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铁骨郑铮

郑铮向姜大成汇报了“7.13案”的情况和疑点:

七月二十一日,周二的上午,郑铮的同事、也是他的办案搭档王刚给他送来了几份卷宗,并要求他在上面签字。郑铮翻看了一下,那是几份办案记录和申请结案的资料,其间还夹杂着一份《证人曹雪艳的证词》。郑铮很诧异,因为他根本没参与过有关这份证词的侦讯。于是他便提出了疑问,岂料王刚却说道:“我也没参与,可毛大和证人都已经签字了,让咱签咱就签呗。”郑铮再度翻看,果然看到了曹雪艳、毛卫健和王刚的签字。明知道这是严重违纪的行为,可既然是领导指派的任务,郑铮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签上了字。

那天上午郑铮私下里了解了一下,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同组的同事竟然都没参与过对曹雪艳、赵勤妮的侦讯和预审,可是大家却都签了字。郑铮很固执,他不管别人签不签字,可他必须为自己的签字负责——找到当事人曹雪艳核实证词内容。于是他赶到了曹雪艳暂住的市政府招待所,却被告知曹雪艳已经在两天前(上周六)离开了。在案件结案前,最重要的证人及当事人竟然没有被监护,而且提前被遣返原籍,这显然又是违纪的行为。

当天下午返回单位后,郑铮仔细研读了几份口供和证词,又去证物室取了证物进行比对,发现那份结案材料简直是漏洞百出。举例说明:根据赵勤妮的供述,案发当天上午她准备外出,正在主卧室里换衣服,廖智学突然赤身**地闯入,欲对其不轨。她誓死不从,在反抗过程中不慎失手,用一把平时用来拆快递的剪刀刺死了廖智学。案发后她大惊失色,带着剪刀仓皇出逃,并将剪刀丢到了楼下的垃圾箱。疑点一,主卧室的房门未发现破坏痕迹。也就是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宅,赵勤妮换衣服竟然没关卧室房门;疑点二,主卧室很整洁,并未发现任何打斗痕迹;疑点三,一个女孩为了自保贞洁失手杀人,惊慌也在情理之中,可赵勤妮为什么要携带凶器出逃,且那把剪刀明显被仔细清洗过……

疑点重重,可当时郑铮只想为他的签字负责——必须找到曹雪艳,复核那份证词的内容。于是在当天下班后,他驱车前往了曹雪艳的户籍所在地——路旺县曹家沟村,并找到了曹雪艳家。

给郑铮开门的是曹雪艳的父母,在郑铮出示证件表明身份后,曹雪艳的母亲抹着眼泪哀求:“公安同志,这到底是咋了?俺那闺女从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没吃一口东西。你帮俺劝劝她吧,劝她吃两口饭,再这么饿下去就出人命啦。”

终于见到了曹雪艳,一个很漂亮、很憔悴的姑娘。令郑铮感到震惊的是,曹雪艳的讲述与那份证词大相径庭,她从未指控过廖智学,并坚信廖智学绝不会侵犯赵勤妮。当晚曹雪艳声泪俱下,对郑铮话说从头……

曹雪艳幼时患过小儿麻痹——跛脚,且右眼严重斜视。后期经过治疗和锻炼,斜视逐渐得到矫正,但左腿仍有些跛。曹雪艳、赵勤妮和廖智学同村,年龄相仿,自幼在一起玩耍,也算是青梅竹马。曹家沟村有个在当地很有名气的老琴师,村里的孩子大多曾跟他学过吕剧。但孩子毕竟缺乏耐性,最终坚持下来的只有曹雪艳、赵勤妮和廖智学。两小无猜、日久生情,赵勤妮和廖智学互生爱慕,在初中时便有了早恋的迹象。当时农村孩子恋爱早,但赵勤妮的父母却对此极力反对,他们反对的理由是:曹家沟以“曹、赵”为宗族大姓,“廖”是外姓,在村子里外来户受歧视。赵勤妮的母亲还曾堵着廖家门,骂人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廖家人也有骨气,禁止廖智学再接近赵勤妮。可是尽管两家人都反对,但仍拦不住赵勤妮和廖智学在背地里交往。

上初三的那年,廖智学因青春期倒了嗓子,再加上学业日益繁重,也就不再去老琴师那里学戏。也就是那年的国庆节,县教育局组织各学校文艺汇演,曹雪艳和赵勤妮找老琴师编排了一个吕剧小段,去县里登台献艺,不料却被滨城艺校的一位领导一眼相中。平心而论,曹雪艳的样貌并不在赵勤妮之下,并且嗓音条件也更为优秀,但当那位领导察觉到曹雪艳跛脚之后,只带走了赵勤妮。

