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报到

有时,火车站是人们出行的起点,有时却是终点;火车站的外表很不相同,有的典雅,有的气派,有的杂乱,有的整洁,但却都有着站台和铁轨,有着售票窗口和出入站口,区别的只是大和小、多与少的问题。

铁路系统的人也都穿着制服,这点让云娜觉得很亲切,很有认同感,云娜也是穿制服的,准确点说,是军服。

在没有高铁而飞机出行还是奢侈的年代,普通列车便是人们出行的首选,尤其是这种跨越省份的长途旅行。

随着火车驶入相似的站台,一天一夜的旅程也行将结束。

对于列车员来说,这个行程不过是将相距上千公里的两个站点连接了起来,是例行的365天工作中的一个片段;而对于云娜与她的同伴们来说,却是将旧的生活翻篇了,丢在了千里之外,是跨越了生命中的一个里程碑,未来的日子将在这个新的站点之后展开。

昨天中午上车前的那一幕,不过是24小时前的事,却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空间距离的拉长是可以改变人们心中对时间的感受的。

这群军校毕业的高材生,正值青春的年纪,即将奔赴国家的四面八方,这所有着“中国西点军校”之称的学校,高质量的生源及教学质量,保证了他们都有一个不错的光辉前程,然而,离别的不舍,还是让他们忍不住“执手相看泪眼”,他们穿着同样的绿军装,絮絮告别,诉到动情处,便在站台上抱头痛哭,依依惜别,招来了别的旅客的侧目,但当事人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四年的朝夕相处,情谊不是一般大学生所能有的:他们在一起哭过笑过摸爬滚打过,一起流过汗掉过肉起早贪黑奋斗过,训练场上走过正步,实验室中合作过编程,各项比赛中既互相支持又暗暗较劲,平常生活中为了追求心爱的女孩而在队长面前相互打着埋伏。他们度过了人生中最真诚的岁月,分享了永不回头的火热青春。

有人唱起了“战友”:绿军装的背后,我们都感同身受,即将离别的战友,我们一起把眼泪流。

那冲出喉咙的吼唱,盖过了鸣笛声。

车开后,送别的同学仍站在站台上,长时间地挥手,泪眼中凝望远去的车厢,在外人看来像是在拍一场煽情的电视剧一样。

云娜是车上的一员,随着车子缓缓驶离了这座南方的城市,她的心情就像个新嫁娘一样:虽然对未来充满着期待与兴奋,有种迫不及待的冲动,但受周围环境的感染,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伤感的。

在这边的四年,她和战友们不停地咒骂着这座城市夏季的多雨炎热和冬季刺入骨髓的湿冷,为天天的内务检查而烦恼,与纠察斗智斗勇,为期末的考试而熬夜读书,数着日子盼着毕业离开,从种种规章制度与纪律中解脱出来;但此刻真的离开时,脑海中却留恋起冬季下晚自习时,宿舍楼前翻腾着的小火炉上炸出的臭豆腐的味道,还有夏季的周末与朋友在大排档前嗦着炒螺蛳的愉悦,同学们一起春游秋游时对异性朦胧的好感,实验中躲过老师一起偷偷下载电影看的快乐。

如今快乐与烦恼都将远去,还有那无须直面琐碎生活的青葱岁月。

成长就是不断地离开旧的地方,就像蛇蜕去束缚身体的旧皮一样,然后来到一个更大更新的世界。

一起分来的共有三个人,分别是电子工程系的顾云娜,自动控制系的陈玮和计算机系的张宇航,他们以前在学校时互不认识,但此刻共同面对即将开始的行程,还有未知的新生活,大家在心理上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上海,这个在中国总是与首都相提并论的城市,蕴含了一种无法抵挡的魔幻魅力,在云娜成长的历程中,几乎被身边的长辈们神化了。

