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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的阳光照射在几份报纸上,报纸摊在市公安局党委会议桌上。阳光照亮了蒙礼勤的微笑和几个头版标题,包括:“网探为康馨正名”“谣言瓦解”“还康馨清朗美誉”,还有最简短也是最有穿透力的:“真相”。

老季一大早就觉得头痛欲裂,这时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头,心想昨晚不该接江心洲的电话,半夜来电,啰啰嗦嗦说了半个小时,害得他失眠。

他想闭上眼睛,但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唐学军的视线朝他直射而来。他看见唐局长的嘴巴不断地张开、变形、闭上,换言之,局长正在说话,但老季却像是频道没有调准,对领导的话接收不良。

“结论是……”唐局长说,老季知道这时必须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在这次事件的处置中,有功有过,甚至功不掩过,这自然表示我们不能对他的过错熟视无睹。特别是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公安民警,更应该严守保密制度……”

“等等。”分管网管办的宣传部副部长,突然插话。不过,昨天晚上,他被蒙礼勤的电话从睡梦中吵醒,接着又训斥了一番江心洲,睡眠不足,头盖骨至今还隐隐作痛。“我想,唐局长对宣传部掌握的情况还了解不够,在下结论之前,是不是容我先做个汇报?”

唐局长是副市长,职务比副部长高,正讲话却被打断,不禁蹙眉。不过,他是一个宽怀的领导,没有计较,对着转头望向他的几张面孔,用惯常的热忱语气道:“那就烦请部长再介绍介绍。”说着,展露出他那著名的慈祥笑容。

政治部主任安饮冰坐在会议桌另一侧,示意党委秘书做好记录。

“各位领导,谢谢大家专程开会研究涉及宣传工作的一起事件。”副部长开口说道,“这次事件,因为没有敲诈勒索,没有找到始作蛹者,只是一起普通的负面舆情,但由于本部专业技术人才的缺乏,不得不求助于公安局网安支队。”

副部长显然有着高度的角色意识,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众人,然后停留在唐学军身上,明显表示这段话是针对唐说的。然后他望向老季,神气活现的样子,仿佛空气中的氧气都被他一个人吸走了。

“对了,那个丁专家现在怎么样?”

老季满脸疑惑,不知副部长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这个案子如果对丁杨的事业产生任何负面影响,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我是说那个网探,”副部长语带犹豫,“他没有再将事件到处宣扬吧?”

唐学军向老季点头示意,老季连清两次喉咙才开口说话。

“正休假呢。不过,会前我找他聊了聊,他对此次事件认识很高,没有你反映的那种情况。当然,我还是敲了警钟……没问题的。”老季耸耸肩,表示没有太多话可说。

副部长扬了扬他自认为帅气的眉毛。

“他要不再将事件的性质和相关信息散播出去就好。”

“嗯,”老季说,看见局长唐学军迅速转过头来,对他斜睨了一眼。“我相信不会。他很清楚这次事件的敏感性。当然,他跟封翎和蒙兰兰说起,也只是出于关心。”

“参与这次事件处置的其他同志也都一样。”唐学军迅速补充道。

“希望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副部长说,“那么我就向各位简短报告最新发展。康馨集团密切关注着这次事件的发展,对我们内部人员不加筛选发布清剿的负面信息,后来又以负面舆情恐吓集团高层,感到失望。不过,他们已与政府达成了共识,只要我们不再发生同类事件,以前的事不再追究。”

副部长的目光从几人脸上逐一扫过,大家都在高度期待的氛围中凝望着他,数秒前被忽视的沮丧感受,这时似乎一扫而空。

“蒙礼勤总裁跟我说,公安那个网探……”副部长小心翼翼地朝老季和唐学军望去,“在演唱会后威胁他女儿,给她的心里造成压力,幸好同在现场的副总裁封翎反复安抚,现在已经情绪稳定。很遗憾,我们先前没有控制局面,没有事先得到他去演唱会的消息,因为蒙礼勤希望大家可以理解,他们必须把有关这次事件的信息交流量降到最低,而且最重要的细节只限于少数相关人士知道。”

