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三宫北迁

伯颜在动身北上之时,先派了一位官员,快马送了一道奏表到大都的皇帝忽必烈那儿,告知收降临安的消息,他在奏表里这样写道:

圣人之兵仁而威,无远不服;天下之势离必合,有险即平。

方期四海之会同,岂许一江之限隔。

捷书屡至,庆颂交驰。

钦惟皇帝陛下,至德体元,中华开统,美化既东西之被,兼爱无南北之分。

弗图小邦,辄拘使节,诱纳我降将,盗据我历城,虽就鲸鲵之诛,尚遗蜂虿之毒。

蠢尔三苗旨率,命予群后徂征,一鼓而定荆襄,再驾而降鄂岳。开黄面缚,江地心归。铁翁之坚城自摧,金陵之王气何在。

楚地六千里,不劳秦将之增兵;钱塘十万家,已见吴王之纳土。

伪将悉朝于国下,幼君遐窜于海中,方知恃险之差,应悔求和之晚。

臣叨居牧寄,喜听凯音。矧曾充载笔之臣,尢当述集勋之事。

骏奔效命,正海内一家之时;虎拜扬休,上天子万年之寿。

这个奏章里,特别提到“中华开统”。

中华民族这个概念是近代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过程中出现的。

在伯颜的这个奏章里出现“中华”一词,应该是古代王朝官方文书里较早出现这一概念之处。

中国古文献常以“华夏”代指中原。

什么意思?

也就是元朝的君臣认为,大元王朝才是中华正统王朝的延续,把南宋朝廷比作古代南方的少数民族“三苗”。

以“秦将”自喻,也体现了伯颜以中原正统自居的思想。

“华”始于中国上古五帝之一舜的名字“重华”。

舜登帝位后,人们以舜的名字称呼人民为“华”。“华”作为中国人的称呼从此流传下来。

“中华”一词,在历史文献中,始见于晋代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

唐朝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颁行由长孙无忌领衔撰文的《律疏》(《唐律疏议》),其中,对其卷三《名例》的“中华”一词释文如下:“中华者,中国也。亲被王教,自属中国。衣冠威仪,习俗孝梯,居身礼仪,故谓之中华。”

1901年,梁启超发表《中国史叙论》一文,首次提出了“中国民族”的概念,在“中国民族”的基础上,1902年梁启超正式提出了“中华民族”。

1905年,梁启超写了《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从历史演变的角度分析了中国民族的多元性和混合性,并作出结论说:“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民族混合而成”。

元朝君臣以“中华”自居,反映了忽必烈建立的大元王朝已经成为多民族上层贵族的联合政权这个实际情况。

有意思的是,在宋室君臣的官方文献里,反而没有见到“中华”这个概念。

后人枉断“崖山之后无中华”,不知从何说起。

忽必烈闻奏,自是高兴。即命人到途中去慰问伯颜及诸将。

无论是全太后及幼主,还是那负责护送的元兵,都没有在路上耽误,只是在动身之时,有些年纪老迈的宫人听说太皇太后留在临安,便不肯随全太后及幼主北上,而希望留下来陪着谢太皇太后,这个时候,谢太皇太后自己也做不了主。

全太后更是不会做主,作为一位母亲,她全部心血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在这个过程中不要再受到伤害,至于什么江山社稷或什么名节,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任由那些宫人们哭闹,经负责护送的元将阿喇哈、董文炳商议,同意了那些想留在临安的宫人们的请求。

在临安起身之时,被胁迫与全太后、幼主赵显一同北上的人中,太学生徐应麟一家人坚决不肯北上,认为自己受宋室恩典,不能为宋室守护江山,本来就是一种屈辱,而这次北上,一定会受那元朝人的侮辱,客死他乡,让尸骨都没处安放,于是与自己的两个儿子徐琦、徐松和女儿元娘一同跳井自杀,这也耽误了些许时间。

其时,还有一些宫中绣女听说要到北方去,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害怕自己遭到异族的侮辱,也有逃跑的,也有跳井自杀的,还有用绣剪刺喉或割脉自尽者,只是那些逃跑的宫女根本就跳不出宫门,因为所有的宫门都被元兵把守住。

折腾了不少时间,全太后不得不出面安抚同行之人,对大家说:“你们对朝廷的忠心我们娘俩感受到了,只是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听天由命。大元皇帝既怀仁慈,大家就与我娘俩一同北上吧。”