它代表着一种理想生活,时尚,先进,幸福,与这个名字相连的产品则是名牌与品质的保证,是最好的不言而喻的广告。

有了这个心理基础,当云娜和新认识的朋友一起,夹杂在大包小包、各色服装口音的人流中来到出站口时,心中溢满了兴奋,像刘姥姥初入大观园一样,迎着扑面而来的花团锦簇的世界,声、色、光、电的刺激一起袭来,两只眼睛顿时不够用了。

周围的一切在她眼中都被神化了,不仅是林立的高楼大厦、色彩缤纷变幻着的广告牌是大城市的标志,就连拥挤的通道与围在身边讨钱的小孩子也是大城市的象征,耳朵中满灌着各种叫卖声与大喇叭的公告,还有人用问询的目光拦住人流,操着浓烈的当地口音的普通话问:“要住店阀?”

接站的是个上尉军官,中等个子,没戴帽子,平头,身体板正,相貌普普通通,举手投足都带着受训后军人规范的痕迹。

云娜想,如果长相也有个标准的话,他的鼻子眼睛肯定也会按国标来精准定位的。

他左手举着牌子,一见到云娜她们走近,右手便挥着齐步走的姿势,迎了过来,上前逐一握手,嘘寒问暖:“路上辛苦了,这一路还顺利吧?”

他声音不高不低,语调亲切得恰到好处,表情也是流露出平易和关切。

上尉带他们来到停在广场前的一辆中巴车上,那里已经坐了一个女生了,军装挂红牌,看来也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短发,却烫着一个像蘑菇头一样的蓬松发型,眉毛细细弯弯,看见了云娜她们,既不打招呼也不微笑,白净的脸上写着无言的矜持与淡淡的傲气。

云娜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除了自己的学校,还有很多别的军校学生。

她的第二个反应,就是好奇蘑菇头的打扮与军校中难得一见的白皙皮肤。

军校中很少见到这样的女孩子,因为学校里是不允许烫发的,难道她是艺校生?军校室外训练比较多,除了天生的晒不黑,女生中很少有皮肤特别白净的,她是如何保持的?

她光着脚穿了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配上深色的军装,显得颜色特别出挑,军校是禁止穿浅色高跟鞋的,更不能光着脚穿,她怎么这样公然违反条令?

这个女孩虽然也是一身军装,但却有着不露痕迹的改变,可是真要指出哪里不对,却又指不出,也许是腰身紧了一寸,也许是裙子往膝盖上退了一点点,不过她整体看上去,的确成功地去掉了云娜她们身上的那种土气。

可能是我军在建军之初便被冠以“土八路”的名号,便索性将“土”的路线一走到底吧,云娜每次穿上军装照镜子时,经常无可奈何地这样自嘲了。

她虽然也觉得军装有股“土”味,却也没认真想过如何去除这股味儿,因为她总感觉穿上军装就不代表她自己了,而只是代表一个符号而已,代表着庞大的体系里的一个分母。

云娜还没体会到,她来的这个城市,女人最终极的追求便是“洋气”,最怕沾上的边就是“土”,去商场试衣,服务员最爱挂在口头上的奉承话就是“老洋气的”,她做好了适应这个城市生活的准备了吗?

上尉拿出花名册,一个个点名过来。

“吴颖。”

“到!”

“顾云娜。”

“到!”

“陈玮。”

“到!”

“张宇航。”

“到!”

每点一个名,上尉就抬头认识一下。

“你们三个同一学校来的,想必相互间很熟了,介绍一下,这个是信息学院的吴颖,比你们早半个小时到,将来你们都是同事了。”

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转到了蘑菇头的身上,她面无表情地对着面前的空气点了点头,算是跟大家打过招呼了。

上尉对司机说:“小陈,开车吧,人到齐了。”

车子便在人流与车流中缓慢地杀出了一条道,云娜兴奋地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打量着市容市貌,暗暗在心中赞叹着,大城市就是不一样,想到以后可以在这样的城市中生活,成为小时候大人们口中艳羡的“上海人”,她就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

云娜长着一张圆圆的的脸蛋,上面洒有几点雀斑,配上她大大的眼睛,透着一种单纯的漂亮,目光清澈淳朴,此刻正发着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没有不好看的。

