪些不同的表现。如此种种,正是他的职责所在。可是现在呢,他再也不想动笔写了。

现在她洗过澡了,正走出帐篷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啊?”

“还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哈里答道。

“那你这会儿能吃东西么,可以给你吃晚饭了么?”他看见女仆莫洛就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折叠桌。另一个仆人则拿着菜盘子。

哈里说:“我想写东西。”

“其实你应该先喝点肉汤,好让体力恢复着。”她说。

“我今晚就要死啦,也用不着恢复什么体力了吧。”他说。

“哈里,你别说的这么夸张好么,求你别这么吓我了。”

“你自己不会用鼻子问一下么?我的半截身子都已经腐烂了,都烂到大腿那里了。这个时候了,我干嘛还要和肉汤打交道?莫洛,给我拿威士忌苏打来!”

她依然温柔的说:“请你喝点肉汤吧。”

“那好吧。”刚出锅的肉汤还是滚烫的,哈里只好用杯子盛放肉汤,等它凉一些了再喝。而后,他把这些肉汤一饮而尽。

“你真的是个好女人,以后不用再管我了。”他说。

她抬起脸庞望着他,那张脸曾经登上过《激励》和《城市与乡村》。人人都认得这张脸,人人都爱这张脸。她的脸有些憔悴,那是嗜好饮酒和贪恋床第之欢导致的。但是在《城市与乡村》里,她没有展示过很能排得上用场的大腿,也没有露过美丽的胸部,和那能温柔爱抚你的纤纤玉手。当他看着她,望到那出了名的动人微笑的时候,似乎死神又来临了。这一回,死神没有急匆匆的杀到面前,而是变成了一股像微风一样的气体。它吹动烛光,那火焰一边摇曳着,一边升腾起来。

“再等一会儿,他们就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再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睡在帐篷里了,搬来搬去的折腾是不值当的。今晚天气是晴朗的,不会下雨。”

那么,你就会这样死掉,死在那种几乎听不见的悄声低语里。好啦,这样也就不会再吵架拌嘴了,这是他可以保证的。这种情形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现在也不会再破坏这种感觉了。不过,他也有可能会毁掉这氛围。你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毁掉啦,不过也许不会再破坏什么了。

“你懂什么是拼写么?”他问。

“我之前没有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当然,到现在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只要你把文字处理得当,把时间进行压缩,仅用一段文字就能写明白发生的一切事情了。

在那湖水之畔的一座山上,有一间圆木堆砌建成的屋子。那墙上的缝隙都被灰泥涂抹过,看上去是白色的。在门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铃铛,用来提醒人们进屋吃饭。在屋后有一片青葱田野,再往后就是森林了。有一排伦巴底杨树一直从木屋那里延伸到码头,另一排白杨树则是顺着岬角,在突入水中的尖形陆地上矗立着。在这苍莽森林的边缘处,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向重叠山峦。曾经他就顺着这条路去采过黑莓。后来,一场火烧毁了这间木屋。屋子里那搁在壁炉上鹿角架子上的猎枪也未能幸免,铅弹融化在弹夹里,随着枪筒和枪托一起坏掉了,就躺在一堆灰上面。屋里有口大铁锅专门用来做肥皂,那堆灰就是给它用来熬碱水的。

你问祖父,能不能拿着枪筒出去玩儿。祖父说不行,你就知道那些枪还是他的。从此以后,祖父没有再买过别的猎枪,也没有继续打猎了。现在,就是在这个木屋的原址上盖起了新的屋子。墙壁依然被漆成了白色,你还能从那门廊上看到白杨树和远处的湖光山色。不过,再也没有猎枪了。从前的圆木房子里挂在鹿角架上的猎枪筒,一直都搁在那堆灰上,没有人再去拿起他了。

