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如烟

回到别墅后,贾绍康来到了付明纬的房间,在床头柜的小抽屉里找到了那瓶安眠药。他倒出了两颗放在手里,犹豫了一下,又倒出了一颗。他很清楚这种药的使用剂量,成年人的用量为一颗,但是由于长期服用,他似乎对这种药已经免疫了。

服了药躺在**,贾绍康默默地祈祷,希望能一夜无梦。可是像以往一样,他再一次未能如愿:又是那个可怕的梦境,又是戴雨霏。是的没错,那个每晚如约出现在他噩梦中的天使,就是他曾经的恋人、付大年提到的那个失踪的人——戴雨霏。

今晚的噩梦与以往不同,贾绍康的梦里又多了一个人——那个神秘的记者。

贾绍康始终看不清那个神秘人的脸,但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那是贾绍康有生以来见过的最阴险、最邪恶的微笑,所发出的笑声就像一个哮喘病人发病时急促的喘息,声音不大,但足以令人毛骨悚然。随着那人渐渐收起笑容,戴雨霏伴着一声怪叫,狰狞着她的血盆大口再度扑了过来……

“啊!”贾绍康在惊叫中猛然觉醒,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抓起被子紧紧蒙住头。明明已经醒了,可是周遭令人恐惧的黑暗和耳膜里隐约的诡异笑声让他怀疑自己仍置身于噩梦之中。黑暗中的死寂让他感觉窒息,猛地掀开被子,他手忙脚乱地在床边摸索,终于找到了开关。在开启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光之后,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卫生间。将浴缸注满了热水,他躺了进去。

又是戴雨霏,她为什么总出现在自己的梦里?贾绍康希望能尽快忘掉她,当然,他也希望戴雨霏能尽快忘掉他,毕竟他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戴雨霏曾经是贾绍康的女友,是她的柔情和体贴陪伴,鼓励贾绍康度过了那段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直至今日,贾绍康依旧感念戴雨霏的恩情,并仍深爱着她。

微烫的水温舒缓了紧绷的神经,腾起的水雾让周遭的一切变得恍惚、朦胧。贾绍康慵懒地躺在浴缸里,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思绪回到了几年前……

贾绍康硕士毕业的那个暑假,他去机场送走了杜逸欣后便一个人回到了学校的寝室。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心神不宁:尽管杜逸欣信誓旦旦地说她会说服父亲,但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他爱杜逸欣已经爱到了骨子里,他太担心会失去她。杜逸欣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不可或缺,他无法想象若真的失去了杜逸欣,他是否还有活着的勇气和必要。

那是贾绍康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个暑假,也是最闷热的一个暑假。他把自己关在桑拿房一样的寝室里,冒着大汗等待着杜逸欣的消息,犹如等待一纸判决。饿了,就起床冲一包泡面,草草填饱了肚子就倒下,然后继续等待……

贾绍康原定的暑期计划,是在送走杜逸欣之后直接回滨城陪母亲。可现在他哪儿也不想去,最起码在杜逸欣的“判决”到来之前他哪儿也不想去,也不想做任何事,更无心做任何事。可是杜逸欣这一走就渺无音讯,躺在**的贾绍康不断地为了安慰自己而为杜逸欣编织出各种理由:国外通话不方便;她想和父亲交流,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她一定在和父亲谈了,或许,离成功只差那么一点点……

回忆那些与杜逸欣在一起的甜美时光,成了贾绍康在那段日子里唯一能做的事,也正是那些回忆坚定了他继续等下去的信念,毕竟,他们彼此是那样相爱。

每天贾绍康都是抱着希望从睡梦中醒来,然后紧握着那部破旧的二手手机,不敢有片刻放手。他总觉得杜逸欣会在下一秒钟给他来电话,以至于他每天都是握着电话入眠。他曾一度怀疑他的破电话又出现了问题,为此他找到了一个既省钱又有效的检测方法:每隔十几分钟用手机拨一下自己的号码,当手机里传来“您所拨叫的手机正在通话”,他才会安心地挂断,然后继续等待。