在滨城艺校入学后,赵勤妮经常给廖智学写信,但为了躲避两家人的监管,她只能把信先寄给表姐曹雪艳,再由曹雪艳转交给廖智学。可是频繁的通信只维持了半年,曹雪艳发现表妹不再给廖智学写信,而那段时间廖智学也显得格外消沉。在她的追问之下,廖智学才沮丧地告诉她:赵勤妮已在最后一封信里与他分手。曹雪艳给赵勤妮去信询问原因,赵勤妮回信说她和廖智学不适合,她会把廖智学当哥哥,并拜托曹雪艳好好安慰廖智学。

为了让廖智学尽快振作起来,曹雪艳对其耐心的开导劝慰,一来二去,两个人渐生情愫。中考的那年,曹雪艳和廖智学都考取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可是曹雪艳只就读一年便退了学——跛脚给她的生活造成太多不便,久而久之便产生了厌学。退学后曹雪艳进了镇上的刺绣厂打工,自食其力。

廖智学后来考入了省城医科大学,廖家在村里扬眉吐气。可是廖家的家境惨淡,勉强支付廖智学的学费已是捉襟见肘,所以对廖智学的生活费用极为苛刻。曹雪艳获悉后便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时常给廖智学汇款接济。而在廖智学的鼓励下,曹雪艳也重新拿起书本参加了成人自学高考,并顺利拿到了《会计专业证书》。

在廖智学上大学期间,廖家和曹家对两个孩子的恋爱一直持默许态度。可是某次廖父在酒后口吐狂言,称他儿子以后会是省城大医院的医生,以后娶媳妇只会娶那些电视里的女明星,绝不会要一个瘸子。这话传到了曹雪艳父母的耳朵里,曹父大怒,命女儿与廖智学断绝一切来往。而就在此期间,曹父发现了女儿给廖智学汇款的事,便气势汹汹地去了廖家,登门问罪。廖父自知理亏却又不肯服软,于是便当场写下了一张数额不明的欠条。至此,两家的矛盾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田地。

曹雪艳深爱着廖智学,却也感受到了二人的身份差距。今年趁着廖智学回乡度暑假,她找到廖智学并主动提出了分手。可是廖智学却坚决不答应,发誓“此生非曹雪艳不娶”,并提出要带曹雪艳“私奔”。曹雪艳为“私奔”做了准备,她计划先到滨城落脚,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也能继续资助廖智学完成学业。她的想法得到了表妹赵勤妮的支持。此时的赵勤妮已经成为“明星”,频繁往返于北京、滨城之间。

七月十二日上午,曹雪艳给家人留下一封信后,便与廖智学结伴到镇上搭乘长途车,于下午三点赶到了滨城。赵勤妮驾驶一辆棕色的“保时捷卡宴”前往车站迎接,但是由于驾驶技术欠佳,在离开车站时与一辆载客三轮发生轻微剐蹭。赵勤妮主动提出“私了”,并支付给三轮车司机二百元钱。

在回家的路上,赵勤妮劝曹雪艳无需出外打工,她的积蓄和收入完全可以供养曹燕妮和廖智学。但是曹雪艳婉言谢绝,执拗地坚持自力更生。

第二天一大早,曹雪艳和赵勤妮一起吃了早饭,当时廖智学还没有起床。饭后曹雪艳准备前往两家已提前联系好的用工单位面试,赵勤妮说她上午也要外出,到“4S”店修补爱车的漆面,并将一张门禁卡和一套家里的钥匙交给了曹雪艳。

上午不到十点曹雪艳已经完成了两次面试,可谓神速——当两家企业发现她是跛脚,直接婉拒。曹雪艳很不服气,因为她应聘的财务岗位与腿脚无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她准备回家上网再联系几家用人单位。她用门禁卡进入小区,可是在赵勤妮家门前反复尝试,却始终无法用钥匙开启房门。她敲了门,也按了门铃,可家里毫无回应;她拨打了廖智学的手机,发现手机已经关机;她又拨打了赵勤妮的手机,可手机却无人接听,再次拨打竟是“您所拨叫的手机已关机”。无奈之下,她只能坐在楼道的台阶上等候。大约五分钟左右,来了几个小区的物业人员。由于曹雪艳无法证明自己是那里的业主,她被那些人带到物业公司。在这个过程中,曹雪艳曾数次拨打赵勤妮的手机,但始终关机。