在战争结束后,我们在德国的黑森林里租下一条小溪,那里可以钓鲑鱼。到达小溪旁的路有两条:一条是沿着特里贝格走下山谷去,一路上都有林荫遮蔽。然后绕着靠近白色道路的山谷路,走上山坡小道。顺着这小道一路穿山越岭,回经过很多小农场。那里有很多高大的房子,都是黑森林样式的。再走下去就到了小道和溪流交叉的地方,我们通常就在这里钓鱼。

另一条能到小溪的路,要先爬上陡直的树林边沿,然后翻过山峰、穿过松树林。走出林子之后就来到了一片草地边上,接着就越过这条草地到达一座小桥边,就能看到小溪了。这条溪流并不宽阔,反而是窄小的,它的水流清澈且湍急。在溪边有一排桦树,那树根边有一个个被水流冲出来的小潭。

这个季节里,特里贝格的客店生意很好。这是很让人开心的喜事,我们和店主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没想到第二年形势完全不同,遇上了通货膨胀。头一年赚的利润都不够买第二年的必需品,那些都是经营客店必不可少的。店主心里绝望,于是就上吊死了。

这些故事情形都能口述出来,但是你没办法讲出那个护墙广场。在那里有很多卖花人,他们会给自己的花卉染色,弄得颜料都流在了地面上。很多公共汽车都从广场出发,这里的老头子和女人们总喜欢灌醉自己,喝一些甜酒或者劣质的白兰地;小孩子们则在寒风中受冻,不停的流着鼻涕;在“业余者咖啡馆”的空气里,都是汗臭、酗酒喝贫穷的味道;还有在“风笛”舞厅跳舞的妓女们,就住在舞厅的楼上。有个看门女人就在自己的小屋里,款待前来的共和国自卫队员。她家里的一张椅子上,经常放着自卫队员的帽子,上面都插着马鬃。

在门厅的对面住着一家人,女人的丈夫是个自行车比赛的选手。那天早上,她在牛奶房里打开一份《机动车》报纸,刚好看到丈夫获得了巴黎环城比赛的第三名。那是他第一次参加这么盛大的比赛,作为妻子为此开心不已。她的脸涨得通红,止不住的大笑,赶紧跑到了楼上,手里还拿着那张有些泛黄的体育报,接着就哭了起来。

有一天凌晨的时候,哈里准备乘坐飞机出门去。出租车司机刚好是开“风笛”舞厅老板的丈夫,亲自来敲门叫他起床。就在出发之前,两个人还去酒吧的镀锌吧台那里,一起了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个时候,这里的街坊邻居都和哈里很熟,因为大家都是穷人。

平常在护墙广场附件的人,一般分为两种,要么是喝酒的人,要么是运动员。来这喝酒的人借酒浇愁,淡忘贫穷的痛苦;而运动员则是通过运动,来忘记眼下的窘迫。他们的先辈都参加过巴黎公社,所以弄懂他们的政治处境并不困难。这些人都知道,是谁杀死了父老兄弟、亲朋好友。当凡尔赛的军队踏进巴黎,粗暴的占领了公社,又统治了这座城市,看到任何人都会痛下杀手。只要抓到的人手里有老茧,或者带着普通的便帽,甚至只要有一点像劳动者或工人,都会被杀掉。

街道对面是一家马肉铺子,还有卖甜酒的合作社。就是在这样的贫困之中,也是在这个地方,他开始了后面的写作生涯。除了这里,巴黎的其他地方都算不算是他喜欢的。这里有藤曼缠绕的大树,有着白色灰泥墙的木屋,屋子下面的部分被涂成了棕色;还有圆形广场上那一辆辆长长的公共汽车,路面上流淌着给花卉上色的紫色颜料;这里的莱蒙昂红衣主教大街很奇特,是从山上急转而下通向塞纳河边;另一边则是莫菲塔德路,虽然狭窄却很热闹。

