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莆田怪石

上午十一点,林小天离开市局后驱车直奔了商业街的二马堂。

冯磊在办公室里正对着手机眉飞色舞,陪他三岁的小女儿视频聊天。见林小天进门,他匆匆与小女儿“跟爸爸拜拜”,朝林小天招呼道:“你们爷俩儿可真行,你爸前脚刚走你就来了。有茶,自己倒。”

林小天开门见山,直接递上了张宗鸣的照片复印件:“二爸,帮我打听个人。”

冯磊接过图片一看,摇了摇头:“不认识。见着强子了?”

林小天摇头应道:“没有,进来的时候没看见,好像没在外面。”

冯磊说道:“那可能是在楼上,你给他打电话。”二马堂的楼上本是一家“儿童影楼”,后来因为生意不景气关了门。恰好当时冯磊想扩充二马堂的店面,就直接盘了下来。

林小天给强子去了电话,挂上电话后对冯磊提建议:“楼上多清净,把这儿挪到二楼多好。”话刚出口,他突然想起了冯磊的腿脚不方便,尴尬地笑了笑。

强子进了门:“小天来了,什么事儿?”

冯磊将桌面上的两张图片朝前推了推:“小天让咱帮他打听个人,你瞅瞅。”

强子拿起图片看了看,问道:“没见过,干嘛的?”

林小天回答:“扒行,钳工。”

强子思忖了一下,扭头看向了冯磊:“找谁?找霍三儿?”霍三,现年四十岁左右,混迹江湖多年,是滨城市区一带的“扒头”。

冯磊点了点头,强子掏出手机拨着号,问林小天:“这小子怎么了?”

林小天稍一迟疑,如实说道:“让人给打死了。”

强子一愣,赶紧挂断了手机,紧张地说道:“我操,这么大的事儿,你可别把人家霍三儿给栽进去!”

林小天尴尬地笑了笑:“你可别跟他说。就是让他帮忙打听打听,放心吧,没事儿。”

强子又看向了冯磊,冯磊默默点了点头。强子拨通号码后开启了免提,寒暄道:“三哥,忙什么呢?”

霍三应道:“呦,是强子,没忙没忙,有事儿你说话。”

强子说道:“想让你帮忙访听个人。”

霍三问道:“什么人,干嘛的?”

强子回答:“据说是个‘手艺人’。这是四叔(冯磊)的事儿,我也没敢多问,一会儿我给你把照片发过去。”

霍三应道:“行行行,没问题。咱俩也有日子没见了,哪天得闲来咱公司,我安排。”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强子挂上了电话。林小天问道:“公司?小偷公司?”

强子笑着应道:“人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干老本行啦。”

林小天笑了:“改邪归正啦?”

强子也笑了:“正个屁!开了家小额贷款公司,满世界发小广告。背后还操盘赌球,这小子现在是咱这一带最大的‘庄家’,钱可真没少挣。”

三个人闲聊了一会儿,林小天起身告辞:“二爸,那我先回去了。”

强子挽留道:“这都几点了,吃了饭再走呗。”

林小天婉拒道:“不吃了,回所里还有事。”

冯磊劝强子:“算了,有正事就让他忙去吧。”

与冯磊和强子道了别,林小天走到房间门前犹豫了一下,转身又回来了:“算了,回去也是吃饭,还不如在这里陪你俩吃呢。”

冯磊大喜:“就是嘛!强子,快去弄几个菜,再拿瓶好酒过来。”

林小天赶忙摆手:“吃饭行,喝酒就算了,我开车来的。”

强子也说道:“师父,我下午还有个大活儿,也不能喝酒。”

冯磊很遗憾地一咂吧嘴:“得,那我一个人喝也没意思,咱们就以茶代酒吧。”

强子送来了饭菜,三个人吃着饭,林小天问道:“二爸,我爸上午干什么来了?”

一句话提醒了冯磊,他匆忙端起了茶杯:“你不说我还给忘了,来来来,喝一杯,乐呵乐呵。”

林小天和强子都挺纳闷:“怎么啦?”

冯磊对强子说道:“你呀,别和芸芸瞎闹了,抓点儿紧吧。人家霖霖已经怀上了,还是对双棒,俩!”

