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我打小就生活在蛟河**峰煤矿。为何叫**峰,就是我们煤矿旁边有一个小湖,湖边有两座半圆的山,两座山的山头都有**状凸起,看上去像一双女人的**,因此这两座山就叫**峰,山边的煤矿就叫**峰煤矿了。

我是一名矿工的女儿,1995年出生在这里的矿工宿舍里,那是一间红砖沏的平房。我记事时,我就觉得爸爸是那么的强壮与伟岸。夏日里,爸爸常常敞着怀,露出里面的背心,背心上印着“蛟河煤矿”四个字,器宇轩昂地走在路上。路边的农民,偷偷地看着,羡慕不已,爸爸和他的矿友们是他们的偶像,他们也梦想着跳出农门,成为一名戴着头盔的“煤矿工人”,吃上公家饭,月月有工资。

爸爸说,当年他是欣荣镇的人,刚刚高中毕业,本来想去当兵,但恰逢矿上招工,便去报名。爸爸长相英俊,身强体壮,还是城镇户口,矿上招了他做了矿工。

妈妈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嫁给爸爸时,羡煞了村里的待嫁姑娘。妈妈先是在矿上做了临时工,然后转了正,也成为正式的工人,户口也变成了城镇户口。妈妈的事迹激励着多少农村姑娘,梦想着嫁给像我爸爸那样的男人。

妈妈生下我之后,身体很虚弱,一直在家里养病,后来便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开始实施下岗分流之后,妈妈成为第一批被迫下岗回家的工人,那年我才八岁。妈妈在家里给人做衣服,缝裤腿,挣一些零花钱。家里日子过得紧巴起来,但是爸妈从来没有委屈过他们的女儿,即使自己省吃俭用。

在我刚上学的时候,妈妈就不让我去**峰。我就问为什么,妈妈说,山上有毒蛇,还有狐狸精。毒蛇会咬死人,而狐狸精会迷惑小孩子,把他们拐走。听妈妈这么说,我自然有些害怕,不敢去。学校的女同学们传说,那山上曾经死过人,坏人都在山上。男同学都笑话我,说我胆小,那个男生自称跟哥哥们曾经去过那里,就是有两只山峰,就像小时候妈妈的奶子那样,那些上了高中的大哥哥都愿意去那里。男生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他们比比划划我们的女生,双手划着一个半圆,面露狡黠的坏笑。我远远地望着那山峰,这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长满了树木,有什么啊……

我回家问爸爸,山上死过人吗?

爸爸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峰煤矿,在张作霖统治期间,是张学良投资建的矿。“九·一八”之后,东北沦陷,煤矿被日本人控制。中国共产党从关内派了许多干部进入东北,进行反满抗日的活动。**峰煤矿的高级小学,就来了一名戴眼镜的教书先生,他秘密组织矿工搞罢工,最后被日本人抓住,枪杀于**峰上。

爸爸还说了另外一个1993年的故事。在你出生前两年,我和你妈妈还不认识,爸爸刚刚来到矿上参加工作。一天上午,煤矿保卫科突然召集在井上休息的人开紧急会议。我在路上边跑边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到了会议室,发现有很多荷枪实弹的警察与武警,矿长面色凝重,眉头紧锁、低着头不停地在会场前边徘徊……保卫科长到他耳边说些什么,矿长立即走到前排的桌子前,大声说:“同志们,我宣布一件事情,保卫科的军械仓库,昨晚被鲍家两兄弟鲍兵和鲍有福以及刘晓军盗窃了。今早,刘晓军到保卫科自首报信,说他们平时就喜欢玩打仗的游戏,他们仨一时兴起想玩真枪打鸟,昨晚在军械库附近玩耍,发现没有人值守,于是翻墙入院,撬开军械库的大门,从里面偷出了三只手枪,三只冲锋枪,还有三书包的子弹。鲍兵兄弟俩摆弄了一晚上的枪,说是明天上山打猎,如果有人阻拦,就上山和当年八路军一样打游击。两人很兴奋,折腾到凌晨两点才睡觉。刘晓军很后怕,感到偷枪是要掉脑袋的事情,睡不着,越想越害怕。刘晓军联想到鲍兵说的,感觉要出大事,于是趁他俩睡着了,就跑回家。起初没有敢告诉爸妈。吃早餐时,他爸爸妈妈发现他情绪不对,再三逼问,刘晓军就把和鲍氏兄弟偷军火的事情说出来。晓军爸爸立即带着刘晓军来保卫科自首。”