这地方唯一的沥青大街,是通向万神殿的街道,也是哈里常常骑车走过的街道。每当自行车轮碾过路面,都能感到很少平整光滑,顺溜溜的。在这条街道两边,都是些很高耸却狭小的房子。除此之外还有一间很便宜的便利店,据说保尔·魏尔伦就是死在那里的。在他们住着的公寓里,只有两个房间。哈里曾租过那家客店顶楼上的那一间,每个月要付六十法郎的租金,就为了在这里写作。透过这间房子的玻璃,他还能看到远处一排排的房顶喝烟囱,还能望到巴黎周边的重重山峦。

从这座公寓里望出去,你却只能看到一个店铺,主要售卖木材和煤炭的。他们家也卖酒的,只不过是低劣的甜酒。在马肉铺子外面,总挂着一个金黄色的马头。铺子的橱窗里则挂着马肉,有的是金黄色的,有的是红色的。还有那间绿油油的合作社,是他们经常买酒的地方。那里的都是好酒,而且物美价廉。能看到的其他房子就是涂着灰泥的墙壁和附近邻居们的窗户了。到夜里,常会有人喝的烂醉躺在大街上。醉倒什么程度呢?就是有人向你宣传法国式的大醉,你都觉得根本不存在有这种醉法。醉汉会不断的呻吟着,邻居们就会打开窗子,悄悄的呢喃低语。

“警察到哪去了?为什么总是在不需要警察出现的时候,他们刚好都在呢。可能是找哪个看门女人睡觉去了吧,找找警察吧。”不知道是哪个邻居从窗子里泼水,一桶水浇下去之后,醉汉的呻吟声就停止了。“这是什么水啊?啊,真是个聪明的办法。”然后窗子就都关上了。

哈里的女仆玛丽有些不满意,抗议每天要工作八个小时的规定。她说:“要是一个男人每天干活干到六点钟,那在回家路上就只够喝一点点酒了,稍微有点醉而已。但是他如果只干活到五点钟,那下班之后就会喝的不省人事,花光了口袋里的钱财。工时缩短之后,真正受罪的是男人的妻子。”

“还要再来一点肉汤么?”此刻,她又温柔的问道。

“不需要了,谢谢你,味道超级棒。”

“那再来一点吧。”

“我想喝威士忌苏打。”

“喝酒对你的身体不好啊。”

“是啊,喝酒对我有害。科尔·波特酒写过这句歌词,还配了曲子。你知道这些知识,所以会生我的气。”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喝酒的。”

“恩,是的,但是酒对我有害。”

她很快就走开了。他接着想,我会得到想要的一切。或者说不是我想要的一切,而是世界上我拥有的一切。唉,他累了,真的太累了。他想睡一会儿,就静静的躺着。这会儿死神不在身边,或许是去另一条街溜达了。它们肯定是成双成对的骑着自行车,悄声无息的在人行道上行驶着。

不对,他从来没写过巴黎的,从没写过喜爱的巴黎。可是其他的从来没写过的东西,又是怎么样呢?

大牧场和那泛着银灰色的山艾灌木丛,灌溉渠里流淌着的清澈而湍急的水流,以及那浓绿的的苜蓿是怎么样的呢?羊肠小道蜿蜒向上伸展进山里,而夏日里的牛群很胆小,就像麋鹿一样。还有那吆喝声、持续不断的喧闹声,是你在秋天的时候把那一群行动缓慢的牛赶下山去,庞然大物们在路上扬起了一阵阵尘土。在暮色的雾霭种,群山后面的嶙峋山峰清晰的显现。在月光之下,你骑着马顺着小道下山。看过去的时候,那山谷里一片皎洁。