中午十二点左右,一个自称物业经理的人“审讯”了曹雪艳。曹雪艳坚称她是业主赵勤妮的表姐,她手中的门禁卡和家门钥匙就是证明,只是家门的门锁坏了。为了验证曹雪艳的说法,物业经理和几个保安将她押送到赵勤妮家门前,并让她开启房门。说来也奇怪,曹雪艳竟然用钥匙很顺畅地开启了房门,可进门后她大惊失色——赤身**的廖智学倒在血泊中,已气息全无。在物业经理的提醒下,曹雪艳用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一天后,一个曾审问过曹雪艳的警察告诉她:赵勤妮已投案自首;廖智学试图强奸赵勤妮,赵勤妮在反抗的过程中失手将其刺死。曹雪艳大为震惊,她发疯般地为廖智学辩护:廖智学对她忠贞不渝,早在几年前便与赵勤妮兄妹相称;廖智学忠厚老实,他绝不会干出那么龌龊下流的事体……

面对伤心欲绝的曹雪艳,郑铮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你那么相信他,为什么还要在那份证词上签字?”

曹雪艳抹着眼泪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那个警察给了我这个,他说这是表妹给我的补偿,里面有三十万,没有密码。”

郑铮懊恼地质问:“你竟然只是为了这些钱?”

曹雪艳慌张地辩解:“不不不,我根本没想要这些钱。可是那个警察说,只要我签了字,表妹还会给智学家里一笔补偿款。是表妹指控了智学,如果我不在那些文件上签字,那表妹就涉嫌作伪证和诬告,她就会坐牢,前途和后半辈子就全毁了。我当时脑子很乱,智学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害了表妹啊!我没有办法,只能……”话没说完,她嚎啕大哭。

郑铮思忖了一下,质疑道:“案发后你表妹一直被羁押在看守所,她是什么时候办了这张卡?”曹雪艳摇了摇头。郑铮又问道,“那个警察叫什么名字?”

曹雪艳回忆了一下:“姓纪,纪警官,不知道名字。”

郑铮疑惑道:“纪?我们组里没有姓纪的,他长什么样儿?”

曹雪艳讲述了“纪警官”的外貌特征,郑铮明白了:那个人叫季良,重案队办公室的内勤民警,是毛卫健带进警队的,但他不是“7.13专案组”的成员,根本无权参与这个案子。

郑铮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和廖智学的关系……你们、有那种关系吗?”

“啊?”曹雪艳有些吃惊。

郑铮窘迫地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这个问题与案子有关,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曹雪艳红着脸点了点头:“嗯,有。”

郑铮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曹雪艳回答:“他考上大学的那年,在他开学前,我俩去镇子上住了一夜。”

郑铮又问道:“之后呢?”

曹雪艳点点头:“每次他放假回来,会去厂子里找我,都是在宿舍没人的时候。”

郑铮问道:“案发的前一天晚上,你们,有过吗?”

曹雪艳深埋着头回答:“难得能住在一起,那天晚上他特别疯,一直闹腾到天快亮了才睡着。我出门的时候没忍心叫醒他,可没想到,才过了几个小时,他就……”她再度泣不成声。

与未婚妻整晚疯狂**,醒来后又对小姨子兽性大发……如果曹雪艳与赵勤妮的供述皆属实,那廖智学可谓是绝世“****贼”。郑铮长出了一口气,说道:“这个案子就要结案了,可我觉得廖智学的死太蹊跷,我想查清楚,你能帮我吗?”

曹雪艳抽泣着问道:“可、可我能帮你什么?”

郑铮说道:“如果你也想知道真相,明早我来接你,咱们一起回滨城。”

曹雪艳振作了起来:“智学死得不明不白,我要为他伸冤,我现在就跟你走。”

郑铮挤出一丝微笑,劝慰道:“不,你现在需要休息。往后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必须先养好自己的身体,我建议你吃些东西。”

曹雪艳摇了摇头:“我吃不下。”可是当她触碰到郑铮殷切的目光,她犹豫着点了点头,“我想吃碗面条。”

将曹雪艳安抚了一番,郑铮退出了房间。曹雪艳的父母闻声迎了过来,焦急地问道:“公安同志,咋样了?她吃东西了?”

郑铮笑着问道:“家里有面条吗?”