她的鼻子是圆圆的,嘴唇稍有些厚实,皮肤是健康的褐色,两颊上透着年轻女子特有的淡淡的红润,胳膊与腰身都是圆鼓鼓的,手背上还有几个圆润的小坑,是一个还没有褪去婴儿肥的女孩子。她的头发刚刚过肩,在脑后扎了一个硬硬的小刷子,这还是趁着快毕业了,学校管理不那么严格了,才留起来的头发,有点像她的性格,有几分倔强不羁。她一身军装,两肩上的红牌牌红得鲜艳,这是出行前专门换上的新肩章,帽子横放在腿上,穿着一双短丝袜,配着深褐色的凉鞋,这才是合乎条令的穿法。

上尉转过身来,先自我介绍了一下:“我姓齐,是政治部人事科的干事,这个是我们部队的番号,我们是个保密单位,以后到单位后还会给你们专门的保密培训,现在先给你们提一个要求,以后在外面只能报部队的番号,不能说某某部某某局,记住了吗?”

“记住了!”毕竟是军校出来的,回答整齐划一。

云娜回头看了一眼陈玮和张宇航,这种神秘感又给她增加了几分兴奋,看得出来,两个男生也是一样的激动。

“现在你们算是都报到过了,具体小单位还没有分,按照局里安排,你们先来这里参加一个岗前集训,集训结束再分到各处。你们几个都是军校出来的,就不用再军训了,过几天还有几批地方大学生,他们还要到西部基地去军训三个月。现在先回单位统一安排住宿,明天早上9点,集中坐车到集训大队去,听明白了吗?”上尉话语也是干脆利落。

“明白了。”

“行了,也没别的要说的了。最后欢迎你们来到我们单位,希望你们将来都能在各自岗位上建功立业。”

云娜她们几个不由得鼓起了掌,车上的气氛也活泼了些,云娜偷偷看了眼吴颖,她的表情也松活了些,不再高冷了。

车子慢慢驶离了火车站附近的繁华地段,沿着一条平直的公路向前开,楼层逐渐地矮了下去,视野变得疏朗开阔起来,云娜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风景,“这就是上海,我以后就要在这儿生活了。”

自从知道分配去向后,云娜的兴奋劲就在不断地膨胀中。

不过是十来天前的事,那天的情景她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的感觉。

“领钱了,领钱了!”班长从外面进来,大声而豪气地宣布。

云娜这才意识到,今天28号了,每月的这天发津贴,但这次也没有以往的开心了,还有几天就要毕业了,而她的分配去向到现在还不知道,偶然听到别的同学谈论工作,她几乎焦虑得都要发狂了,只好掩耳盗铃一般不去想这件事。

她心不在焉地过去班长那领了钱,比以前要厚得多,原来这不再是津贴,而是完全意义上的工资了,这也意味着,她的四年军校生活已经结束,她将真正从一个挂红牌的学员变成一个挂军衔的军官了。

按理说,应该是很激动的,长这么大,第一次拿这么多现金,以前无数次想象过,人生领的第一笔工资要如何花,可是,分配的事情,沉得像暗黑的梦,压得她只分神了两分钟去开心一下,便又跌入无穷尽的烦恼中了。她只有不时地提醒自己,主动从暗黑的梦中爬出,不要被压垮。

刚毕业的军校生,工资是600块。

“云娜,刚才队长让你过去队部一下。”班长发完工资,对云娜说。

那一刻,云娜感觉心脏像驶在顶点的过山车,完全地停了下来,半分钟后,便一呼而下,失重到找不到安放它的位置了。

太在意的事情,因为怕听到坏消息,所以,想知道结果的迫切心情和怕知道结果的胆怯心理,不相上下。

不过,煎熬的时间太久,她也早已把最坏的结果放在心中掂了好多遍,此刻压抑住狂跳的心,她让自己尽量地表现坦然,并准备了几句得体而又大度的话,以掩饰自己面对坏消息时可能的失控:如果改变不了结果,那就不要让不理智的情绪落入别人眼中。

