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太后懿旨

这个新春之月,临安城里总体还算平顺,因为属国丧之期,大的庆祝活动肯定不能搞,但老百姓自家的贺新春或元宵的一切礼仪还如往常,只是皇宫里确实比往年冷清了许多。

两三个月过去,也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发生,临安的朝廷里,内朝有谢太后主持,一切安然,而外朝则吵成了一锅粥,事情还是与贾似道有关。

度宗皇帝对贾似道过度宠幸,甚至在朝堂之上,也到了逾越礼制的地步。比如,贾似道上朝的时间是由自己定的,皇帝要配合贾似道的时间,贾似道可以不经唱名直接进入内朝,上朝时,诸大臣都站立,唯贾似道获得皇帝的赐座,有些比贾似道年纪长、辈分大的大臣,也不及贾似道的礼遇,很多人都觉得这不符君臣之礼。

最令人忧心的是,大家都知道度宗皇帝智力有问题,而这贾似道不教他安邦治国之道,而一味地教唆他沉湎于酒色之中。曾与度宗皇帝谈到理宗前事,几度暗示理宗因为没有亲生儿子,才有了度宗继位的好事,说者有意无意不知道,但听者肯定是有心了,于是度宗把主要精力全用于与后妃们的亲近之事,希望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一定要传给自己的亲血脉,哪怕如伯父理宗那样传给最亲近的侄儿辈,也不是什么幸事。

开始呢,是有点希望广种薄收的意思,一定要生出个自己的儿子来,甚至命人专门翻出一些宫廷旧方子,找那专门有研究的方士探讨技巧,配制秘方,这样一来,便对男女之事上了瘾,有时候白天也躲在后宫与后妃们行那男女之事。

他知道皇后身份的重要,起初他想尽可能让皇后生子,因而对全皇后百般宠爱,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动静,于是扩大加恩于众妃子,杨贵妃首先怀了孕,并生下了皇长子,因为不是皇后所生,不经册立,那是没有皇位继承权的,有意思的是,杨贵妃生子之后,原无动静的全皇后竟然也怀了孕,而且生下了皇子,全皇后生的这个皇子才是度宗皇帝的嫡子,按照传统的嫡长子继承制,全皇后生的这个皇子生下来就有了继承皇位的优先权。

虽然这些事,有的是后来发生的,但度宗在被贾似道力主立为太子之后,一直在寻思着如何能生出个真儿子来这件事。

沉湎酒色成瘾,至于天下大事,度宗皇帝也就不那么上心了,一切皆托付给贾似道,这是那些有良知的大臣们所担忧的。

三月清明刚过,谢太后心情好了些,带着张公公、彩娥、彩凤等众宫女,泛舟西湖,游了一天回宫,正准备洗漱休息,突然听到度宗皇帝身边的王公公的声音:“皇上驾到!”

谢太后大吃一惊,这个时候皇帝怎么会来呢?她来不及多想,起身相迎,度宗皇帝已在王公公的引领下来到了慈宁殿。

写到此处,还是要把这度宗皇帝的身世说一说。

度宗皇帝本来应是一个普通百姓之子,算来应该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十一世孙,与宋太宗那支皇家血脉早就分流,与临安行在第四代皇帝宋宁宗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同姓,但当时的权臣史弥远趁着宋宁宗子嗣弱,从民间把度宗的叔叔派人带入宫中,成为宋宁宗的养子,且在宋宁宗去世的时候,假颁遗诏,废原太子而立度宗皇帝的叔叔为太子,并让其继承帝位,这就是理宗皇帝。理宗皇帝在位四十年,早年完全被史弥远挟持,晚年又宠幸贾似道。

度宗皇帝虽是理宗的侄子,也是从小生长在深宫之中,由于理宗无子嗣,在理宗晚年被立为太子,曾遭左丞相吴潜等人反对,但得到贾似道的力挺,大多数臣子们对皇家立嗣多持超然立场,不想趟这浑水,因为纵观中国历史,因皇家立嗣之争发生的血案史不绝书,对以明哲保身的宋朝士大夫们来说,只要不触及自身的利益,他们多会置身事外。