等待,等待……长久的等待,贾绍康不止一次地安慰自己:沉下心,别着急,好事多磨。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度过,连贾绍康自己都不知道那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期间电话倒是响过几次,有时候是母亲来的电话,询问他回家的日程;恩师付大年也来过几个电话,也询问了同样的问题。每次贾绍康都敷衍着搪塞了过去,他说他要在学校里准备报到的事宜,也许过几天就可以回去。

那一天早上,贾绍康的电话又响了,电话是那个即将和他一起留校任教的同学打来的,那个同学已经接到了校方通知,约他一起回校报到。

贾绍康虽然嘴上和同学约好了时间,但他不禁诧异,因为他并没有收到校方的通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寄希望于那是校方工作中的一个疏漏。

到了约好的那一天,贾绍康提前洗了澡,精神抖擞地走进了教学大楼。那是一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将身体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天气不错,只是阳光有些刺眼,外面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可是好天气并不预示着好运气,因为等待他的是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晴天霹雳:学校人事部门的领导告诉他,由于某些特殊原因,他留校任教的名额被上级教育部门取消了,为此校方表示遗憾和抱歉。

获悉噩耗的贾绍康呆若木鸡,他想不明白,他的各项成绩都在那个留校任教的同学之上,为什么被免去名额的人会是他?校方人员没有给他任何解释,只是敷衍地安慰:“没有及时通知你,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给你就业造成的延误和困扰,我们会认真考虑。你回去安心等消息,我们会尽快给你妥善解决工作的问题。”

贾绍康不记得那天他是怎样离开了教学大楼,也完全忘记了是怎样回到了寝室,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飘摇恍惚,就像是一场荒诞的梦。两天后他得到了校方的答复:他依然有继续任教的机会,不过却不是在省城画院,而是返回他的祖籍——滨城画院。

五雷轰顶,贾绍康被雷劈懵了!怎么会是滨城画院?他太了解那所学校了,当时他的恩师付大年就是滨城画院的副院长。滨城画院的前身,不过是滨城艺校的一个分支部门——绘画专业班。几年前还只是个中专,后来随着滨城市政府大力发展教育,将那个中专班脱离了滨城艺校,成了独立的绘画院校。

同是任教做老师,只不过是学校不同,却有着天壤之别。省城画院是省内美术专业的最高学府,教职人员阵容之强大、教学水平之高,在国内都属翘楚。能留在这所院校里任教,前途的光明可想而之。在这里教过贾绍康的那些教授,全都是在业内举足轻重的权威、大师!

同样是当老师,假如能留在省城画院,将来的身份是教授、是前途无量的青年画家!而去滨城画院,就注定了只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讲师、画匠!贾绍康的恩师付大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教授与讲师、画家与画匠……天壤之别!

贾绍康所有曾梦想的荣耀在那一刻彻底坍塌破灭!前途在哪里?难道真的要像恩师付大年一样庸碌无为地度过一生?每天面对着那些毫无才气的学生,闲暇时间去手把手地教授那些握着蜡笔的孩子?这不是贾绍康想要的,绝不是!可是命运就这样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一切似乎已经成了定数,无可逆转,无可改变!

贾绍康崩溃了,他觉得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杜逸欣在哪儿呢?她在国外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或许早已将这个叫贾绍康的人忘在了脑后,而他还在这里痴痴傻傻地等待。言而无信的母校,一脚将他踢开犹如驱散一只流浪的狗。可他又能做什么,长久以来他是那样孤傲自大、自命不凡!清高,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东西;才气,也不过是残破如缕的垃圾!他在心底对自己嘶喊:贾绍康你醒醒吧,这才是命运对你的安排,你注定了是一个失败者、一个逆来顺受的小丑!