矿长说,偷盗矿上保卫科军械库是一种犯罪,我们一定要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我们将给矿上的民兵连发放枪支。具体工作分工如下:我们民兵一排负责保卫**峰街道的农业银行和工商银行;民兵二排负责保卫矿机关楼;民兵三排将跟随公安和武警一起去抓捕鲍氏兄弟。如遇到犯罪分子行凶,公安局的同志已经允许咱们民兵可以开枪正当防卫。

爸爸当时就举手喊“报告!”。矿长问爸爸有什么事情。爸爸大声回答,犯罪分子发现同伙刘晓军不见了,一定会知道事情已经泄露,他们很可能逃窜上山,应该派一些人守住山道。

矿长和公安局的同志商量一番后,矿长大声说:“刚才那个说话的是林强同志吧。你给警察带路,到山路口设伏,防止犯罪分子逃跑。”

于是爸爸就带着两名警察和一个班的武警去了**峰。刚到路口,就有路人挥手指着山脚一个土丘的玉米地比划着。

“有情况!他们可能在玉米地里!”爸爸对着警察说。

公安局的同志立即布置抓捕方案,四人一组,一组在正面防御,两组人左右包抄。爸爸则立即回矿办公楼报信。

刚跑出五分钟,就听到了密集如炮仗般的枪响。还没到矿办公楼,就碰到闻声赶来的矿长和大部队。我连忙向矿长汇报,说**峰山脚土岗发现情况。

于是爸爸带着大队公安、武警和民兵来到枪战现场五百米的地方趴下来。

矿长和公安局的人紧急地讨论起来。增援的队伍四散分开,从四面匍匐前进对山丘进行包围。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包围圈被缩小至半径50米的小圈子。矿长拿着话筒,对鲍兵和鲍有福进行劝降,并发布最后通牒,如不投降,将强攻。他们并不答话,只是用枪“哒哒哒”发射子弹……

不知为什么,**峰突然枪声停止,突然一片寂静。

“你们决定投降了吗?如果投降,就把枪扔出来!”

一个声音大喊,民兵里有人听出来,大声说话的那是鲍兵的声音。“我们绝对不投降,我们要成为像我爸爸一样的烈士!”

矿长一挥手,四面突然枪声响起。四周飞起好多手榴弹,四面八方投向玉米地里。霎那间,“轰轰轰”十多响爆炸声震耳欲聋,玉米地里烟尘滚滚。爆炸声过后,**峰一片寂静。

一名武警战士匍匐接近土岗,不一会儿站起来了,挥舞着手,大喊着:“两名犯罪分子都被炸死了!”

爸爸见到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禁呕吐起来。鲍兵和鲍有福的尸体被卡车拉到公安局。

爸爸后来听说,先头部队围捕“二鲍”过程中,牺牲了一名公安干警,后来增援的两名民兵受伤。怪不得,鲍兵和鲍有福死也不投降,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罪行已经无药可救。

鲍兵和鲍有福后来埋在了**峰,没有立碑,没有人知道埋哪了。他们死那年,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如果他们现在活着,也应该四十岁左右的人了,或者儿女也十六七岁了。他们的故事,在矿上传了很久,岁数大的人都摇头叹息,他们是迷失的一代人,至于迷失了什么,老人们也说不清楚,年轻人总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峰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在我七岁时,总想去看一看,但一想到那些过往的故事,便从内心里浮出恐惧感。

爸爸去矿里下井,为了赶进度,三班倒,有时候爸爸晚上也在工作。妈妈下岗后,在**峰下湖边的歌厅里做收银工作,工作得很晚,一般是凌晨两点钟左右到家。我放学之后,就自己生火把剩饭剩菜热一下,独自在灯下的餐桌旁吃饭。