“演唱会是我让他去的。”老季主动担责。

“季支队长,严格说起来,这跟你没有关系。”

副部长看着老季,只见老季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瞬间,会议室内弥漫着一股沉重的静默。每当有人提出某下属犯下过错,上司却主动承担责任时,情况总会有些尴尬。副部长微微一笑,张开双手,表示遗憾,仿佛在说:我很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回答。老季点了点头,垂眼望着桌子。

“好吧,”副部长说,“关于康馨集团,大概就是这样,蒙兰兰已经表示原谅那个网探,毕竟他为康馨集团帮了大忙。”

“这样啊,”老季对副部长使用“恐吓”“威胁”等词感到很不高兴。“哦,那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丁杨应该没关系吧?我是说著名歌星蒙兰兰原谅他的消息。这样的话,对他来说可以放轻松点。”

副部长看着老季,恼怒他真不开窍。他的话真假参半,如果真的传到丁杨耳里,可经不起他跟蒙兰兰对质。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退一步,与季亚明发生矛盾是不明智的。

他让季亚明先冷静几分钟,然后才开口说:“这种事就算了吧。蒙兰兰跟他毕竟不是一路人,如果丁杨问起来怕她脸上挂不住。”

“除此之外,康馨集团还有什么想法?”问话的是唐学军。

“这正是我接下来汇报的重点。”副部长柔声道。他不喜欢被打断,但他不敢对唐学军怎么样。“蒙总首先高度赞扬了季支和网安支队对非法平台和负面信息的快速封杀,在宣传部会议之后,季支亲自挂帅,成立专班进行清剿,短短一天时间里,全部清剿干净。”

“是丁杨同志利用他自编的软件清剿的。”老季说道。

“干净利落,可圈可点。”副部长说,“蒙总,还有著名歌星对此交口赞誉。”

老季和唐学军对望一眼。

“另外,康馨集团董事会专门召开会议讨论过,毫无疑问,对于平台封杀中查出来的属于集团内部的事宜,他们会展开调查,并承担所有责任。”

副部长望向唐学军,唐学军并未表示反对。

“对于与平台封杀消息一道发布到网上的有关集团内部的事宜,他们同意承担所有责任,那些事可能有内鬼作祟,自败名誉。从另一个角度说,康馨集团如果在应对非法网站的负面消息时,做出什么不正当的事情,事先必须知会我们网管办。此外,安排封杀非法平台的网警应该——对不起,是‘也有必要’——对清剿出来的信息进行辨识,对于有损集团形象,或者说可能造成负面影响的信息,围堵起来。当然,丁专家接到的命令是将所有清剿的信息发布到网上,以证明公司的清白,因此他不做辨识,也说得过去。回头来看,应该由我们承担不及辨识的责任。”

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

“好消息是,网民在这个节骨眼上,似乎更关心那个非法网站被封杀,康馨集团的负面信息并未造成恶劣影响。当然,领导们召开这次会议并不是为了讨论当时应该怎么做,那只不过是下一步如何吸取教训,总结经验的事。我个人认为这种事主要考验执行者的专业能力和政治素质,如果以为对事件进行总结,就会避免以后再不出现同类情况,那就太过天真了。”

副部长上下交叠双手,仿佛要将这几句话归结为适当的重点。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直到老季清了清喉咙。

“这种事即使再次发生,责任也不在警方。”

副部长点点头,表示他并不认为老季这是在推卸责任,但立刻让老季意识到这是他说出的最愚蠢的话。

“康馨集团不只是市里的王牌企业。”副部长嘴角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笑意,说话的语调像是在向一群游客解说汉洲是一座旅游城市。

“幸运的是,”副部长说,“康馨集团宁愿承认是他们内部员工犯了错,也不愿意承认他们请求解决问题的政府部门在关键时候处置不当。”

“这表示,”安饮冰说,目光并未离开他眼前的笔记本,“公安方面不需要找替罪羊。”然后抬起眼,直视着副部长。“相反,我们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对不对?”