两天后的中午,宿舍大楼的管理员来了,给贾绍康下达了校方的最后通牒:学校即将开学,为了迎接新生,他们要提前安排布置住宿。虽然那人没有明说,但是贾绍康听明白了,此处已不再是他的容身之所。

离开省城的那天,那个留校任教的同学到火车站给贾绍康送行。临别之际,他对贾绍康透露:“绍康,我听说咱们学校的留校名额根本没出什么问题,也没被取消!另外一个班的学生顶替了你的名额,他已经到学校报到了。你是不是得罪了学校里的哪个大人物?”

面对善意的提醒,贾绍康欲哭无泪。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学生,能有机会得罪大人物?他所知道的,也是他唯一可能得罪的大人物,只有一个人——杜逸欣的父亲。

因为是佣工旺季,火车站里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农民工,他们衣衫褴褛、满头大汗,呼号着拥堵在列车每一节车厢的门前。贾绍康看了看自己:背着简陋的铺盖卷,憔悴而颓废的脸上写满了落魄,他觉得他和那些农民工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是同样的失意、同样的卑贱、同样的前路未卜……

回到滨城后贾绍康没有回家,他认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根本无颜去面对自己的母亲。行走在滨城的街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丧家之犬。深夜他关掉了手机,住进了火车站附近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一天八元钱。

那间不大的屋子里已经住进了七个出来讨生活的农民工。那些人大多在吸一种味道很辣的旱烟,房间里始终乌烟瘴气。不过相比较令人窒息的汗臭味,贾绍康觉得那些旱烟的味道还是可以接受的。

贾绍康不知道他那天是睡着的,还是被那些腌臜的臭气熏晕的,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他很庆幸,在睡梦中他已经适应了那里污浊的空气。尽管已经醒了,可是他不想起身,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亮起了灯。他揉搓着眼睛坐了起来,一支酒瓶子出现在他面前。一转头,他看到一张满是皱纹的笑脸和一口黑黄的牙。他犹豫了一下,接过酒瓶子喝了一口,“哈啊!”一股燃烧的辛辣贯穿了他的身体。

给贾绍康递酒的人是他临床的一个老农民工,嘿嘿憨笑着问:“你是干啥的?”

贾绍康一怔,没有回答。倒不是他看不起那个农民工不屑于回答,此时大家同居一室,谁也没有鄙视谁的权利。之所以没有回话,是因为尚处在混沌中的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家问的具体是什么。

老农民工似乎对贾绍康的迟疑并没有在意,自顾自地做了自我介绍:“我姓曹,是个木工,不过水、电、暖的活计也能干。”

贾绍康犹豫了一下,可还是没有说出他的身份和职业,因为他不知道“画画”在老曹的眼中是否也属于一种“活计”。

老曹又憨笑着开了口:“头回出来?”贾绍康愣愣地点了点头。老曹又将酒瓶子递了过来,“慢慢就好了,现在城里用人的地方多,只要肯出力早晚能找到活计。要是实在找不到,就跟大伙儿一起搭伙干,互相也有个照应。”

望着老曹善意的憨笑,贾绍康感激地点了点头。来而无往非礼也,他起身下了楼,买了两瓶同样的酒,还带回了几根最便宜的火腿肠。

夜深了,房间里的其他人陆续回来,大家聚在老曹的床边,喝着酒说笑。他们的话题很简单,都在讲述各自打工路上的心酸和快乐,中间还夹杂着一些香的、艳的、黄的趣事。那些趣事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臆想的,没有人会去追究,大家只是听个热闹。

就在那天的夜里,贾绍康习惯了那种最便宜的烈酒,也抽过了那种最廉价的旱烟。农民工卷旱烟的动作相当熟稔,只是最后的那个环节让贾绍康有些无法接受:烟卷好了之后,还要用舌头在烟纸上舔一下,以便将烟纸的结合部粘合住。贾绍康初学乍练不会卷烟,所以每次接过别人卷好的烟放到嘴里,那湿漉漉的烟蒂让他觉得有些恶心。可是他随即就释然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人家不嫌弃你,你又何必嫌弃别人。