云娜来到队部,队长开门见山地说:“你家是南方的,我们政策的原则是就近分配,正好有个名额去上海,离你家比较近,就给你了,希望你将来到了新单位,好好努力,发挥自己所学特长,建功立业。对了,分配去向没有最后宣布之前,还是要先保密,不要到处去说。”

云娜忐忑的心,一时都转不过弯来,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了,她很怕去到一个基地,钻到山沟沟里与世隔绝,所以只要能去个二三线城市,找个不出名的军校,当个教员就很满意了。哪里想到大上海在向她招手,这不是有一个天大的馅饼,硬要往她头上砸吗?谁曾想到?谁敢想到?

云娜的家是在南方的一个小城,父母都是在当地的事业单位当个小办事员,家里还有个弟弟,当年的她就知道只有读书一条路,才能走出那个逼仄的小屋,走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从小到大,她的成绩都特别好,一路读着能够读到的最好的学校:初中时,英语竞赛拿过全市第一名,被保送到市里最好的高中,青春的年纪,穿着陈旧土气的外套,住在8人一间的宿舍中,唯一能带给她自信的,就是优异的成绩。

她拼命地学,高考时,分数线过了重点好几十分,填报志愿时,班主任知道她家的情况,建议她填报军校,这样可以免学费,免生活费,毕业后包分配,而且当个军官,不用担心发不下工资。班主任说这个话,是因为当年小城市中经济不景气,就连教师公务员,工资都拖欠严重,有些县市吃财政饭,县长市长上任后的主要工作就是到处找钱发工资,更不用说像云娜家这样,父母都在普通事业单位,每个月能发个两三百元吃饭的钱就不错了。

云娜也不懂,但是她心底还有一点点军人情节,想着穿上军装也挺不错,走在街上很神气的,于是就填了军校。

凡是想报考军校的,在考试前都做过专门的军事体检,云娜是在填报志愿后,又跑去了市体检中心,按要求重新补做了体检;后来提前录取,通知书下来后,又到省城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入学后,所有新生又做了一次体检——这军校对身体要求得可真严格。

转眼间,四年时间过去了,她对军校,也从最初的向往、神秘而变成了平淡、厌倦,围城效应,待久了便想出去了。

其实基地什么样,她心里也没有丝毫概念,也从不曾去过,只是高年级的师兄师姐们和父母长辈们总是将那个地方描述成非人间一样,搞得她也闻之胆寒。

云娜硬是花了十几分钟,才明白过来刚才队长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像喝多了酒一样,头脑中晕晕忽忽,双脚如踏入云中,高一脚低一步地走回到宿舍。前几天还是满天的乌云,前途模糊,心情低落不已,转眼间便是这金光大道铺在面前,耀得眼花。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收拾行李,就是一个人狂喜,让这份巨大的快乐慢慢地消化一些。

当地方院校毕业生们开始疯狂地来往于各招聘会时,军校生们则是在漫天飞舞的谣言和惶恐不安的情绪中,奔走于校、系、队组织的各种毕业宣传中,满耳灌输着的是“到西部去”“到基地去建功立业”,私下里各显神通地钻天入地寻找各种门路,焦灼地等待着随时被队里或系里叫去谈话,直至最终毕业分配命令的下达。

这时云娜反倒有些羡慕那些刚刚实行双轨制的地方院校了,刚刚放开的分配体制,学生可以先自己去找工作,最后由学校来统一兜底,总会有一个单位来接收的。

分配,毫无疑问对军校毕业生来说极为重要,是决定他们将来后半生命运的时刻,因为部队的特殊管理,一旦分到哪个地方哪个单位,无论是繁华都市还是深山孤岛,个人是没有去与不去的权力,而在那时的眼光看来,去一个地方很有可能就是终身制了。