度宗皇帝名赵禥(1240-1274),是临安行在第六位皇帝,理宗赵昀之侄,荣王赵与芮之子,初名孟启,又名孜、长源。宋理宗无子,收其为养子,先后封为建安王、永嘉王、忠王。景定元年(1260年),被立为太子。景定五年(1264年)10月继位,第二年改年号为“咸淳”。

25岁的度宗皇帝,人倒是长得蛮白净标致,由于在深宫长大,缺少那么一些英武之气,更似一个白面书生。

谢太后估摸着度宗这个时候过来,一定是有大事,再看度宗皇帝那眼神和表情,已猜出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她毕竟见多识广,以非常平静的语言说:“外朝之事,你要多与贾丞相和诸大臣商量。”

度宗皇帝红赤着脸:“不见了!”

谢太后见他说得那么紧张,压低声音道:“什么不见了?”

度宗皇帝:“师,师臣不见了!”

谢太后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原来皇帝是说贾似道找不到,一时未见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安慰道:“皇帝时刻需要师臣在身边,这我能理解。你不要那么着急,明天早朝时有事再问他也不迟。”

度宗皇帝:“不是的。师臣任大行皇帝总护山陵使,陵寝建好,师臣便离开临安,回到他的老家去了,说也不说一声!”

谢太后:“你派人去问过他没有?”

度宗皇帝:“派了一位大臣前去请他回来,他也不回一个字,只是带口信说,朝中那么多人妒忌他,他只想告老还乡,安度晚年。”

如果换了别人,这本是自己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老臣离去,不正是大展宏图之机吗?

谢太后听了,沉吟了半天,看了看眼前这位正值青春年华的新皇帝,非常清楚,这是贾似道在自抬身价,很难想象,度宗身边没有贾似道会是怎样的一个情形,自己一个妇道人家,统领后宫已是不易,也深知干预外朝之事的风险,从来就没有这份心机。

这倒好了,自己不招事,事偏偏要来找她,不见了贾似道,这度宗皇帝只能来找谢太后,这个皇帝虽然没有雄才大略,但基本的常识也还是有,他当然明白谢太后在内外朝的威望和影响力,这也就是他要在这个时候来找谢太后的原因。

谢太后侧转身,对着站在身后的宫女彩娥和彩凤道:“拿纸笔来。”

两个宫女进到书房,一人拿来纸笔,一人端来墨砚,并在谢太后面前的桌上摆好。

谢太后站起身,走过去,手提毛笔,在墨池里蘸了蘸香墨,在砚头上比划比划,自上至下,由右向左,从自己对贾似道凭自己的能力考上进士的欣赏写起,又写到自己年轻时与贾贵妃的姐妹之情,写到理宗皇帝晚年的重托,更写到新皇帝的充分信任,要贾似道不为流言所惑,以大宋江山为重,并说“宰相应有胸怀天地的气概,俗语云:宰相肚里可撑船。师臣正值盛年,何必为二三小人之陋见所困扰。新皇初立,外患犹在,师臣即使身处江湖之远,又何可安心呢?师臣一人之去留而系天下之安危。望速回朝,以助今上,这便是我大宋之福,天下百姓之福。”

满含感情,写到此处,谢太后甚至还流下了动情的泪水,这泪水与其说是对贾似道的感激,倒不如说是对眼前这位白净帅气皇帝的恨铁不成钢的感愤!写了满满的两页纸,交给度宗皇帝:“皇帝把这个函文派人送去贾丞相那儿,或许他会回心转意的。”

谢太后对度宗说的“函文”可不是一般的信函,这便是太后的懿旨,其权威性与皇帝的诏书相同。

且说贾似道回到家乡越州(即绍兴),对朝中的哪一件事情不在掌握之中?看似每日与当地士绅唱和山水之间,但他对度宗皇宫里的一切都洞察分明,满朝上下都有他的眼线。度宗皇帝派人以加急件快马送来谢太后的懿旨。