全太后以往从来不出面说话,这次终于向着众人讲话了,这对同行者是一个很大宽慰,那些原来对北上很抗拒的人也都平复下来,心想,她贵为皇太后,而且幼主贵为一朝天子,都可以北上,那我们这样一般的臣民,随同北上,又有何妨呢。

就这样,全太后、幼主赵显,还有两位亲王福王赵与芮和沂王赵与猷、度宗皇帝的生母隆国夫人黄氏、驸马都尉杨镇、朝臣谢堂、高梦松、刘褒然和在临安读书的太学生们,都作为全太后与赵显的随从人员,元军名为护送,实为监押,静静地离开临安,踏上北上之路。

这里面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随两宫(全太后和皇帝)北迁的成员中,有当时在临安太学读书的太学生,这些人本非皇家成员,忽必烈却把他们列入北迁人员中,显然与当时元朝对儒学和人才的重视有关。

元军将领做了很严密的谋划,临安城里的老百姓对全太后与幼主赵显的离开,一点感觉都没有。

伯颜从瓜洲派来打听消息的人在途中与护送全太后和赵室幼主的这支元军相遇,了解了实情,即回帐向伯颜报告。

伯颜在诸幕僚陪同下,与全太后、宋室幼主赵显见过,并好言安慰道:“大元皇帝圣德仁慈,必厚待你母子,你们不必害怕。你们看看,我们军帐中有许多你们宋室原来的旧臣,他们都受到我们的优待。”

全太后命赵显跪拜伯颜,要他代表皇室感谢伯颜的不杀之恩,被孟祺拦住了:“幼主是代表宋室到大都去拜见大元天子的,丞相受天子之命护送你们母子去大都,如果幼主跪拜伯颜丞相,这会陷伯颜丞相于不义。”

伯颜认为孟祺说话很有道理,说道:“这大礼,你到大都给我们大元天子行去。”

伯颜让押着全太后及宋幼主的队伍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压阵。

虽然打了个“天下太平”的旗帜,但他一路上仍是异常警惕,让元军把宋室君臣严严地围在中间,缓缓北行,不敢让沿途州县和城池知道有宋室君臣路过,很担心在这时局初定之时,发生意外,一旦有别有用心之人,把宋室君臣劫持,号令天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突发事件呢。

伯颜一生征战,遇事本来就很老成,加上他身边那些谋士都是经他反复考验和选拔过的精英,各项谋划都很周全。

全太后和儿子赵显一路上主要是坐船,由运河顺水路北上,当时正是春天,河水充足,元军还派了一支队伍在陆上沿途同往,水陆监护,总体还算平顺。

身为驸马的杨镇心事最重,他一直在惦记着益王和广王的安全,但由于有元兵监视,他从来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益王和广王的事,心里只是默念,总想从元兵的议论中得到一些相关的消息,又不敢主动问及。

有一次,他听到身边的两个元兵在谈论,元兵甲说:“丞相这次回大都,皇上一定要重赏的,到时我们这些将士少不了也要受到奖赏。”

元兵乙:“丞相这次本要继续去追那两个逃到福建和广东的宋室兄弟的,可是皇上认为丞相一路征战很辛苦,命他先回大都受赏,把那征讨福建、广东的事暂时放一放,或许将来另外派别人去也有可能。”

听到这,杨镇暗暗舒了一口气,心想益王和广王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幼主赵显听到岸上的吆喝或争执声,禁不住用手指着问他母亲道:“他们为什么要争吵啊?”

全太后:“这世上,不爱争吵的人是很少的,当皇帝不用争吵,但这个皇帝的位子可是很多人想坐呢。那些民间的百姓,他们会为了一点点私利争吵的,因为只有争吵,才能维护自己的利益。”

赵显显然听不懂母亲的话中之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做皇帝一点都不好!”

全太后:“这是天命,被你碰到了,做皇帝肯定有好的地方,要不,怎么那么多人想做皇帝呢?”

赵显:“他们谁想做让他们做去吧,反正我是不想做这个皇帝的。”

全太后:“皇帝不是谁想做谁就可以做的。再说了,你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了。”

赵显:“那些长胡子的大人们怎么还叫我皇上呢?他们那么老,还要向我下跪?搞不懂大人们在搞什么名堂?”

全太后:“现在懂不懂都一个样,你生在帝王之家,命中就要遭此劫难。”

这时,只见岸上几个小孩在追逐嬉闹,欢笑声传过来,赵显十分羡慕地看着他们,说了一句令人颇为辛酸的话:“真想生在老百姓的家里!”