在这个集体中,个人被无限地压缩,只是庞大的国家机器中的一个螺丝钉。

军人,从入伍的那一天起,便被反复灌输着这种服从的思想,久而久之,服从命令便成了下意识的行动,作为个体,这是一种失败的教育结果,作为整体,却是一种成功的引导模式,它最终创造出了整体的巨大战斗力。

自愿或被迫放弃个体的思想与情感,对国家来说是伟大的道德,而被迫后却仍不肯放弃的个体,则会随时感到无尽的痛苦。

这不,是军人的无奈,也是军人的伟大之处。

最终分配的去向会在毕业离校的那一天,以命令形式宣读,在此之前,按照要求,是不允许透露一丝消息的。

但实际上,大家全都已经心知肚明了,现在一见面,相互聊的都是谁谁分到什么地方去。

有时很奇怪,越是上面要求保密的事,私下里越不是个秘密。

收拾完行李,打包,宣读命令,集体托运,基本上在一两天内,同学们便会各奔东西了。

整栋楼中,除了毕业班,别的人都走光了,所以离别的空气,肆无忌惮地占据了所有的楼层。

最后一天上午的9点,所有人都按通知,最后一次来到了队部的水房,那里原本摆放的乒乓球台早就搬走了。

队长也有几分伤感,大家静静地站着,区队长喊了口令后,转身向队长敬礼:“报告队长,队伍集合完毕,请指示!”

队长回了个礼,说:“归队。”然后转向队伍,注视了一会充满朝气的熟悉面孔,行了个军礼,这才缓缓地说:“讲一下。请稍息。”

这时,云娜才从心里觉得有些伤感了,以前要么处在未知的烦恼中,要么处在已知的兴奋中,憧憬着新生活,倒忘了,开始新生活的前提是要先结束旧日的生活。

她偷偷地瞄了一下周围的同学,同学们也都各自回避着目光,随便注视着一个点,四年来的朝夕相处,一起出操,上课,训练,做实验,考试,平日虽不觉得有什么,乍然要分开,确有几分难舍的。

队长讲了两句惜别的话,突然有些讲不下去,于是喊区队长来,带大家先唱首歌。区队长起了个头:“向前向前向前——预备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解放的战场,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赴祖国的边疆……”

一首原本雄壮的军歌,愣是被大家唱出了柳永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悲情味道来。

队长本意是想控情,结果变成了煽情,忙过来也不多话了,直接念起了分配的命令。

一共有十三个人去了基地,队长插了几句话,简单地将今年去基地的人与往年作了一个比较,说明自己为了减少去基地的名额,如何在系里帮大家据理力争。

无论宣传的力度有多大,调子拔得有多高,年年分去基地的名额都是最让队长们头疼的事,一旦搞不好,很可能激起矛盾,甚至闹出人命的事也有,所以年年毕业前夕,队长们个个压力山大啊。

于是每到毕业季,队长们总要长时间摸底试探,反复地找人谈话做思想工作,以记功记奖提前授衔优先考研等等优惠条件以及服从组织安排听从分配等软硬兼施的手段,来换取他们“主动”去基地。

这真有些黑色幽默般的扭曲,摆在台面上时,从上至下都表示以去基地为荣;私下里时,从下至上却拼了命地将这种荣誉往外推。

命令念完,就是给那些去基地的同学们佩上红花,发奖状纪念品,这些同学的表情也很平静,看来今年队长的确做了不少细致入微的工作。

最后,队长发表演讲:“同学们,如今四年的军校生活即将结束了,我很高兴看到你们每个人,都从刚入校时的自由散漫的高中生,经过部队这个大熔炉,再通过你们自身的努力,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军人,一个合格的毕业生。我是陪了大家四年的,我还记得许多人刚来报到时的样子,那时你们大多都是还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孩子,看看你们现在,个顶个都是好样的,站在一起就是一个能出战斗力的部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呀,现在你们都要各自奔赴新的工作岗位了,用你们这四年里学到的本领去建功立业,去创造属于你们的未来,我在学校等着你们立功的好消息。”