强子惊喜地端起了茶杯:“我操,这么大的喜事儿,那必须喝一杯!”

三个人放下了茶杯,林小天问道:“就为这事儿?在电话里就说了,他还大老远跑一趟。”

冯磊解释道:“他过来,还想让我帮他打听个事儿。”

林小天有所警觉,问道:“他?他要打听什么事儿?”

冯磊看了看林小天,又看了看强子,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且笑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这种笑是可以传染的,林小天和强子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笑了起来。

林小天倍感诧异:“二爸,怎么了?你笑什么?”

冯磊好容易止住了笑,说道:“你爸让我帮他打听一下,在哪儿能搞到大粪。”说完又大笑不止。

听到这个答案,强子也笑得直不起腰。林小天则叫苦道:“他、他要大粪干什么?”

“不笑了、不笑了。”冯磊喘着粗气摆了摆手,“你们家大宅的院子里不是闲着块空地嘛,你爸觉得可惜,想在那里种些菜,就为了能让他儿媳妇吃上几口新鲜的有机蔬菜。可现在家家都用抽水马桶,哪来的大粪,他就找我帮他想法子。我当时就问他:你让你儿媳妇顶着海风整天闻那大粪味儿,就为了吃那两口菜?他一琢磨有道理,就回去了。”

林小天哭笑不得:“这老爷子,他、他就是闲的!”见强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嗔怪道,“有完没完了,有那么好笑吗?”

强子摆手讨饶:“不是,我不是笑盖叔!刚才师父一说大粪,我突然想起前几天我老婆给我讲的一个笑话。”

林小天挺好奇:“笑话?说来听听。”

强子止住笑,讲了那个笑话:苍蝇妈妈和苍蝇宝宝正趴在屎堆上吃屎,苍蝇宝宝突然问:妈妈,为什么别人都吃好吃的东西,咱们却只能吃屎。苍蝇妈妈很严肃地说教:吃饭的时候不要提这么恶心的问题。

三个人大笑不止,林小天笑出了眼泪:“这饭还让不让人吃了。”

冯磊强忍着笑,批评强子:“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这么恶心的笑话!”

“哈哈……”三个人笑作一团。

姜大成在单位食堂草草吃了午饭,然后去了小会议室。打开幻灯机,他叼着烟手握遥控器,逐张审阅“张宗鸣案”的相关图片。当看到那帧条石图片的时候,他调整遥控器将图片放大了数倍,可放大后的图片因像素原因更加模糊,他起身去了证物室。

物证室的值班民警给姜大成取来了那块条石。姜大成仔细验看,发现条石的三个立面都有明显的、对称的、人工雕琢的痕迹。这块石头很像是某种建筑构件,那些雕琢更像是未完成的造型或图案。这会不会成为案件侦破的突破口?姜大成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郑铮的父亲郑彦鸿。他拨通了郑铮的电话:“郑铮,在队上吗?”

郑铮应道:“没有,在外面呢。师父,什么事儿?”

姜大成问道:“你爸没出差吧?我有几个挺专业的问题想向他请教。”

郑铮回答:“没出差,这个时间应该在单位。你不是有他的电话嘛,直接找他。”

姜大成寒暄道:“我和你爸又不是很熟,是不是太冒昧了?你最好回来一趟,咱俩一起……”

郑铮应道:“又不是外人,行了,我忙着呢。”

姜大成刚要开口,可郑铮已经挂断了电话,他暗骂了一句:“这臭小子。”犹豫了一下,他在手机里翻出了郑彦鸿的号码……

郑铮的父亲郑彦鸿是位颇有学者风度的考古学家,现任滨城市博物馆馆长,对中国古建筑颇有研究。闻听儿子的领导要来造访,他匆忙沏好了新茶,亲赴博物馆大门口迎接。

姜大成刚下车就看到了郑彦鸿,赶忙上前握手寒暄:“郑叔叔,给您添麻烦了。”

郑彦鸿很严肃地开了个玩笑:“不要叫我叔叔,你是郑铮的师父,那咱俩算同辈,你就叫我老郑。”

姜大成拘谨着摆手:“哪有这么论辈分的,不敢不敢。那我还是叫您郑教授吧。”

二人说笑着到了郑彦鸿的办公室。郑彦鸿给姜大成让了茶,问道:“你说有几个关于建筑的问题,具体是哪方面的?”