这话让与他们同船的人都听到了,全太后已是泣不成声,谢堂也是老泪纵横,有些大学生更是号啕大哭!

赵显一下子懵在那儿,他像个犯错的孩子,瞪着大眼睛,搞不懂这些大人们演的是哪出戏。

全太后与幼主赵显船上的哭声传到伯颜的船上,伯颜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个元将跑来,在伯颜的耳边如此这船说了一通。

伯颜当即命人把全太后与赵显和那些宋室大臣们分开,不让他们在同一条船上,全太后与赵显身边只留了一位太监和两个宫女,其余人员都分散到元兵的其他船上。

船行过山东,由于北方河水浅,不得不改换轿、马,原来打算让全太后与幼主赵显各坐一顶轿子,可那赵显死死抓住母亲的衣服,他看到这么大阵仗,非常担心,从此母子一别便无可见面之时,那种想保护母亲的天性可能更胜于他想让母亲保护自己的想法,虽然年龄小,以这两年来经历的事,简直恍如隔世,他有这么一种预感。

大家都不敢拿主意,请示伯颜。

伯颜说:“既是幼主不肯离开全太后,那就让全太后与幼主同坐一轿也无妨。”

于是,全太后抱着赵显,坐在轿中前行。

在快到大都的时候,伯颜忽然想起一件事,他问同行的孟祺:“噢,我想起来了,那谢太皇太后还在临安城里,现在怎么样了呢?”

孟祺:“据言谢太皇太后一直卧床未起。”

伯颜:“这样不行。自宋幼主嗣位以来,谢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军国大事都是主事者,现在这样放在临安,我还是不放心,既然她一直起不了床,也还没到垂危之时,还不如把她接到大都来,我们可以奏明大元皇帝,让太医帮她医治,也可以让宋室臣民感受到我们大元皇帝的圣德。”

孟祺:“丞相有此仁爱之心,诚可贵也。确实是这样,谢太皇太后毕竟是宋室的主事者,那全太后一直没有管过朝政,把谢太皇太后接来大都,只要大元皇帝以礼相待,指派太医精心医治,确实可以获得宋室天下的人心。”

于是,伯颜派人送信到临安,要求把病**的谢太皇太后礼送到大都,与全太后、幼主赵显一起举行拜见忽必烈的大礼。

临安城里的谢太皇太后虽然人在病床之上,但心绪从来没有安宁过,她一直在想着,全太后、幼主赵显被元军押着北上,到了那元朝的朝堂之上,元朝的君臣会怎样对待他们呢?千里路远,他们会不会不适应北方的生活啊,她更想到益王和广王,这两个孩子现在身在何处呢?又有哪些大臣与他们在一起?元兵什么时候会追寻到他们,到时候会怎样呢?一想到这里,她的头皮就发麻,于是命李公公给她准备纸笔,写了一封信,叫李公公送到元军手中,让他们派人送给益王和广王,要他们收信之时,即刻降元,以保性命。

可是,她并不知道,此时益王和广王身边已聚了许多宋室大臣,他们正准备重新立益王为皇帝呢,这劝降信哪里能送到二王手中。

谢太皇太后,在寝宫里望着室内熟悉的场景,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一个英俊少年,身着黄袍,坐在崇政殿的宝座之上,下面群臣逻拜,这时,另一个少年,膀阔腰圆,押着一个蒙古着装的老将,推倒在那皇帝宝座之下,群臣齐声怒吼:“伯颜老贼,你也有今日!”

那着黄袍的少年分明就是赵显,那押着伯颜进殿的少年分明就是益王赵昰呢。

怎么没有人垂帘听政,自己身在何处?谢太皇太后一觉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只见那张公公和彩娥、彩凤正站在床头垂泪,谢太皇太后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半直着身子坐起来:“怎么了?外面怎么那么吵嚷?”

张公公:“元军说,要太后北上大都,去见大元的皇帝。”

谢太皇太后:“不是说好了么?等我能起床的时候就去大都,朝见那大元皇帝。再说了,少主就是我们的一国之君,由全太后陪他去行礼不是就可以了吗?”