老两口转身就奔向了灶间……

离开了曹雪艳家,郑铮将车开到了村头的一片空地,下车后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了毛毯。出门办案,车就是刑警的半个家,毛毯是必备之物。回到车上、披上毛毯、放倒座椅、开启车窗,他点上了烟。事已至此,他深知这案子绝非“正当防卫”那么简单。曹雪艳在案发当天的上午十点就回到了赵勤妮家,但是却未打开房门,而法医鉴定的廖智学死亡时间恰恰就是九点到十点之间。当时仅一门之隔的室内正在发生什么?如果这案子不是“正当防卫”,廖智学只不过是个穷困的大学生,赵勤妮杀死他的动机又是什么?还有那个物业经理和内勤民警季良,他们在这案子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毛卫健是否也参与其中?他们与赵勤妮是什么关系?他们替赵勤妮遮掩、开脱的目的又是什么?……郑铮百思不得其解。

周三上午十点,郑铮带着曹雪艳返回市区,先去银行查询了那张银行卡,获悉持卡人为“佳艺文化”公司。他又给同事王刚去了电话,然后直奔了案发地宏远山庄。在宏远山庄七号楼的楼下等了十几分钟,王刚匆匆赶到。当王刚看到了曹雪艳,他将郑铮扯到一边,低声问道:“这案子都要结了,你怎么把她又带回来了?”

郑铮没有解释,笑着问道:“钥匙带来了?”

宏远山庄内共有八栋住宅楼,其中六栋楼为二十层以上的高层建筑,唯有七号、八号楼为五层设计,且每层仅一户,建筑面积达到二百六十平米,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段可谓豪宅。赵勤妮家位于七号楼的二楼,目前尚处于“封禁”状态。郑铮和王刚搀扶着曹雪艳越过了警戒线,三人带上手套、鞋套后,王刚用钥匙开启了房门。

触景生情,曹雪艳又哭软了身子。郑铮搀扶着她,低声劝慰道:“坚强点儿,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曹雪艳抹着眼泪将郑铮带进了南侧的一间卧室:“那天晚上,我和智学就住在这个房间,那是我们的行李。”

郑铮望着两个旅行箱问道:“只有这两箱行李?”曹雪艳点头称是,郑铮又问道,“没丢什么东西吧?”

曹雪艳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只是些衣服,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突然望着床头柜上一怔,“好像、好像我表妹的电脑不见了。”

郑铮眉头一蹙:“电脑?”

曹雪艳回答:“对,电脑。是一台粉色的戴尔笔记本电脑,很漂亮。因为第二天要出去应聘,我想在网上多查几家应聘单位,勤妮就把她的电脑借给了我。”她指着床头柜接着说道,“我拿过来以后在那里接通了电源,可是也没来得及看……”

郑铮点点头表示理解:久旱逢甘露,一定是廖智学急于同曹雪艳“温存”,所以没给她查阅资料的时间。

曹雪艳翻了翻**的两个枕头,说道:“智学的手机也不见了。”

郑铮扭头看向了王刚。王刚摇了摇头:“没有,证物里没有电脑和手机。”

三个人退出了卧室,在经过卫生间的时候,郑铮突然闻到一股异味。他打开了卫生间的灯,进门后发现异味的源头是浴缸旁的一个盆。那盆里浸泡着一件衣物,因为长久浸泡加之与洗衣液发生反应,已经霉变,散发出一股怪异的臭味。郑铮将那个盆端给曹雪艳验看,曹雪艳确认:“这是智学的**,是我给他买的。”

郑铮问道:“是你把**送进卫生间的?”

曹雪艳摇了摇头:“不是我。”

郑铮喃喃自语:“那天早上廖智学没有起床,可他的**竟然出现在卫生间……”

曹雪艳似乎猜到郑铮在想什么,说道:“勤妮不会给智学洗**的,而且她跟我说过,她从来不用这个卫生间,她卧室里有卫生间。”

郑铮将盆放回到原处,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件挂在门后的男式“耐克”短袖运动衫,他问道:“这是廖智学的衣服?”

曹雪艳看过后确认:“是,那不是真的‘耐克’,是我在镇上赶集时给他买的。来滨城时他就穿着这套衣服。”

郑铮问道:“一套?你的意思是还有一条短裤?”

曹雪艳进卫生间看了看,又回卧室查找了一番,告诉郑铮:“那条短裤不见了。”

郑铮走进了赵勤妮卧室的卫生间,在化妆柜里看到了一粉、一蓝两个一模一样的刷牙缸,一罐进口剃须液和一瓶法国产男士香水;衣柜里有一套男式西装和两套男式睡袍;晾台上有两双男士拖鞋……这间卧室到处都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郑铮问曹雪艳:“赵勤妮有男朋友吗?”