他记得,当你穿过森林的时候,黑暗里是看不清路的,只能抓着马尾巴摸索着前进。凡此种种,都是他想写下来的故事。

还有一个在牧场打杂的小伙子,那一次留下他一个人守着,吩咐过他别让人偷走干草。有个从福克斯来的坏老头,经常露过牧场想弄点饲料带走。之前那个傻小子给老头干过活,也没少挨过他的打。这次傻小子不让他拿走东西,那老头就威胁说要再打一顿。他还想硬闯进牲口栅栏,小伙子慌忙去厨房拿了来复枪,竟不小心把老头打死了。等到其他人赶回牧场来的时候,坏老头的尸体已经在牲口栏里冻僵了。那老头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几条狗已经咬去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你拿毯子把还剩下的尸体裹起来,又捆在了一架雪橇上,喊那个傻小子帮忙一起拖到城里去。你们两个人坐着雪橇赶路,带着尸体滑行了有六十英里。到了城里,你把傻小子交了出去。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会被逮捕呢。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尽到责任,以为跟着你这个朋友,说不定能得到些犒赏。何况,傻小子还帮忙把尸体运到城里。他想让大家都知道那老头子有多坏,想偷拿不是自己的饲料。等到管治安的法官给傻小子戴上手铐的时候,他简直无法相信事情会变成这样。诸多无奈之下,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哈里留着准备将来写下来的一个故事,而且他从那里知道的有趣故事至少还有二十个。但是他一个都没有写下来,这是为什么呢?

“你去告诉他们,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说。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啊?”

“没什么,不为什么。”

自从和哈里在一起之后,她喝酒就比之前少了。可是,即使他能顺利活下去,也绝对不会写她的故事。现在,他终于明白这一点了。而且,他也不会写到这些女人当中的任何一个。有钱人都太愚蠢了,只知道酗酒,或者整天都玩巴加门游戏。他们喜欢唠唠叨叨的样子,蠢到让人厌烦。他想起来可怜的朱利安,这个人对有钱人总怀有一种敬畏感,很有些罗曼蒂克的感觉。他有一次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开头是这么说的:“我们与豪门富人有云泥之别。”有人曾经对朱利安说过,适当,他们比我们有钱多了。但是对于朱利安来说,这句话的分量远远超过一句幽默的话。

朱利安觉得,有钱人是与众不同的族类,他们拥有非凡的特别魅力。等到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的时候,他的思想就被毁掉了。就好像是其他事情,把他给毁了一样。

哈里一向鄙视那些被毁掉的人。因为你了解背后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根本没必要去喜欢这一套东西。他觉得自己是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因为任何事情都骗不了他。他想着,只要自己不在意,那么任何事情都无法伤害他。

好吧,现在就算是要死了,他也丝毫不在乎。向来让他害怕的,就是疼痛了。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是可以忍受痛楚的,除非要忍受很长时间变得筋疲力尽。在这里曾经有一种东西,让他疼到无法忍受。可是就在现在,他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撕裂身体时,那股疼痛却戛然而止了。

哈里记得,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那时投弹军官威廉逊钻过铁丝网正爬回己方阵地的时候,刚好被德国巡逻兵扔来的手榴弹打中了。负伤的威廉逊大声尖叫着,哀求大家用枪打死他。他身材较胖,平常很爱吹嘘炫耀,有点时候也会迸发出让人意外的勇敢。他是一个好军官,但是那天在铁丝网里被打中了。忽然之间一道光照亮了他,然后他的肠子就流出来被铁丝网钩住了,但是他还活着。同伴们不得不先把威廉逊的肠子割断,然后把他抬到阵地。威廉逊不断的喊着,哈里,打死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吧。

从前有一回,他们为一句话争论过。这句话是说无论上帝带给你什么,都要忍受。有的人说,上帝带来的痛苦,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己消失的。但是哈里始终忘不了那个晚上的威廉逊。事实上,在这个军官身上发生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就算哈里把自己一直留着备用的吗啡片都给他,那种痛苦也没有立刻停止。

可是,哈里现在感觉到的痛苦是很容易忍耐的。如果这种情况可以一直保持着,不会恶化下去,那么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他心里想着如果有更好的同伴一起,那该有多好呢。