张公公:“我们也搞不明白,他们现在派了数十人在慈宁殿外,声称,如果太皇太后不能起床,那就连床一起抬往大都。”

谢太皇太后不再说话了,她沉思了好久,然后用很平缓的表情对张公公说:“去吧,你去告诉那领兵的将领,说我实在无法起床,他们愿意连床一起抬往大都,那就请便吧。”

张公公走到慈宁殿外,对着元兵将领说:“太皇太后实在无法起床,各位如果一定要连床一起抬往大都,那就请便吧。”

负责押护谢太皇太后的是一个都统,姓那。

那都统带着士兵来到谢太皇太后的床前,对她说:“伯颜丞相派人来临安请太后北上大都!”

谢太皇太后坐在床头,对彩娥和彩凤说:“你们跟我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我已是风烛残年之人,你们自己捡些宫中之物,各自谋生去吧。”

彩娥、彩凤只是哭泣。

那彩娥开声道:“我们从小被送入宫中,也不知亲人在哪里,侍候太后惯了,我们出宫去也不知往哪里去啊。”

那都统:“伯颜丞相说了,慈宁殿的所有仆从,都随太皇太后北上,以便侍候太皇太后起居。”

谢太皇太后:“也罢,那你们就随我北上吧。”

谢太皇太后知道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任凭那些元兵把自己抬出,这时,她脑海里忽然回想起十多年前,理宗皇帝去世,度宗皇帝即位的第一年元旦,想到那天晴空万里,突然来了个天狗食日,想到那令人心惊肉跳的钟鼓声,强起半身,最后将这自己住了数十年的慈宁殿扫视了一遍。

谢太皇太后被抬离慈宁殿,离开临安,沿着运河北上,元军同样作了精心安排,沿途军民,没有人知道。

元军很有意思,直接用一条大船把谢太皇太后的病床装了起来。

当时在慈宁殿服务谢太皇太后的大小臣工有70号人口,元军也一同驱着他们随谢太皇太后北上。

谢太皇太后被抬出慈宁殿的时间正是午时,那司天监传来报时的钟声,铛——铛——铛——慈宁殿内留下了一片寂静。

在出临安城门的时候,谢太后分明听到从那不远处传来几个孩子的声音: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零在外头。

谢太皇太后躺在**,听到最后那句:“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独自垂泪。

船沿着运河北上,因为正是春末,天气晴好,一路上风景秀丽,运河岸边还不时传来鸡鸣犬吠之声,还有拉纤船夫的声音,甚至岸上人们的争吵和叫卖声。

她有时坐起身,看到那山野春光,长期压抑着的心情总算舒畅了一些,忽然有一天,她对彩娥和彩凤说:“你们扶我下床吧。”

果然,谢太皇太后竟然可以下床在船上活动开来,那都统得知消息,也很高兴,命看护的元兵要多加小心,并叮嘱不要让谢太皇太后单独靠近船舷边,以防不测或意外。

谢太皇太后是何等之人,经过这两年的许多事,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管后宫事务的母仪天下的皇太后了,她可是临朝称制,对大宋江山承担了整整两年全责的非凡女子了,她对元军对自己的提防一清二楚,因而很知趣地配合着,总想尽量不给任何人带来困扰。

这样,一路北行,也算平顺。

全太后与赵显在四月底的时候到达大都,并没有立即安排他们拜见忽必烈,而是与群臣同被安排在会同馆,所谓会同馆原是元朝接待藩国使臣的地方,是礼部下属的接待机构,元朝君臣认为宋室君臣还未向大元皇帝行跪拜大礼,暂时以藩属待遇待之,算是一种礼遇。

数天后,护送谢太皇太后的队伍也到达大都,有意思的是,谢太皇太后自被连床一起抬上北上的船后,一路风光秀丽,她的病竟然不医自好了,这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所以护送她的队伍行速也就很快了。

先前谢太皇太后派往大都的祈请使团成员到郊外迎接宋室三宫,吴坚和家铉翁领班现身,大家跪地哭迎。

吴坚向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和赵显说道:“臣等有辱使命,不能保存江山社稷!”

谢太皇太后:“众爱卿平身!”

她望着站立的一班旧臣们,发现没有见贾余庆和高应松的身影,问吴坚:“贾余庆和高应松呢?”

吴坚:“贾大人不服北边水土,一到大都生病了,不久便不幸去世。”

谢太皇太后叹息一声。

吴坚继续说:“高应松意志决绝,不食大元之物,绝食身亡。”

谢太皇太后哭着说:“事已至此,高爱卿何故做此下策?”