店里连续剧《乾隆王朝》每天只播放两集,到十点就结束了。每到这个时候,我便十分地忐忑,想着推开家里那扇门,出去走一走。要在过去,爸爸不让,妈妈不许。而今他俩都不在,没有人管我了。我纠结了几天,梦里都觉得自己在**峰里行走,醒来自己还是在**,自己骂自己是一个笨蛋……

有一天,爸爸休息,我鼓起勇气找到他,求他带着自己去**峰。爸爸先是一愣,还是同意了。

推开了这扇门,心儿跳得厉害。好在街上静悄悄的,只有路灯昏黄地照着明暗不平的路面。我走在小街上,两边的平房里的窗户上晃动着电视机投射出来的光影。爸爸牵着我的手,沿着街市往前走,一切都是黑暗的。小副食商店的门灯亮着,七月飞舞着的虫子,萦绕着那灯光。我想,我就是那些飞舞的虫子该多好,不过我不追求光明,我还要探寻神秘的黑暗。

这条街是通往**峰煤矿的,我们现在所在的地带是矿工的家属宿舍区,一排排平房,烟囱如林。路两边的银行、商店、卫生所、药店一应俱全。再往前走,就是我的校园,这个学校含有小学、初中与高中,此刻那里是一片漆黑,操场上没有了白日里的嘈杂。我把头放在铁栅栏缝里,努力地辨别着我的教室,只不过它们都躲藏在黑暗里。

过了学校,就有一个高大的“凸”字形墙耸立在夜空下,最高处亮着一盏灯,照着下边几个红字“安全生产,永争第一”,字是书写在蓝色的漆面上。这是煤矿院墙的巨大宣传墙,通常按着形势书写不同的口号,或者画着不同的图案。爸爸说,在这堵墙的后边,就是爸爸的煤矿机关楼,机关楼旁边就是爸爸的煤井。

其实长这么大,我最远的距离,就是陪着爸爸去煤矿,远远地看着爸爸穿着工作服,戴着有灯的安全帽下井,爸爸挥挥手,就消失在井口,他们下到离地面上百米的坑道里,一干就是四个小时,午休上来去食堂吃饭休息,下午一点半时再下井,等到晚上回家时,爸爸已经是疲惫不堪了,但他还是想办法逗妈妈和我笑……这就是我对爸爸那时候的记忆。

我俩走到煤矿的门口,不想靠得太近,门口的大爷是爸爸的同事,爸爸和他聊着什么。我躲在阴影里,望着灯火明亮的机关楼,再顺着通往矿井的路,瞧着井口的架子,那里没有一个人。

爸爸带我离开煤矿,我俩顺着“凸”字形墙往回走,想去远远地看看妈妈。我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妈妈不让我去这一带,今天偏偏要去那里。爸爸带着我从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往小湖的方向而去。我发现,这边的灯光远比家属区亮得多,而且店门口都闪着仿佛变着魔术似的灯,那些灯泡挨个地发出不同颜色的光,几十秒以后再循环一遍,远远看去,煞是好看。许多叔叔进了屋里,门口有好看的阿姨,穿着旗袍或者好看的裙子进进出出,男男女女的欢笑声从里面传出来……我望着天空上的星星,又看着眼前的霓虹灯,我觉得这里好像就是传说中的天堂。我问爸爸,这么美丽的地方,为什么妈妈不让我来呢?

爸爸说,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我犹豫着是不是往小湖边的街市里走,万一妈妈看到以后,她不会再让爸爸带我在半夜里出来的。一想到这里,我的脚步停了下来。算了,还是绕过去吧,还是去小湖对面的**峰吧。爸爸说,现在很晚了,如果妈妈回到家里,发现咱俩没有在家中,她就发现了咱俩的秘密了。

我也觉得,还是先回家吧。

爸爸是三班倒,他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就要工作一天一夜。我有一个强烈的冲动,就是等到爸爸上夜班时,我想开始属于自己的夜游之旅。