燃烧在身体里的烈酒是好东西,白天它们能化作一身馊臭的汗,酣畅淋漓;到了夜晚,它们就变成了眼泪,汩汩地流,直到天明……

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几天,每次出门买酒,贾绍康都会选择在夜幕降临之后,因为他担心滨城的阳光会让他更加自惭形秽,更担心白天会在外面遇到熟人。

那天下午,贾绍康醒来后又习惯性地伸手,摸索到了床下的酒瓶。可是突然,他感觉房间门口好像有什么异样,转头望去,他看到那里站着两个人——付大年和付明纬!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贾绍康一度怀疑是劣质烈酒烧坏了他的脑子从而产生了幻觉,于是他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不是幻觉!付大年几步来到贾绍康面前,一巴掌打掉了他手中的酒瓶。随着酒瓶落地的那一声爆裂的脆响,一记更响亮的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要作践自己到什么时候!”贾绍康被打懵了,付大年的咒骂还在继续,“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孝顺、这就是你的努力,你妈妈都快急疯了,你知不知道!”说罢又是一记耳光落下。

两巴掌打醒了贾绍康,也打出了他的眼泪。盛怒之下的付大年浑身颤抖,他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贾绍康跌落下床,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恩师的腿:“老师,我……”话未出口已泣不成声。

哭,有用吗?眼泪,能洗刷耻辱吗?不过那些长久以来积郁在贾绍康心里的委屈,在那个瞬间得到了彻底地宣泄。

贾绍康随恩师父子离开了那间小旅馆。那天下午,恩师带他去理了发、洗了澡。在恩师的家里,他接受了一整晚的再教育。

第二天清晨,贾绍康踏着朝阳的晨辉回了家。为他开门的母亲老泪纵横:“儿啊,你这是去哪儿了?你要急死妈妈吗?”

贾绍康眼含热泪拥抱了母亲,用谎言劝慰:“妈,对不起,我在省城遇到了些别的事情,耽搁了时间,让您老为我担心了。”妈妈的味道、家的味道,像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慰着游子颠沛流离的心。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母亲帮贾绍康安顿了行李,提着菜篮子急匆匆地出了门。

妈妈老了。望着妈妈的背影,贾绍康隐忍的眼泪滑落了下来。回身再看看这个简陋的家,他心底泛起一股心酸的甜:家,真好!

没过多久,妈妈就提着满载的菜篮子出现在了小区的大门口。

贾绍康家所居住的是滨城机床附件厂的家属楼,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是老邻居,也是老同事。见到贾绍康的母亲回来,大伙儿都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吆,大妈买菜去了。”

母亲满脸都是幸福的满足,逢人就热情地寒暄:“是啊是啊,我们家康康回来了,大伙儿中午都到我家吃饭!”

大伙儿都问:“都出去五年了,康康今年该毕业了吧?工作有着落了吗?”

母亲自豪地应道:“有了、有了!在咱们滨城绘画的大学里当老师呢!”

大伙儿纷纷夸赞:“哎呀,那可真是荣耀,咱们大院儿里竟然出了个大学老师!”“啧啧,你家康康真是有出息!”“你也算熬出头儿了,这回也该享福喽!”……

看着母亲满足的笑容,贾绍康的心融化了,他真想狠狠给自己两个大嘴巴。一切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毕竟他将是个受人尊重的大学教师。他在心里咒骂了自己:这些天是怎么了,犯病了?着魔了?你竟然瞧不起你的恩师。恩师兢兢业业地工作、勤勤恳恳地教学,那个桃李满天下的老人家一直都是你心目中的楷模,而你竟然不屑于成为他那样的人。前途、荣耀,那是每个人奋斗的结果,即使像老师那样一辈子默默无闻又未尝不可,谁说平淡中就没有幸福。