姜大成掏出手机递了过去:“郑教授,您看看这几张图片,这是我们在办案过程中寻获的证物。我觉得这块石头上的花纹很奇特,您之前见过吗?”郑彦鸿戴上了眼镜,接过手机仔细端详了起来。姜大成窘迫地搓着手,“不好意思,走得太急,照片不是很清楚。”

郑彦鸿摇了摇头:“不不不,已经很清楚了,这是很明显的惠安石雕的雕工技法。”提起石雕,郑彦鸿如数家珍:石雕工艺是中国传统文化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受地域、民族、宗教等因素影响,石雕的雕工技艺分为很多流派,每个流派都有自己独有的技法和传承。惠安石雕,便是一支独立的流派,因其早期主要服务于宗教,所以极具宗教色彩。更为难得的是,惠安石雕历经一千余年的传承,始终未受外来文化及其他流派的异化和影响,仍保留其最完整、最纯粹的精髓。

姜大成惊讶道:“惠安?福建?那么远。”

郑彦鸿笑着说道:“咱滨城与福建虽有千里之遥,但是在文化传承方面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咱们现在身处的地方是滨城市博物馆,可从前这里叫‘福建会馆’,又称‘天后行宫’。这里始建于一八八四年(清光绪十年),是到滨城经商的福建船帮为了供奉天后圣母(海神娘娘)而集资修建的。你可别小看了咱这个地方,这可是北方地区唯一一座具有典型闽南风格的古建筑。历经连年战火、风风雨雨,竟还能保存得如此完整,实属不易啊!”说到兴头上,他起身一挥手,“你跟我来。”

二人来到门外的长廊,郑彦鸿指着那排石围栏说道:“你来看,跟你的那几幅照片比对一下。”

姜大成蹲在石围栏前,掏出卷尺做了测量。围栏支撑石的高为八十厘米,底座的长、宽均为十四厘米,竟与那块证物石完全一致。可是那些石构件上雕满了类似海浪的花纹,与之相比,他照片里的石头如同“白板”。他抬头尴尬地笑了笑:“我的这个,好像看不出什么。”

郑彦鸿俯身蹲在姜大成身边,耐心讲解:“你这块石料只能算是粗加工。你看,这块石料实际上是一块残料,有内裂,但是这个技工在加工前却没有发现。他先在两个平面开凿了粗线条,可在加工第三个平面的时候,凿子嵌入了裂隙,出现迸裂,这块料石就此成了废品。但是你仔细看起凿的线条走向和图案布局,与围栏上的波纹几乎一模一样。”

姜大成凑近仔细观摩,可依旧看不出所以然。他干脆直接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郑教授,什么建筑上会用到这样的石材?”

郑彦鸿思忖了一下,回答道:“这样的尺寸和雕饰,应该只适合做围栏。比如园林、庙宇之类的建筑,再比如殿堂、礼堂、私人豪宅,尤其是在滨城经商的福建籍商人的高档别墅。”姜大成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郑彦鸿又说道,“其实如果要查这块石料的渊源,我倒是有个建议——加工厂。石料从采石场开采之后会送到石材加工厂,然后根据用途和客户的规格要求,用机械水磨切割机加工成胚料。像这种尺寸的胚料并不多见,只要找到了切割它的加工厂,自然就知道了它的去向。”

姜大成对郑彦鸿千恩万谢之后便离开了博物馆。

经受了郑彦鸿一番科普,姜大成受益匪浅,他依稀感觉已经摸到了破局的门路。可是那个加工厂在哪儿呢?在寻找石材加工厂之前,他得先去一个地方——防浪坝。

防浪坝,是滨城的地标性建筑之一;始建于一九一五年,是当时在滨城开埠经商的英国人和荷兰人修建;建国后又经过数次拓展和加固;该坝以滨城老造船厂为起始点,向北、向深海延伸数公里,与隔海相望的北山岛形成一个半合拢的“怀抱”;滨城客运港和涉案的扇贝养殖区俱在这个怀抱之内;大坝的岸基区域属于海港路派出所的辖区。

姜大成一边驾车,一边拨打了海港路派出所所长的电话:“老刘,在所里呢?”