大家热烈鼓掌。

云娜也被队长感染了,平时总是见到队长风风火火的样子,讲起话来粗声大嗓,下达命令干脆利落,如今也有这柔情的一面。

有人低下了头,有人眼圈有些红了,大家的目光,全都相互躲避着。

七月的南国,闷热异常,大家在沉默的闷热中去队部领回了车票。

后走的人,就去送先走的,沉寂了一段时间的校园,重新热闹了起来,学校的上空中,没有风,离别的伤感,就聚集在一团,慢慢地酝酿、发酵,整个学校都醉了,大家的神经都被撩拨得极敏感,泪点也变低了。

每个系的宿舍楼前,都站着许多人,堆着行李,拎着包,有拥抱的,拉住手惜别的,抱头痛哭的,那些去基地的人,胸前都戴着红花,大家在敲锣打鼓地送他们。

学校的广播中,正在播放着“我的老班长”“我是一个兵”等歌曲,虽是平日常听的,此一刻,突然有种不同的感觉,才明白,什么叫战友之情。

云娜心头酸酸的,默默地看着一个个送别的场面。

下午,云娜就在这种送别的空气中,登上校车,告别了生活学习战斗了四年的学校,当车子缓缓驶出校门,云娜不禁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一切都结束了,无论是荣耀还是失落,无论是烈日下的训练还是实验室的操作,无论是拔草扫地除雪还是游戏比赛,无论是开心快乐的时光还是伤心落泪的一刻,全都结束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既有林妹妹那种天性喜散不喜聚的人,觉得“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便有宝玉那种只愿长聚不愿散的人;而顾云娜却以为聚便该热热闹闹地聚,散则豁豁达达地散,聚散寻常事,与其为散烦恼,不若视之为下次的聚而准备。

世间事大多如此,何须萦怀?

一个小时后,车子远离了喧嚣的都市,来到了大片菜地的郊区,驶入了一个很窄很不起眼的弄堂中,弄堂的尽头,豁然开朗,一个开阔的大门,正中一面国旗在飘,一个战士敬了个礼,铁门缓缓打开。

“这儿还是上海吗?”几个新来的人悄悄地议论道。

实在,实在,与心中想象,有点不符。

车子驶进去,很开阔,很安静,院子里基本见不到人,也许都在上班。

有一栋楼很宽大,楼顶架设了很多个抛物线形的大圆板,像一口口大锅支在灶上,又像一张张大嘴,正对着苍天,这个应该是办公楼吧?

还有很多楼并不高,排列整齐,外表灰灰的,方方正正的,看上去很陈旧的样子,阳台飘着彩色的衣服,这个应该是家属楼吧?

车子在这样一栋楼前停了下来,齐干事指给他们房间,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他们四人暂时先住在单位的招待所里,这个三室一厅的房子位于一栋八十年代末的楼房中,有着粗糙的水泥阶梯,绿色的踢脚线,暗红色的楼梯扶手,白粉的墙上印着鞋印和几块黑斑,房间设施也很简单。

云娜放下行李,她和吴颖一间屋,这里虽然与想象中的上海很不同,与奢华时尚沾不上边,但毕竟比起学校来好多了。

他们四个人稍微收拾一下,便想出去走走,了解一下未来的工作生活的环境,吴颖虽然还是有些沉默,但毕竟还是在慢慢地熟悉的过程中。

吴颖一放下行李,便拿出了一件蓝白相间的连衣裙换上了,她身材适中,但皮肤极白,又穿了双高跟鞋,和云娜站在一起,气场十足。

陈玮个子高高的,人很挺拔帅气,脸部棱角分明,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一看就是个精明强干的样子,只是有些沉默寡言。

张宇航正好和他相反,个子不高,话却不少,谈吐颇为自信幽默,是一个充满着阳光的男孩子,有他在,四个人便不会冷场,总是话题不断,引逗得云娜笑声连连,吴颖也慢慢地放下了矜持,细声细气地和他们聊起了天。

院子不大,十几分钟便走了一个来回,一条双车道的水泥路将整个院子从中间竖着劈开,南边是办公区,两栋五六层楼的小楼,都有警卫站岗;北面是生活区,设施还挺齐全,以食堂、开水房、浴室为中心,两边各展开了几栋小楼,向西延伸还有一个很大的水泥篮球场及网球场、排球场,尽头是足球场,向东延伸则是游泳池、大礼堂、阅览室、车库,院墙外便是农田和村庄,墙头上装有电网和带刺的铁丝。

张宇航看了笑道:“这配置怎么像监狱呀?标配!”