贾绍康打开了行李,从皮包中取出一个记事本,然后认真记录下这样一段文字:当生活以不太完美的姿态定格,我们学会了隐忍和遗忘,之后便是沉默、思考、觉醒、振作……

振作!从那天开始,贾绍康重新定位了自己,并用最饱满的热情走向了新的工作岗位。

新学年的第一个周,学校没有安排贾绍康授课,他的主要工作是备课,顺便利用这段时间熟悉一下校园环境。第二个周周一的第一堂课,他正式走上了讲台。因为是教学生涯的第一堂课,他显得有些紧张,也很激动。他刚走进教室,讲台下便传来一片怯怯地惊叹:“哇啊……”学生们早就知道今年会有一个新的专业课老师,据说是毕业于省城画院的硕士高材生,小道消息称还是个大帅哥,如今亲眼得见,果然风景不同。

贾绍康对自己的相貌举止以及所要教授的课程都很自信,意气风发地走上讲台,在谈笑风生地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他侃侃而谈:“同学们,在咱们正式开课之前,我想和大家聊一聊。咱们先来聊一下各自对绘画、对美的认识。今天……”话没说完他突然愣住了,因为他发现了一朵盛开在教室里的莲花。那是一个女生,此时正仰着一张俏脸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她的秀色,是那种很古典的优雅、很清纯的娇媚。她的五官美得慑人心魄、美得让人心旷神怡。还有她身上的那袭白裙,白得耀眼,犹如一株圣洁的出水清莲……贾绍康绝非好色之徒,他的惊讶完全是出于一个绘画者对美的欣赏。

女生的俏脸在贾绍康的注视下渐渐泛起了绯红,她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却又忍不住羞红着脸偷偷瞥过来。此时贾绍康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是他无奈地发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目光的掌控。

教室里在一阵诧异的寂静之后,渐渐有了一些吃吃的笑声。终于,一个男生壮着胆子站起身,试探着问道:“老师,咱们对美……还接着认识吗?”教室里爆起一阵哄堂大笑。

为人师表,初登讲台便遭遇如此尴尬,却被贾绍康从容化解。他优雅而歉意地一笑:“对不起,出了一点小意外,耽误了大家的课堂时间。因为就在刚才,我已经领略了咱们课堂上一道‘绝美’的风景。”说罢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俊秀的“美”字,然后潇洒地转身,“来,大家可以畅所欲言,谈一谈各自心中那些过目难忘的‘美’。可以是人、可以是风景、也可以是某个瞬间。”

贾绍康的第一堂课大获成功,他也知道了那个女孩儿的名字——戴雨霏。不过那个名字很快就被雪藏了,因为自从那堂课之后,同学们给戴雨霏起了一个更好听的绰号——小美。

正是出于对“美”的欣赏,贾绍康从此特别留意戴雨霏,每次见到她,他都会倍感愉悦。

贾绍康的才华在他的授课中得到了完美体现,很快他就用风度翩翩的举止和生动诙谐的授课征服了他的学生,当然也包括“小美”戴雨霏。顽皮的学生们还给贾绍康起了个绰号——大帅。每次下课后,学生们都会前呼后拥地聚拢在贾绍康周围,问他一些与学业有关或者无关的问题。贾绍康则是来者不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渐渐他注意到,每次戴雨霏都会混迹在同学们中间,她不提问也不说话,只是含笑默默地看着贾绍康。每每触碰到贾绍康的目光,她就迅速羞红着脸低下头,不靠近,也不走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戴雨霏的笑靥开始出现在贾绍康的梦里。那是一种贾绍康曾经熟悉的感受,他知道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女生,每天如果见不到她,他就会魂不守舍。可说来也奇怪,他和戴雨霏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对话,但是他们却可以在目光的交流中完成对彼此爱慕的倾诉。那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吸引。暗恋,本身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更何况是彼此暗恋。

对于贾绍康来说,最难捱的就是周末,因为那将有两天的时间见不到戴雨霏。就在某个周一的早上,当他怀揣着两天的思念走进教室的时候,却发现戴雨霏的座位是空着的。那个空座位令贾绍康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那种失落令他心烦意乱,提前准备好的教程也变得杂乱无章。下课后他了解到戴雨霏生病了,请了两天的病假。