曹雪艳摇了摇头:“她从没跟我说起过,应该没有。”

就在这时,王刚接起了电话,通话结束后他催促郑铮:“是毛大,让咱俩赶紧回去。”

郑铮一怔,继而苦笑着摇了摇头。

三个人离开赵勤妮的家,来到一楼,郑铮望着继续向下延伸的楼梯,突然想到了赵勤妮的车,于是便来到了地下停车场。宏远山庄的地下停车场为一体式——所有八栋楼的地下是连通的。刚走出楼梯间,曹雪艳指着不远处的一辆棕色“保时捷卡宴”说道:“那好像是我表妹的车,颜色很像。”郑铮过去查看了一下,果然在车右侧的前车门处发现了新鲜的剐蹭痕迹。

三人来到宏远山庄的小超市,郑铮买了一些食品和饮料,然后在小区门外的快捷酒店开了一个房间。郑铮把曹雪艳送进房间,留下了那袋食品和饮料,对曹雪艳叮嘱道:“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哪儿都不要去,我会尽快回来。”……

毛卫健的办公室里,毛卫健满面怒容:“说吧,怎么回事?”

王刚支支吾吾地应道:“郑铮说这案子还有疑点,就让我……”

毛卫健一拍桌子:“这就是你们私自行动的理由?你们这是严重违纪!”

郑铮解释道:“毛大,这个案子的疑点太多,我建议……”

毛卫健起身指着郑铮说道:“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们的办案能力,也不想打压你们的办案积极性,但我坚决反对你们的这种办案方式。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们这样各自为政,咱们警队不成一盘散沙啦!”

郑铮诚恳道歉:“毛大,对不起,是我行动前没有请示。”

毛卫健的语气软了一些:“咱们是一个战斗集体,如果对案子持不同的观点和看法,那就该开诚布公地提出来,大家一起研究、一起解决。行了,你俩先去吃饭吧,饭后写一份报告送过来。”郑铮和王刚正准备离开,毛卫健却喊住了王刚:“你先等一下。”

去食堂草草吃了午饭,下午两点,郑铮带着打印好的文件敲响了毛卫健办公室的门,可是却没有回应。在门前等了几分钟,郑铮拨打了毛卫健的手机。毛卫健说他正在向领导汇报工作,很快就会回办公室。又等了十几分钟,毛卫健回来了。

办公室里,毛卫健翻看着郑铮的报告文件,时不时露出鄙夷的冷笑。通过毛卫健的表情,郑铮已经能猜到了接下来的谈话内容。果然,毛卫健用手指敲打着那份文件,嘲讽道:“这就是你发现的疑点?”

郑铮的脸微微发烫,倔强地挺直腰板应道:“是。”

毛卫健讽刺道:“你自己看看,你的这些疑点有哪一条能站住脚。你质疑在办案材料里为什么没有提及‘佳艺公司’?‘佳艺公司’又没有涉案,为什么要提及;赵勤妮是这家公司旗下的艺人,经纪公司替艺人支付费用,有什么不合理;季良接触曹雪艳,是我委派的,我是专案组组长,我有这个权利,没必要向你请示吧;还有赵勤妮的电脑和廖智学的手机,这电脑和手机与本案有关吗?”

郑铮不卑不亢地回答:“案发现场的所有疑点都关系到案件侦破的走向。”

毛卫健狡辩道:“在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有很多小区的工作人员就在现场,也就是说,现场已经被破坏。说不定有人见财起意盗走了电脑和手机,没有这种可能吗?你什么意思,难道要再成立个专案组去调查这起失窃案?”

郑铮反问道:“你假设的那个人可以盗走电脑和手机,可他为什么还要盗走死者的裤子?”

“那条裤子在哪儿?谁能证明有那条裤子?”毛卫健敲打着文件继续提出质疑,“还有那把行凶的剪子,谁能证明那把剪子被清洗过?你别忘了,案发当天正在下雨!下雨!”

郑铮据理力争:“是,那天确实下了雨,可也正是因为下雨,赵勤妮逃离现场的时候竟然没有开自己的车,这合理吗?”

毛卫健两手一摊:“她杀了人,被吓坏了,当时只想赶快逃离现场,仓皇中忘记开车,不合理吗?”

郑铮质疑道:“案发当日,曹雪艳返回案发现场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可咱们的几份口供材料却统一口径,说她返回现场的时间是中午,而且根本没有提及她用钥匙打不开房门的细节。”

毛卫健辩解道:“请你注意一个关键词——案发现场!门外不是案发现场吧?曹雪艳返回并进入案发现场的时间就是中午!至于你提到的‘钥匙打不开房门’的细节,我承认是我们的工作还不够严谨,我完全接受,并会马上补充到材料里去。还有其他问题吗?”