他思考了一下,自己想要哪些同伴。

不行,他想,每次你做什么事情,都会做的太久,也太晚了。到现在这个时候,你不可能指望着人家还在原地。曲终人散场啦,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你和女主人了。

他想,我越来越多死亡感到厌倦了,就像对其他东西的厌烦一样。

“真是让人讨厌啊。”他不禁说出口这么一句话。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讨厌啊。”她说。

“做什么事情,都做的时间太长啦。”

哈里看着她就坐在自己和篝火的中间,背靠在椅子里。她的脸庞线条动人,还映着隐隐跳动的火光。他能看得出来,她有些疲累了。他能听得见,就在火光外面的一圈里,有鬣狗发出了一声吼叫。

“我一直在些东西,”他说,“我累啦。”

“你觉得自己能睡得着么?”

“肯定能的,怎么你还不去睡觉呢?”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就坐在这儿。”

“你有感觉到什么比较奇怪的地方么?”他问道。

“没有,我只是有点困了。”

“可是我有感觉到异样。”

是的,就在这个时候,哈里感觉到死神的脚步又一次靠近了。

“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丢掉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好奇心。”他对她说。

“你从来都没有缺失过什么啊,在我眼里,你是最完美的一个人了。”

“天啊,你们女人能看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他说,“你是凭借什么依据这么说呢?只靠直觉么?”

正是在这个时候,死神确实来了,它的头就靠在帆布床的床脚,就连呼吸声都能传到哈里耳朵里。

“可千万别相信死神是骷髅和镰刀,都是鬼话。”他告诉她,“我觉得死神很有可能是两个悠闲从容的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活着它像鬣狗一样,长了一只大鼻子。”

现在死神已经从床脚爬到了哈里身上,没有任何的形状,只是开始盘踞在这个空间里。

“叫它走开啊。”

死神并没有走开,反而更近的挨了过来。

“你的呼哧呼哧喘着气的味道可真难闻啊,”他对着它说,“真是个熏死人的臭杂种。”

死神还是一步一步的向哈里靠近,而现在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当它发现这个人已经不能说话的时候,就又靠近了一点。哈里默默的想把它赶走,可是死神已经趴到了他的身上,还把全部重量都压到了他的胸口。它就死死的趴在那儿,哈尔没办法动弹,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听见女人说,“先生睡着了,你们轻手轻脚的把床抬起来,放到帐篷里面去吧。”

他无法开口告诉她,把死神赶走。现在它的分量更沉重了,趴在哈里的身上,让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但是当仆人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胸口的重压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已经是早晨了,过了一会儿,哈里听见了飞机声。

天上的飞机看上去很小,在空中盘桓了一大圈。两个男仆迅速跑出来用汽油点火,烧了能散出浓烟的野草。很快,在这平地的两端就冒起了浓烟,在早晨的风中一直飘向帐篷。飞机在空中又绕了两圈,这次降低了高度,接着又向下滑翔。拉平之后,飞机平稳着陆了。迎面走来的是老康普顿,他下身穿着宽大的便服,上身穿着一件花呢夹克,头上还带着一顶棕色的毡帽。

“老伙计,怎么样啊?”康普顿说。

哈里告诉他,“腿坏了,你要吃点早饭么?”

“谢谢啦,我只要喝点茶就行。你知道这架是‘天社蛾’,只能坐一个人,所以我没办法带上夫人一起了。现在你的卡车正在路上。”

海伦把康普顿拉到一边,对他说了一些话。康普顿听了之后明显高兴了不少,神采飞扬的走回来。

“我们得马上把你抬进飞机了,”康普顿顺,“我一会儿还要回来,接上你太太。而且路上恐怕我们要在阿鲁沙停下,加一些油。我们最好马上就走啦。”

“要来点茶么?”