陈玮以专业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说:“好像没有电啊,估计是做做样子,震慑一下图谋不轨的人。”

张宇航说:“费这劲,按我们乡下土办法,直接在墙头上砌一些碎玻璃片,效果比这个都好。”

云娜笑道:“我们老家也有在墙头砌碎玻璃片的,那都是些有钱人。”又嘀咕道:“搞这些,难道这边有很多坏人,这么不安全?”

张宇航说:“放心吧,这防的也是那些土贼,翻墙撬锁拎个包的人,看这么土的地方,像采花大盗那样的高级贼,压根儿就没有。”

陈玮则还在研究:“看那边楼那么多卫星天线,应该是搞信号的,看这围墙附近也没有信号干扰器之类的。”

张宇航笑他:“你呀,以为这是你们系的那栋实验室大楼?连窗子都没有,进去能屏蔽一切信号,飞机从你们楼顶飞过仪器都失灵。看多了美国大片了吧?看这防护设备,估计也就是小米加步枪年代的水平。”

吴颖看看他们,也轻声地说:“怎么感觉这么落后呢,还以为上海什么东西都先进呢。”

张宇航道:“以前在学校,就听师兄们说,到了基层部队,就会怀念在学校时的生活,当时还想,工作后总不至于再管那么严吧,那些计算机、设备落后就落后吧,自己过得舒服最重要。”

话虽如此,四人还是感觉到了一些遗憾,好似精通了十八般武艺,却被打发来看仓库一样。

来到大院门口,看到有一个军人服务社,云娜一见就笑了,道:“这儿挂个检票口,可以对外卖票参观了。一进去,时光倒流回二十年前,一下子回到八十年代初,真怀旧啊!”

可不是嘛,这儿看上去像图片中八十年代的商店,只是缺了笑容满面的服务员,可能更像现在偏远的乡下流行的供销社:地面糊着粗糙的水泥,屋顶悬个吊扇,吱呀地转着,屋子里黑乎乎的,一长排玻璃柜台,里面摆放着毛巾香皂信封信纸等日用品,柜台后面坐个中年女性,穿着一件蓝灰色的针织短袖衫,没精打彩地坐着发呆,身后是木头货柜,上面的碗盆等东西都灰扑扑的。

正对大门是窄小的弄堂,大门右侧则是开阔的农田。

无处可去的他们进到了服务社,这儿还有个冰柜,里面只有盐水棒冰和两三种雪糕,张宇航说:“来来来,挑自己喜欢的,我请客。”

吴颖一听,便笑着接话道:“太好了,有人请客。”说着便开始研究冰柜里的东西。

云娜说:“怎么好意思让你请,火车上已经吃了你不少东西,我来吧。”她在家里是老大,所以性格中总有种当大姐的因子在,总喜欢照顾别人。

陈玮劝她:“怎么好让女孩子请?难得他请客,下次我来。”

随着冰淇淋的融化,四个人沸腾的心境,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彼此开始由很客气地交往到一点点地熟悉起来了。

看着西边的晚霞染红了半边的天空,上海夏季的傍晚,渐起了一缕缕惬意的风,办公区的大楼里,陆陆续续走出许多穿军装的人,大部分都向食堂走去,少部分人消失在一栋栋宿舍楼中,大院的上空,现出了湿热喧闹的气息。这时,一辆军绿色的大巴车也开进了大院,直接停在了食堂的门口,车上下来许多穿便装的男女老少,这些人应该是家属吧?

无论如何,新生活已经开始了,未来的路,一定要好好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