听者垂泪。

谢太皇太后与全太后、幼主赵显祖孙三辈人在元朝大都的会同馆相聚,自是少不了一番悲喜。

伯颜虽然是押送宋室君臣的主官,但他始终与宋室保持适当距离,按忽必烈的旨意把宋室君臣安排在会同馆的时候,伯颜则住到自己在明德门的官舍,与家人相聚。

由司天监和礼部的官员根据天象设定,宋室君臣拜见元朝皇帝的大礼安排在五月一日举行。

这一天,大都城里一派喜气洋洋,如过节一样,皇宫内,更是张灯结彩。

在礼仪官的引导下,谢太皇太后、全皇太后、宋幼主赵显等都早早起床,来到都城西门外五里的草地上。

全太后带着幼主赵显站立一边。

宋朝皇室一班人,包括谢太皇太后、福王、沂王、隆国夫人、诸大臣站在一边。

向着早就布置好的一个紫锦罘账,把那作为宋室的家庙,在礼仪官的指引下,跪拜,算是向宋室的列祖列宗报告要降元的事了。

接下来,他们被带到皇帝忽必烈的宝座前,由谢太皇太后带头,全太后和赵显长跪拜叩,每个人都拿着一件由临安皇宫带来的宝物,奉送给忽必烈,忽必烈命礼官一一收下。

福王和谢堂等朝臣则用宋朝拜见皇帝的礼仪,跪拜,并山呼:“皇上圣明仁慈,万岁万岁万万岁!”

算是认了新皇帝了。

第二天,忽必烈在那草地上,设置了一百余桌的酒席,每张桌子都用黄色绸缎铺设,所有碗筷都是金黄色的,全是皇家气派,忽必烈让自己的皇后、妃子们也一同赴宴。

忽必烈、皇后、贵妃和元朝诸王个个升帐,坐在临时搭起的宝座帘后。

谢太皇太后、全皇太后、赵显及宋室群臣,再次每个人都手持一件宝物,穿戴整齐,站立台阶之下。

那礼官一声令下:“宋室君臣拜见大元皇帝之礼开始!”

一个个倒身下拜,赵显原来只接受过别人跪拜,从来没有拜过别人,全太后也算用心,自那元军进入临安后,便多次训练他行跪拜之礼,因而在全皇太后的示意下,很乖巧地拜得有模有样。

拜完之后,他们把礼物捧在手上,忽必烈命礼官收了,当场赏给与自己一同升帐的皇后、贵妃与诸王。

当日酒宴,宋室君臣也参加,大家吃是吃了,有的也喝了,但那种心情,与元朝诸君臣相比,那可真是天壤之别。

由于南北生活习惯不同,酒席上有很多临安君臣未见之食物,有那胆小的动也不敢动,有那胆大的见什么吃什么。

赵显虽然年幼,但他母亲全太后一直教护着他,他每吃一样东西,都是由母亲全太后先尝过,再夹给他,实际上,这样做的意义不大,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很自觉地就这样做了。

五月初三,又是一场礼仪,那就是忽必烈亲自祭告自己的列祖列宗,告以宋朝已灭,海内混一,算是江山一统了。

在当时,整个元朝君臣都没有特别在意宋室二王在福建、广东的活动,在他们看来,只要临安降元了,那宋朝就不存在了,至于益王、广王的问题,不过是收拾残局而已,连长江这么大的天险都可以克服,将来岭海只要派一支军队前去,即可**平。

这场元朝皇帝祭告列祖列宗的场面更加宏大,司礼官先是念了一道祭文,告以四海一统,天下太平之事,接着行礼。

谢太皇太后、全太后、赵显等,都列队逻拜。

三天过去之后,第四天才是宋室君臣在皇宫朝见忽必烈的时候。

忽必烈当场下旨,任命赵显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大司徒,封他为瀛国公。

这是什么意思呢?首先是任命一个官职,也就是说,那五岁的孩子不要再做什么国君了,做大元帝国的一个高官就可以了,当作一般臣子使用,这只是具有象征意义,并不需要真正履职,加封一个瀛国公,那是让他有一份俸禄,以便有生活方面的保障,这个任命和加封是伯颜提出的建议,伯颜当然也是听从了他自己身边的谋士诸如孟祺诸人的意见的。

因为当时,在元军中有许多宋室降将,只要给宋之幼主适当的尊严,大家也就不会感到太过意不去,不必为自己降元的行为有过度的自责或负罪感。

忽必烈给赵显下了一道圣旨:

上天眷命,皇帝圣旨。

谕宋国主:

昔我太祖圣武皇帝,睿谋雄断,奄奠诸国。惟彼东南,咸修臣职。

昔尔宋与金邻,逮至于金,接我疆场。

彼国常遣使于我家,寻即殄绝,俾失结好,实尔自造。

乃者师已济江,仍且按兵,复遣使以理往谕,时尔顺令归款,事岂不殊?