“你知道的,我其实不太想喝。”

两个男仆很快抬起了帆布床,绕着绿色的帐篷兜了一圈,然后一路踩着岩石走到了平地上。那两堆点燃的野草正熊熊燃烧着,借助着风势,草都烧光了。他们来到小飞机前,仆人们费了好大力气把哈里挪了进去。刚进到飞机里,他就躺在了皮椅子上,他的腿直挺挺的伸到了康普顿的驾驶座位旁边。康普顿发动了马达,坐上了飞机。他向海伦喝仆人们挥手告别,很快马达打着转儿的咔哒声就变成了熟悉的轰鸣声。

起飞掉头的时候,康普顿分外小心,避免撞到野猪的洞穴。飞机在两堆火光之间的平地上一边颠簸着,一边轰鸣着。最后一次颠簸结束,它飞上了天空。哈里看到海伦和仆人们都在下面扬手,从高空望下去,山边的那个帐篷显得有些扁塌塌的。高空的视野宽阔,地面的平原景色也逐渐展开了。原本是一簇簇的树林,变成了扁扁的灌木丛。从前蜿蜒曲折有野兽出没的小道,现在也似乎平滑起来直通向干涸的水洼。哈里发现了过去不知道的东西,这里居然有一处新的水源。

现在可以看到斑马的脊背了,圆圆的有些隆起;也能看到缩小的大羚羊,旧像是一个个小圆点,正按照手指一样形状的线路爬行着,逐步越过平原。当飞机的影子向它们逼近的时候,这些野兽都四散逃跑了。现在它们显得更渺小了。根本看不出有在奔驰的动作。你就这样极目望去,平原变成了一片灰黄色。而你前面坐着的,正是穿着花呢夹克、头戴棕色毡帽的老康普顿。

他们飞过了第一片群山,能看到正往山上跑去的大羚羊。紧接着,他们又越过了高山峻岭,能看到那陡峭的深谷里长着茂盛的森林,那山坡上还有郁郁葱葱的竹林。然后他们又穿过了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越过一座座山谷和山峰。随后的山岭逐渐变得低斜了,眼前出现的又是一大片平原。

现在天气已经炙热起来,大地也显现出了紫棕色。飞机一直在热浪中颠簸着前进,康普顿回过头来,特意看看哈里的情况怎么样了。前面看到的,又是一片黑压压的崇山峻岭。

而后飞机没有飞向阿鲁沙,康普顿将方向转向了左面。显然,他已经估计到燃料足够用了。往下看,能看到一片粉红色的云翻滚着掉落下来,正轻飘飘的掠过大地,似乎是刚从筛子里跑出来的。这时在空中,忽然出现了暴风雪的第一阵飞雷。他知道,这是从南方飞来的蝗虫。紧接着,康普顿驾驶飞机爬高,似乎是往东方飞去。然后天色暗下来,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瓢泼种,飞机好像穿过了一道瀑布似的。当飞机穿出这幕水帘时,康普顿转头看看哈里,脸上都是笑意还用手指着前方。哈里极目望去,能看到阳光下高耸宏大的乞力马扎罗山之巅,它像整个世界一样广阔无垠,而且那种白色让人难以置信。哈里明白了,这是接下来要飞去的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夜里呜咽的鬣狗停止了声音,开始发出了一阵像人类哭泣一样的声音。女人听到了这股声音,在**辗转反侧。她并没有醒过来,而是梦到了自己在长岛的家里,正是女儿进入社交界的前一天晚上。似乎是孩子的父亲也在场,但是他有些粗暴。而后她被鬣狗的哀嚎声吵醒,一时间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接着,她就拿起手电筒照着另一张帆布床。

在哈里睡着以后,仆人们就把床抬进帐篷里了。在蚊帐的条纹下面,她能看到他的身体。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将一条腿伸了出来,就耷拉在帆布床的床沿边。腿上敷着药的纱布也掉下来了,海伦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她喊道:“莫洛!莫洛!莫洛!”

接着她又喊道:“哈里!哈里!”,看到他没有反应又提高了嗓音,“哈里!求你醒醒啊,哈里!”

没有人回答,也听不见哈里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