郑铮颇感无奈,说道:“毛大,这个案子的疑点太多,不能都用仓皇、巧合来解释,咱们……”

毛卫健抢话道:“那该怎么解释?按照你的思路,这案子要全盘否定吗?你认为的真相又是什么?”

郑铮摇了摇头:“我也想知道,所以必须查清楚。”

毛卫健厌烦地摆摆手:“好了好了,别再胡搅蛮缠了,你先回去吧。这份材料暂时留下,回头我再看看。”

回办公室简单收拾了一下,郑铮正准备出门,王刚回来了。王刚凑近郑铮,低声询问:“汇报过了?”郑铮苦笑着点了点头。王刚又问道,“他说什么了?”

郑铮阴阳怪气地应道:“人家是领导,说什么是什么,咱就听着呗。”

王刚又问道:“你要出去?”

郑铮应道:“出去一趟,曹雪艳还在旅馆呢。”

王刚说道:“别去了,已经被毛大派人送回去了。”

郑铮一怔,王刚将什么东西塞到了他手里,是两张卡——一张宏远山庄的门禁卡和一张银行卡,两张卡之间还夹着一张纸条,只有五个字:谢谢,拜托了。

王刚劝说道:“胳膊扭不过大腿,何必呢,你真要继续查?”郑铮咬着牙点了点头。王刚叹息道,“其实咱组的人都觉得这案子不妥帖,你要是真打算查到底,我支持你。”郑铮朝王刚感激地一笑。王刚凑近郑铮耳语道,“要不然咱跟老朱打个招呼?”老朱,本名朱江,是重案二组的组长,也是重案队的侦破高手。半个月前省公安厅响应中央号召进行专项“打拐”,老朱作为基层骨干警力被省厅征调。

郑铮思忖了一下,摇了摇头:“明知道是坑,就别拉那么多人垫背了。”

要查明真相,就必须接触赵勤妮。周四上午十点,郑铮找了个事由离开单位,然后驱车前往了位于滨城西郊的看守所。可看守所的一位副所长却告知他:不得到赵勤妮的律师和毛卫健的首肯,任何人不得提审赵勤妮。郑铮不想在毛卫健那里碰钉子,离开看守所后他返回了市区。找了家面馆匆匆填饱了肚子,然后去了宏远山庄的物业公司,一个姓刘的物业经理和两名物业人员接待了他。郑铮出示了证件,并要求查看案发当日的监控资料。刘经理很配合,直接将他带到了监控室。

郑铮反复查看了那些影像资料,可是包括小区的正门、侧门和地下停车场的两个出口,都没有发现赵勤妮离开宏远山庄的影像。他很诧异:“这里有七号楼的监控资料吗?”

刘经理指了指监控台大屏幕上几块乌黑的小屏幕,说道:“有啊,那就是。”

郑铮疑惑道:“那是怎么回事?”

刘经理讪笑着解释道:“业主就是上帝,上帝也是有隐私的。业主提出了要求,经业主委员会商讨同意,七号楼和八号楼的监控关闭了。”

郑铮质疑道:“这好像不符合规定吧?”

刘经理赔着笑脸说道:“规定,那都是领导要考虑的事。咱就是打工的,为了保住饭碗,人家让干什么咱就得干什么。郑警官,你就别难为我们了。”

这个刘经理是否就是曹雪艳所说的物业经理?两栋楼的监控是之前就处于关闭状态、还是在案发后才关闭的?郑铮离开物业公司后又来到了七号楼前,发现相关区域的几个监控摄像头都被用胶带封住了。他凑近观察,发现那些胶带上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不像是近期封住的。相邻的六号楼前的凉亭里有两个老者正在下棋,于是他凑过去询问道:“大叔,那边的摄像头怎么被贴了胶带?”

老者乐呵呵地问道:“小伙子,你是刚搬来的吧?”