其实,在夜里游**,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妈妈的唠叨,也没有爸爸的大道理,我自己走在夜色里,绝对是一件惬意的事情。风吹在脸上,我能嗅到空气里的煤渣的味道,是的,这种味道在我出生以后,我天天能闻到,在这个夜里,味道感觉清淡了几分。其实,抛去炎热的太阳,在清凉的月亮照耀下,是很凉爽的,这就是夏夜与夏日的差别。不管怎么说,我被夜的魅惑深深吸引,不知道它会引领我去哪里。

我省去了上次的路程,我出了家门就径直往那个恐怖的地方进发,因为**峰一直是我的禁区,但是今夜我要上山。听过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我好像也有一种被逼迫的感觉,谁在逼迫,我不知道,只知道内心里有一个命令:要上**峰。我绕过小湖的街市,顺着小湖边上走了四百多米,湖边没有灯,但是我用准备好的手电筒照路。上山的路,我在学校的男同学那里已经打听好了,他们还给我画了路线图。我凭着图还真找到了上山的路口。在图上,山路就只有一条,原路上,原路下。

教科书上说,人生的路是崎岖不平的,倒是很对的,**峰的山路尤其难走,不光蜿蜒多变,而且异常陡峭。刚开始走这山路时,还觉得不吃力。但是走了十多分钟以后,感觉登山的腿变得沉重起来,那不断收缩和舒张的腿部肌肉开始造反,变得酸痛。七月末的山林里很是凉快,但是树影摩挲让人看不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我的内心里有一许惶恐,怕这晚上出来什么野兽。我安慰自己,这些年来,还没有听说过山里有野生动物,最多不过有些野猫、野兔和野鸡。山上除了“沙沙”的树枝被风吹得摩擦声外,万籁清静。一想到鲍氏兄弟的故事,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有些害怕。还是回家吧,内心里不禁想。如果回家,不得后悔死啊,都已经到了这里了。

我站在树林下,稳了稳摇曳的心神。是的,这山上什么也没有,仿佛是空的,就等着我去探索。我的心坚定下来,今夜无论如何也要爬到山顶。

我走走停停,每登二十级台阶就休息一会儿,即使这样,我汗流浃背了,感觉裤头里也都是汗水,我摸摸连衣裙,胸部的布料上也都是汗水。我用手电透过树叶,照着天空,想着天上的人会看到我的手电的灯光,我照着一颗星星,如果那里有外星人,他们一定会看到地球上的**峰上的灯光。对了,听说俄罗斯和美国人在天上有太空空间站,或许宇航员也能看到这个光。想到这里,我有节奏地摁着手电筒开关,向夜空断断续续地打着灯光,发着信号。这样连续发送了几分钟,没有回应。我想天空要把这些消息传到他们那里,或许要走很远的路程,等他们看到这个灯光时,或许已经好几年以后了。这样想着,我心里愉悦起来,他们一定会收到我的信息的。

我继续我的行程,上山绝对是一件苦差事,怪不得爸爸妈妈不让我独自上**山呢。当我一次又一次累得想放弃的时候,从内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发出一个声音:“一定要登上**峰!”

经历了极度的疲乏之后,我终于登上山上,这里生长着一些灌木,与山腰的茂密树林不一样,没有像样的大树,或许被春夏秋冬的哪一阵大风给刮倒了。这些灌木丛不是很配合,挡住了我观察四周的视线,我只能看着彩云追着圆月,只能看着星星嘲笑着冲我挤眼睛,仿佛说着:“你啥也看不见!”

山顶有十多平方米的平坦地势,中间立着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的光秃秃的大石头。我明白过来,这就是在山下看到的像妈妈**的石头。为了研究**峰,我曾经在洗澡时偷偷地观察过妈妈和其他阿姨的**,把这些**和**峰对照,还真的挺像呢。我问过妈妈,是不是女孩子都要长**的?妈妈笑着说,当然了。我又问,为什么男孩子不长**呢?妈妈笑得更厉害,男孩子长得丑,所以就不长的;她还说男人、女人身体构造不一样。我又问,那——**峰是女的吗?妈妈说,或许吧。这样的话让我不解,山难道也会有男女?