刘所长乐呵呵地反问道:“姜队,你这是要亲自来游览我们的大坝?”

姜大成一愣:“你怎么会知道?”

刘所长笑着应道:“快过来吧,你的兵还在坝上呢,我正要去给他们送饭。”

由于对路况不熟,海港附近的岔路又很多,姜大成绕了很多弯路总算到了大坝。

三组的几个干警正聚在路边喝着矿泉水吃包子,见姜大成走来纷纷起立。姜大成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他问道:“都这时候了,你们吃的这是什么饭?午饭?”

刘所长走过来解释道:“在坝上晒了大半天了,中午饭就没吃,连口水都没喝。”

姜大成这才发现,几名干警的脸晒得黑红,鼻头的皮肤开裂,已经有了明显晒伤的迹象。他不免心疼,嗔怪道:“都是多大的人了,露天作业能不能做做防晒。一个个都不要命啦,中午为什么不吃饭?”

干警们都耷拉了头,其中一个嗫嚅道:“案子查成这个怂样儿,哪还有脸吃饭。”

那分明是一句自责,可姜大成的脸上也不自觉地发烫。一扭头,他看到了路边的几辆轿车,问道:“老刘,那些车是干什么的,怎么停这里了?”

刘所长回答道:“到坝上钓鱼的,每天都有,周末更多。”

两个人来到大坝前,姜大成望着那扇被海风侵蚀得锈迹斑斑的铁门,问道:“这门关过吗?”

刘所长虎着脸回答:“关,必须关!每天晚上十点,我们的联防队会专程过来锁门,要是不关那还了得!”

姜大成疑惑道:“怎么啦?”

刘所长解释道:“顺着大坝往里走看海景,那可真是种享受。白天这里是钓友的天堂,傍晚是谈恋爱的圣地,可是天黑以后就不一样了。到了后半夜,来这里的只有三种人:谈恋爱的、喝醉酒的、想不开的。要是没这道铁门拦着,我们所能让这座大坝累死!”姜大成点头笑着表示理解。

作为一个老滨城人,这却是姜大成第一次走上防浪坝。之前他总以为大坝的顶部是平坦的阳光大道,可实际不然:大坝是由无数个巨型的“田”字形水泥混凝土预制件构成,其间巨大的空隙填充了增重的碎石,根本无法供车辆通行。如果徒手、徒步搬运那个重达二百多斤的旅行箱,沿着大坝去深海实施抛尸,似乎行不通。他问道:“大坝周边的监控部署情况怎么样?”

刘所长抬手朝深海方向一指:“有!外围有,大坝上也有,五百米一个。你们队上的两个干警正在我们所里查监控录像。”

二人回到干警们身边,姜大成朝周围环视了几眼,问道:“唐峰呢?”

一名干警回答:“我们组长带着两个人去了北山岛,走访渔民、排查渔船。”

姜大成来到一个僻静处,拨通了唐峰的手机:“辛苦了。上午开会时我的话说得有些重,没往心里去吧?”

唐峰不以为然:“说什么呢,都不是惯着长大的,没那么娇气。”

姜大成说出了在博物馆受教的过程,然后说道:“我想让你抽调出几个人,重点排查一下南郊的石材加工厂,怎么样?”

唐峰稍作犹豫,应道:“行,我马上安排。”

姜大成问道:“人手不够吧?”

唐峰笑着应道:“是紧巴了点儿。”

姜大成思忖了一下,说道:“要不我跟毛大商量一下,再调一组人进来。”

唐峰的音调陡然提高了八度:“不用,甭商量,咱丢不起那人!人手不够咱自己想办法,不行就加班,一个人顶两个人用!跟他商量个屁,别让人家看扁了咱!”姜大成在三组任组长的时候,唐峰就是他手下的兵,自从毛卫健“空降”重案大队任大队长,三组的人就多有怨言,尤其是唐峰,时常公然替姜大成打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