郑铮笑着解释:“我不住这儿,是到朋友家吃饭,闲着没事儿下来遛跶遛跶。”

两个老者告诉郑铮:小区里的住户都管七号楼和八号楼叫“二奶楼”,经常出入那两栋楼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有些事是见不得光的……郑铮恍然大悟,他刚辞别两位老者,就接到了毛卫健的电话:“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正准备离开宏远山庄,郑铮突然听到一阵“呼呼隆隆”的声响,他循着声音望去,见一个老汉骑着一辆电动三轮、拖着一长排空垃圾箱来到六号楼前。停车后老汉将一个个垃圾箱依次摆放好,然后登上空三轮车,朝物业公司的方向驶去。郑铮撒腿就追,终于在物业公司楼后的一片空地上找到了那辆电动三轮和三个正在清理垃圾的老汉。

郑铮给三位老汉敬了烟,老汉们说起了他们的工作:环卫处的垃圾清运车禁止进入小区;每天的早、晚的六点,老汉们会准时将小区内的垃圾送至小区外,等候垃圾清运车;三个老汉承包了小区内的所有垃圾,他们会提前进行分拣,截留下能用的、有用的(能卖钱)的垃圾,诸如纸箱、金属物等;两栋“二奶楼”楼前的垃圾箱,对老汉们来说等同于宝库,他们曾在里面捡到过尚未过期的进口奶粉、罐头、高跟鞋,甚至是成条的中华烟;所以他们对那两栋楼的垃圾分拣得格外仔细,莫说是一把剪刀,就是一颗金属纽扣也休想逃过他们的法眼……

这是三位很敬业的老汉。如此说来,那把警方在垃圾处理场“顺利”寻获的作案凶器,只能用“又一个巧合”来解释了。就在这时,郑铮再度收到了毛卫健的电话:“你想干什么,你怎么还不回来!”

此地无银三百两,看来毛大队长对郑铮的行踪了如指掌。郑铮冷笑着收起了手机,不经意地转头,他看到了站在物业公司二楼窗前的刘经理……

下午四点,郑铮推门进入毛卫健的办公室:“毛大,你找我?”

毛卫健阴阳怪气地说道:“行啊郑铮,你就非要出这个风头是吧?这一天你东跑西颠,忙什么呢?”

郑铮不卑不亢地回答:“忙案子,调查、取证。”

毛卫健讥讽道:“哦?那肯定又发现了不少疑点吧?”

郑铮针锋相对:“没错,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再写一份报告。”

毛卫健拍案而起:“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告诉你,这案子是专案组所有成员的奋战结果!凭你那些毫无根据的假设和猜测,就想把大家的心血全盘否定,你白日做梦!”

郑铮豁出去了,义正言辞地说道:“我也是专案组的成员,我有权对案件中发现的任何疑点展开调查!”

毛卫健一怔,笑着说道:“那好啊,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经被开除出专案组,听明白了吗?”

郑铮不甘示弱地报以微笑:“可我还是警察,是吧?”

回到办公室,郑铮刚落座,对桌的王刚发出了警示音:“嘘、嘘。”郑铮抬头一看,王刚朝他桌面上使了个眼色。郑铮这才发现,他桌面上多了几张纸。那是赵勤妮近两个月的通话清单,郑铮翻至最后一页,在页末发现了用红笔书写的两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而且还加了红圈标注——柳奕辰、刘晨。

郑铮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低声向王刚求助:“这是什么?”

王刚朝左右警惕地看了几眼,探起身子低声说道:“这个柳奕辰是个艺名,她的本名叫刘晨;就是她陪赵勤妮来自首的;她俩都是那个‘佳艺公司’旗下的艺人,也同属北京的一家经纪公司;据赵勤妮交代,案发后她就躲在柳奕辰家里;这俩人坚称是闺蜜,可是你瞅瞅赵勤妮的通话清单,两个月了,她们之间竟没有一次通话,有这样的闺蜜吗?”

郑铮若有所悟,朝王刚竖起了大拇指。就在这时,毛卫健出现在办公室门前,冷着脸吩咐道:“王刚,你过来一下。”

王刚朝郑铮撇着嘴扮了个鬼脸,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十几分钟后,王刚懒散地回来了。郑铮关切道:“怎么了?说什么了?”

王刚冷哼一声:“没事儿,让疯狗咬了一口。”二人相视一笑。

根据王刚提供的住址,周五一大早郑铮就赶到了位于东郊的“海天小区”。他通过小区保安联系到了小区的物业经理,并要求查看“7.13”案发当日的监控录像。物业经理很配合他的工作,但是却在接到一个电话后转变了态度:“对不起了郑警官,你现在最好联系一下你们的主管领导。据我们所知,你无权查看我们的安保资料。”

悻悻地离开了“海天小区”,郑铮刚到单位,办公室的季良就来通知他,让他去一趟毛卫健的办公室。

见郑铮走进办公室,毛卫健问道:“早上为什么迟到?”