宣读完太后懿旨,送旨朝臣站在那儿立等贾似道的回音。

贾似道这个时候,也开始反思自己一路走过来的路,自己21岁时,因父荫做了一个基层的小吏,如果不读书,也许做个平民过一辈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偏偏他又是一个不甘平淡之人,年轻时也知惜时好学,25岁时考中的进士,入朝为官近三十年,由于有了姐姐贾贵妃这层关系,更得理宗宠幸,这有好有坏,好的方面是因为是皇帝的亲戚,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也正是这个原因,自己对朝中内外之事一切了如指掌,当然也就掌握了把握核心权力的先机,不好之处则是别人容易给他贴上标签,认为他的发展不是个人能力所获,对他日常处处苦心经营的努力看不到,也不承认,这让他有些苦恼。

贾似道对送旨朝臣说:“你先回去吧,容我再想想。”

送旨朝臣说:“皇上和太后说了,一定要相爷随我返朝,否则要问下官之罪。”

贾似道:“返不返朝是由我决定的,与你何干,你回去吧,皇上和太后定不会怪罪于你!”

送旨朝臣:“相爷,皇上特别叮嘱下官,要我等到您答应返朝那一天与您一同入朝。”

贾似道心知肚明,他吃定了度宗皇帝离不开自己,也吃定了谢太后不想招惹外朝之事,是真心希望自己返朝的,再展读一遍那谢太后的懿旨,故作沉思了一会儿,问站在身边的家臣贾正:“贾正,你看这事怎么办?”

贾正跟随贾似道身边多年,对贾似道的察言观色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很清楚,贾似道这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不想让送旨朝臣看出来自己对收到太后懿旨的喜悦之情,免得返朝后他回去乱说,所以要表现出宠辱不惊的样子。贾正顺着竿子上,说道:“相爷的威望,朝野都是清楚的,前些日子,皇上下旨请您返朝,您真心归田,这大家也都看出来了。可现在太后的懿旨来了,且情真意切,相爷如再不返朝,那就真是会被朝野所议论。”

贾似道:“我不想入朝为官,把位子让给更有德望的人,朝野议论我什么呢?”

送旨朝臣见有转机,当即插话:“只是这朝野上下,谁有相爷您的德望高呢!”这句话正中贾似道的下怀。

贾似道:“不是还有江万里吗?”

送旨朝臣:“相爷此话差矣!”

贾似道很吃惊的样子,望着送旨朝臣:“江万里德高望重,你不这样认为吗?”

送旨朝臣:“江大人资历老,德望重,朝野没有人否认,只是他有几点不如相爷。”

贾似道脸上有些笑意:“说来听听,有哪几点?”

送旨朝臣:“一,江大人很多时间在外地为官,对朝中之事不熟悉;二,江大人毕竟是外臣,不似相爷,大行皇帝和当今皇上都以皇亲视之,威权名重中外;三,江大人乃一介书生,处事不够圆熟,难于让朝野信服。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无论是驻守边城的将领,还是朝中大臣,都是相爷的门生故旧,唯相爷之命是从,这是江万里无法可及的。”送旨朝臣特别把最后一点放在所谓的三点之外,可以说是说到了贾似道的内心深处去了。

贾正:“这位大人说得对,相爷,当今朝堂内外,谁有您的德望啊?太后和皇上都这么情真意切,您还是返朝吧。再退一万步说,今日太后亲颁懿旨,您就是返朝谢恩也应该呀!”

送旨朝臣深感贾似道的这位家臣不简单,立即附和道:“对啊,即使相爷铁了心归隐山林,返朝谢恩也是常理啊!”

其实贾似道自己心中早有了主意,这个时候他正可找台阶下,说道:“好吧,咱这就入朝谢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