我看着这巨型的山石,这个在山下看着就是**的石头,忽发奇想,不如爬上去,看看周围的风光。想到这里,我真的站立在那石顶,没有灌木树林的障目,果然山下风光一览无余。俯瞰下去,小湖就像一个黑暗的大澡池子,傍在山脚。湖边两行笔直的路灯,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并行的铁轨。那里是小湖街市了,妈妈就在那里的房子上班。我再看那边,密密麻麻的万家灯火,是我们的家属区,灯火阑珊的样子,辨别不出哪里是自己的家。哦,那边黑乎乎地段一定是学校了……那边是煤矿了,哎呦,爸爸,你还在井下吗……

远处,都是黑暗。很远处一个黑乎乎的山影,忽然不见了!然后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接着许多犬吠声传来……俄顷狗叫声渐息,一切又归于宁静。我揉了揉眼睛,仔细地辨别,什么也没有,只是茫茫夜色弥漫无边……只有在地平线的远方,有一处灯火若明若暗的地方,感觉非常远,但是一定是一个人口稠密的地方,那里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也许还是一家煤矿?疑惑又从我的心中升起。

时间不早了,我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妈妈快要下班了,我得赶紧回家。下山的路轻快了许多,速度快了,也不用费太多的力气。穿过夜空下的树林,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小湖边。我望着**峰的山峰,我觉得刚才仿佛做了一个梦。心里窃喜,美梦成真了!

我回到家里躺在**不久,妈妈就回来了。我佯装睡着了。她进了我的房间,在我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给我掖了掖被子,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把门轻轻带上。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泪水是为了妈妈,也为了不平凡的今夜。

翌日上学,同学们疯传,离学校三公里的一个停止开采的老煤矿沉陷了,一个小山包都塌陷下去,变成一个深好几米的大洞。放学后,我们七八个男女生去沉陷区去看了,一个丑陋和神秘的大洞展现在眼前。我忽然想起昨夜我看到的情景,一个山影消失了。我站在洞边,回身望着**峰,她正在夕阳下望着我,仿佛告诉我,昨夜我们一起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我好害怕。

我被吓到了,后来的夜里,我再也不敢独自在夜里去登**峰。有一夜,我居然梦见**峰倒塌了,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就问爸爸。爸爸说**峰没有被挖掘,所以山是实心的,不会沉陷的。我觉得爸爸的话是对的,此后这个梦再也没有出现。

两年后的一个夜里,我还在梦里,**峰煤矿的警报声四起,妈妈拉着我的手往矿上跑,爸爸的煤井发生了塌方。爸爸在井下没有上来,几日后他的尸体被找到……

我对**峰畏惧起来,她似乎能预测未来,因为两年前的那番情景我历历在目,**峰在昨天也曾托梦给我——山在塌陷。然而,我却一点没有警示我的父亲。但是,我说出来了,大人会信吗?我愧对父爱,也渐渐痛恨起**峰来。

后来我想,爸爸妈妈曾警告过我,山上有鲍氏的游魂,不让我上山,然而我却去了,还是一个人去的,难道是我从山上带来的噩运?

妈妈操办父亲的丧事很长时间没有上班,被歌厅辞退。一时间,我和妈妈的生活毫无着落。妈妈用爸爸的抚恤金在**峰街里买了一间小的门市房。妈妈做了裁缝给别人做衣服,还卖一些副食百货。

爸爸走了五年。同学们都笑话我没有爸爸,我难过,跟妈妈说,想爸爸。妈妈不说什么,独自躲到角落里抹泪。看到妈妈心酸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心里搁着一块石头,就是我和爸爸去**峰的秘密。

**峰周边的煤矿都沉陷了。不久,我家新买的门市后边的房屋也开始裂缝。沉陷像一个幽灵一样,开始萦绕在**峰煤矿了,家属区的地也开始出现裂缝,几间房舍倒塌,砸伤了家属。很多矿工和家属没有栖息之地,都挤到亲戚家住。

不久,这个被采挖殆尽的煤矿停产了,虽然矿上还开着最低工资,但是人们对前途悲观起来,很多有技术的人,孔雀东南飞,去了南方打工。妈妈因为早就下岗,操持着自己的裁缝生意,日子还过得算是如意。