度秒如年的两天,贾绍康觉得自己也要生病了。那种难以言明的烦躁将他层层包裹。尤其是在夜晚,长久以来压抑的爱恋折磨得他几近崩溃却又无法表达、无处倾诉,他迫切地渴望一场歇斯底里的发泄。

周三的那天,当贾绍康来到教室门前时,他终于见到了戴雨霏。努力调整呼吸,他抑制住了不争气的眼泪,也抑制住了想冲上前拥抱的冲动。他用眼神询问:“你还好吗?”戴雨霏殷切地凝视着贾绍康,用两行热泪作了回答……

第二年春季,开学不久的一天,那是所有学生都期盼已久的日子——贾绍康担任领队,带学生们去滨城附近一个风景秀美的山区写生。到了那里的第二天,他们一大早就列队出发,目标是那座青山的最高峰。

如此接近大自然,学生们都很亢奋,一路欢呼着朝山顶狂奔。出发时贾绍康一直在队伍的前列领队,但是他的航速很难满足学生们年轻亢奋的步伐,很快他就被学生们超越了。走着走着,贾绍康开始习惯性地寻找那个笑靥,却发现戴雨霏和一个女生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于是他装作漫不经心地磨蹭,放慢了脚步。终于,他与两名女生平行了,他鼓起勇气默默地靠近戴雨霏,并将她的双肩包和画板背到了自己的肩上。在那个过程中,戴雨霏始终羞红着脸,只做了一个象征性的婉拒。

谢天谢地,那个女生知趣地跑开避免了很多尴尬。两个人就那么无声地走着,低着头、红着脸,偶尔羞怯地对视一眼。在山路那个狭小的转角处,两个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便再也没有分开。他们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牵着彼此因紧张而汗湿的手、享受着彼此醉人的气息、感受着彼此剧烈的心跳,贾绍康希望那条山路不要有尽头,他想就这样永远走下去……

那天晚饭后,只需要一个眼神,心照不宣的两个人就避开了其他人,来到了小旅馆前的那条小溪旁。他们还是那么有默契,没有言语,只是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行走。当他们回到小旅馆的时候已是深夜,那些折腾了一天的学生们早已睡下。是到了分手的时候,戴雨霏滚烫着一张俏脸,低着头默默地退去。可是他们是那么不舍得松开彼此的手,贾绍康不得不尽量伸长手臂。就在那几根芊芊玉指将要从他指尖滑落的瞬间,他猛地再度抓紧了那只小手。他只是轻轻一拽,戴雨霏便一声嘤咛,扑进了他怀里。

小旅馆那间简陋而整洁的小屋成了他们的新房,在那个夜里,那朵圣洁的小莲花为贾绍康绽放出片片樱红……

贾绍康和戴雨霏品尝着属于爱情的甘露,也严守着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他们以为一切都掩藏得天衣无缝,但是那些爱恋的眼神在不经意间的流露,又怎能逃过学生们的炯炯法眼。很快,大帅和小美的恋情便成了校园里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是贾绍康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那些曾经对“怀才不遇、命运不公”的咒怨此时已**然无存。有了戴雨霏,一切足够了。

师生关系、四岁的年龄差距。虽然学校里没有明令禁止“师生恋”,但是在世俗的眼光里那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对于爱徒的恋情,作为副院长的付大年始终是默许的态度,因为他觉得那会是一段郎才女貌、两情相悦的美满姻缘。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付大年的妻子,当年就是曾跟他学过画的学生。

在那之后不久,付大年在学校为贾绍康申请到了一间单独的画室。那里成了贾绍康备课和绘画的工作室,也成了他和戴雨霏幽会的爱巢。

一切都是那么幸福美满,精神愉悦的贾绍康对未来再度充满了**和憧憬。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那个暑期,他得到了即将在国际画展上获奖的消息。可是就在他离开滨城、前往法国参加颁奖盛典的那段日子里,戴雨霏却离奇失踪。

如今已有一年的时光,戴雨霏依旧渺无音讯,如同蒸发了一般。戴雨霏虽然失踪却并没有远离,因为在每个夜晚,她都会在贾绍康那个诡异恐怖的梦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