郑铮冷着脸回答:“我办案子去了。”

毛卫健笑了笑,问道:“没完了是吧?”

郑铮长出了一口气:“毛大,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毛卫健恫吓道:“郑铮,你不服从组织分配、越权办案、对抗领导,已经属于严重违纪。我承认你很有能力,但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和前途开玩笑。”

郑铮转身回望毛卫健,笑着说道:“如果一个刑警不忠于自己的职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查看“海天小区”监控资料的路已被毛卫健堵死,可刘晨又确实曾“收留”过赵勤妮,而两个人之间又没有通话,那么肯定有人在案发后“替”赵勤妮联系过刘晨。郑铮正准备从刘晨的通话记录入手,办公室的季良又来了,并将一份文件交给了他。

郑铮阅读完文件后,冷笑着将文件拍到了桌子上。

王刚不明所以,询问道:“怎么啦?”他拿起文件翻看了一下,骂道,“我操,这孙子的这招可够毒啊!”

那是一张调令——郑铮被征调参加省厅的打拐专项行动。该行动已经开展近二十天,接近尾声,在这个时候征调郑铮,毛卫健的险恶用心不言而喻。而直到此时,郑铮才明白毛卫健那句“服从组织分配”的意有所指……

听完了郑铮的讲述,姜大成勃然大怒:“你他妈是傻子还是哑巴,都这么多天了,你怎么现在才说!”

郑铮嗫嚅道:“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那案子有疑点,查到最后才发现挺严重。再说了,你对毛卫健一直有意见,我担心如果告诉你,你……”

姜大成抢白道:“担心我什么?担心我小题大做?担心我公报私仇?”

郑铮求饶道:“哎呀师父,这都什么时候了,咱就别说那些了。”

姜大成思忖了一下,问道:“你刚才说那俩女的是什么公司?佳艺?”

郑铮回忆了一下:“对,她俩同属于一家演艺公司,全名好像是‘滨城佳艺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她俩还同属于北京的一家经纪……”

姜大成抢着问道:“法人是谁?林瑞萍?”

郑铮很吃惊:“师父,你怎么知道?”

姜大成又问道:“赵勤妮住在哪儿,宏远小区?”

郑铮应道:“宏远山庄。”

姜大成追问道:“就是宫洪勇开发的那个宏远山庄?”

郑铮点头应道:“对,没错。”

姜大成眼珠子一转,挠着头喃喃自语:“我操,我是不是也被毛卫健那孙子给耍了?”

郑铮很诧异,问道:“师父,你也被他耍了?”

郑铮说道:“我开始的想法是,先来找你汇报,然后通过你找我师爷(李军)把案子先压下来,或者在检察院那边想想办法。可是在来的路上我想了想,感觉这样行不通。如果咱明着调查,毛卫健肯定处处给咱下绊子,太被动了!”

姜大成点点头,催促道:“接着说。”

郑铮说道:“没什么可说的了,咱们只能再暗地里调查。”

姜大成将两串烤肉递给了郑铮,他啜了一口啤酒,问道:“毛卫健不是让你来省城报到嘛,你已经来了,还回去干什么?”

郑铮解释道:“既然要暗地继续查,就必须先稳住毛卫健,不能让他起疑心。现在想起来,当初我真不该跟他硬杠。所以我得赶回去,后天一早我要从局里出发。”

姜大成夸赞道:“你小子,这辈子总算聪明了一回。”

郑铮催问道:“可这案子到底怎么查?”

姜大成思忖了一下,叹息道:“这事要从长计议。我在这里学习,你马上也要过来,咱在滨城能动用的人手太少了——你老婆能帮上忙、王刚算一个、还有唐峰,再就是林小天了。”

郑铮摇了摇头:“王刚不行,他已经被毛卫健盯上了,不敢有动作。”

姜大成苦笑着说道:“总会有办法,让我先理理头绪。”话刚说完他的手机响了,是他的舍友老周,他赶忙接起电话,“老周,什么事儿?……哦,行,我在学校门口吃点儿东西,带着钥匙,你先睡。”挂上电话他一看时间,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深夜,姜大成和郑铮离开了烤肉店。郑铮上了车,姜大成叮嘱道:“开夜车,路上千万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来个信息。”

郑铮拍着方向盘夸赞道:“没问题!这家伙太棒了,开着它简直就是享受。”

姜大成说道:“那还不简单,让你老婆也给你买一辆。”

郑铮启动了汽车,酸溜溜地哼唱了一句:“哎呀我说命运哪……”

车内外的两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