2007年,蛟河政府建立了煤矿新区,蛟河煤矿的一万多矿工和家属被安置到新区居住。只不过是用沉陷区的矿工宿舍置换新房,每家仅仅交了不到两万块钱,便获得了新区楼房的产权。我知道,新区所在就是在我第一次偷偷登上**峰时,看到在远方的那个神秘的灯火世界——蛟河县城,我曾立志要走到这里,果然梦想实现了。妈妈后买的门市房不在拆迁范围,因此没有补偿。妈妈想把门市房卖掉,但一个没有价值的房子,自然也没有人买。想想也心痛,这是用爸爸的命换来的房子……

我家获得一间70平方米的两居室。**峰沉陷区的住户少了,妈妈的生意也少了很多了。妈妈把新区的房子租了出去靠租金度日,我们娘俩就住在门市房里。只有那些农村户口的农民工留下来了三百多人,按规定,他们没有权利分到新区的房子。农民工们诅咒着,我们替你们挖尽了地下的矿藏,世界都塌方了,这被煤灰覆盖了百年的黑土地,种地连一粒粮食也打不出来啊!然后你们拍拍屁股就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年轻的后生都到外地打工了,剩下的老弱病残的人没有收入来源,索性在路上设卡,收过路费,每辆车收个五块十块的。后来有人报警了,警察来了,老人就躲起来,他们把卡子拆了撤走;警察一走,老人就又堵在路上,向过往的汽车收费。循环往复,直到几个月后,附近和远道的汽车都不来了。

**峰沉陷区,仿佛患上了绝症,死了……

我十七岁离开了沉陷区去城里读职业技术学院,学的是文秘专业。

三年前,妈妈得了矿上人常见的肺病,医生最后确诊是肺癌。我被这个噩耗折磨得要死的心都有,我请假陪她。妈妈似乎意识到什么,说趁着她身体还好,让我陪她去**峰去看一看。妈妈到半山腰时,就走不动了。我背着她上了山。

我扶着妈妈站在山顶,风儿吹落她脸上的汗珠,飞向山下……

妈妈说,薇薇,你知道在你小时候妈妈为何不让你来这个**峰吗?我摇摇头。妈妈说,你看山下的那些房子,都是一些歌舞餐厅,那些年,这里就是个红灯区。

其实我十多岁时,就知道了,同学们都说那儿就是肮脏的地方,许多男女就在山下湖边的树林里搂搂抱抱。

妈妈说,她那时在那里收银,爸爸一去世,她就离开了那里,并不是被老板开除,而是她自己要回家买门市房,做小买卖。

“妈妈,其实在我七岁时,爸爸就带我上过**峰,我自己也上过山。”我忐忑地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妈妈笑了。她说,爸爸跟她说过,你到现在也不知道吧,爸爸还骗你上夜班,偷偷地跟在您身后护送你上了**峰。

我吃了一惊,那些年的秘密原来不是秘密啊,那次山丘的塌陷,爸爸也看到了。我的内心里隐藏了多年的疑惑与不安,忽然不见了。

我的泪水流了下来,我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幸福。

妈妈继续说,我和你爸爸就是在这里约会,才有的你。

我吃了一惊,我转脸去看妈妈。妈妈却扭着头去看远方。

“这也是我和你爸爸为何不让你上**峰的原因。这里谈恋爱的男女很多,怕你误入歧途。现在,你大了,应该告诉你了。你是一个女孩子,一定要珍重自己的身体。将来找一个像爸爸那样爱你、疼你的人,一起生活。也许妈妈不能看到那一天了……”妈妈扭过脸去,抬起两只胳膊,似乎在揉着眼睛。

下山的那天夜里,我的梦里,又出现了塌陷。

两个月后,妈妈因肺癌去世了……

大专毕业以后,孤独的我就来长春找工作机会。在这里,我遇见了许多人,也遇见了诗人谭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