及兵压临安,方出请降。论以国典,固无宽宥。

然尔国政,悉出权臣,若尔母子,初无所与。

朕既知之,复以罪谴,加尔母子之躬,固所不妒忍。

况尔举朝来觐,嘉乃是心,而优渥之令可不伸乎?

庸锡宠章,备兹异数,可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司徒,瀛国公。

宜令准此。

至元十三年六月日

赵显跪拜,按早先母亲全太后所教,用那清脆的童声道:“圣主圣明仁慈,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下可把那忽必烈逗乐了,高兴地说:“赵爱卿平身!”

全太后走上前去,把赵显扶起。

经过四天的折腾,宋室君臣基本都累得差不多,尤其那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及幼主赵显,平日里都是接受他人跪拜的,这些天来,却成了跪拜他人的领拜者,心中的滋味是不言而喻的。

晚上,全太后与赵显住在一起,望着儿子熟睡的样子,全太后想起当年随父亲驻守边城的日子,更想起嫁入皇宫的时光,想到那早死的丈夫,心中也是满腹委屈,可为一女儿之身,不能如佘太君、梁红玉那样有征战之才为国杀敌,更何况嫁为帝王妇,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这么年轻守寡,本已不幸,现在却连整个国家也丢了,这是何其的羞辱之事啊?

她暗自垂泪,三番五次翻寻那衣箱中的数尺白绫,真想就此踏上黄泉路。

可是,一再看着儿子赵显睡得香香的样子,几度泪湿红妆,此孤何托?

将那白绫在手上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突然,赵显在梦中大叫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全太后附身下去,紧紧地搂住儿子:“宝贝!妈在这儿,你不用害怕!”

赵显显然被一场噩梦惊醒,他哭着坐起来,不断喊着:“妈妈,我怕!”

全太后怕自己的泪水会影响孩子,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痕,紧紧把赵显抱在怀里,说道:“孩子,不要害怕,你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赵显平静下来,看到母亲脸上坚毅的表情,他如犯了错一样,瞪着大眼睛,反过来安慰母亲道:“妈妈,你不是说梦是反的吗?我刚才梦见有人要追杀我,这说明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全太后:“好孩子,不要乱说话,我们现在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

数日之后,忽必烈分别下诏,将全太后和谢太皇太后降封为夫人。

谢太皇太后被称为寿春郡夫人。

福王赵与芮被封为平原郡公。

宋臣中,家铉翁不接受忽必烈的封官,自愿到民间办学,后回眉州老家终老,是祈请使团成员中相对得以善终者。

吴坚病倒,不久去世,葬于京郊。

初到大都的日子里,考虑到赵显年龄尚小,忽必烈同意他与母亲全太后住在一起。

分别给他们封官后,那些在大都的宋室旧臣还经常到全太后和赵显这里来问候,这使得忽必烈警惕起来,下诏命令宋室三宫要分开居住,也就是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和赵显都要独立居住,由各自的侍从服务,他们三个人不能住在一起。

全太后想到元朝皇帝已经给了儿子一个官位,且身边有从临安带来的仆从,既然不能陪伴在身边,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会不会伤害到孩子的未来,现在人都在元朝君臣的掌握之中,是祸是福,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好言将赵显托付那几个仆从,便主动提出不要夫人封号,宁愿出家为妮,以还赵家一个清净之身,忽必烈当即同意,命其在离大都不远的正智寺出家。

赵显身边的仆从,离开的离开,老病的老病,数年后,也都各自散去。

谢太皇太后已经被折腾多了,自然忍受力要强些,她带着病痛之躯,竟然在大都又生活了七年,去世时早已过了古稀之年,在那个时候,也算是高寿了。

只是这幼主赵显的结局,最后成了一个谜案。

有人说,赵显后来被发配到沙漠,客死大漠,有人说他被元朝皇帝安排到西藏去出家,做了一位高僧,也有人说,那元朝皇帝念他年幼无辜,成年后,专门给他配了一位蒙古族的姑娘,生儿育女,一生衣食无忧。

因为小孩子身边没有亲人,其实谁都不知道他最后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