副部长讨好地凝视着安饮冰。他吃惊的是安饮冰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而且,他觉得安饮冰绝对是个不能轻视的人。

“对。当康馨集团成为负面新闻焦点的那天,他们就必须从他们的立场把事情交代清楚。”副部长说,“因此,我们的结论必须是警方并未犯下任何错误,我们的网警完全是根据指示行事,出现问题的是康馨集团员工。这个说法我们跟企业都可以接受。条件是不能让媒体知道,而是要让他们坚信我们对网络的管控能力……”

“需要树立一个功臣?”唐学军问。

“对不起,”老季说,“我是听错了,还是我没有抓到重点?”他不想此事给手下带来哪怕是最微小的不利,但像这样模糊不清的说辞,如果不予澄清,等到后来被抖出来,就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面对企业可能受到负面新闻炒作的紧急状况下,这位网侦警察表现得技术精湛,锲而不舍。”副部长说,“他突破技术门槛,攻破了网络犯罪的技术难题,他已经挽救了企业,虽然后来出现对企业不当的新闻,但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对,”唐学军说,“警察以服从指挥为第一要务。”

老季未发一语,只点头表示赞同。

“很好。”副部长说,“唐副市长,我认为接下来只要做好一点就够了,那就是说服媒体和参与事件的每一个相关人员:我们的网警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任何人不得对此有丝毫怀疑。重点是,他是我们的功臣。”

副部长看得出老季十分惊愕。

“如果我们不奖励这位网警,就等于承认他封杀平台的工作做错了,连带的也就表示宣传部和公安局安排的事宜有疏漏。”

“所以,我们要给他记功?”老季问。

副部长感觉到一阵恼怒的刺痛。老季说“记功”的语气,仿佛是指责他正在编写一出喜剧脚本,剧中所有引人发笑的元素都是出于搞怪,也就是说,宣传部牵头所做出的一切,压根就是一出闹剧。

“不是,”副部长说,语带请求之意,“我的建议是,不仅记功。一个人才的发现和培养,记功是远远不够的,应该用在合适的岗位上。”

接下来是长长的静默。

“提拔?”老季不可置信地看着副部长,“开始的时候,所有人一致指责他犯错,最后的结论却是要提拔重用?”

“这只是领导的建议。他这一级干部的使用权在你们手里。”

“这……”老季眨了眨眼睛,似乎很多话就要脱口而出,最后却选择闭嘴。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叹了口气,不经意地露出一些疲劳的神态。

“他在侦查方面确实有突出才能,但在服从命令方面有待锤炼。”副部长说,“违反网络侦查保密规定,是客观存在的。”

“您是说提拔可以,但不适合继续放在网侦岗位?”唐学军的话语有些犹疑,仿佛正拿一根棉线穿过针孔。

“关于这一点,上级跟康馨集团的想法一致。在推动上市的关键时刻,谁都不愿看到这家公司再出现负面舆情。”副部长强调。

唐学军的一条眉毛微微**,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反对副部长的建议。

副部长继续说:“问题在于这个乱发布信息的网警,会不会认为提拔兼调离他的这个动作过于明显,而觉得这是明升暗降,这样我们就会落得白费功夫。还有公安内外的知情人,会不会怀疑这是个掩饰的手段,觉得我们是故意隐藏他捅的娄子,明里是提拔,暗里却是惩罚,是把他晾起来。”

“给他一个闲职,调离网安支队,不仅是把他晾起来。”老季讽刺地微微一笑。“这明显是挖我的墙脚。”

“唐副市长,最后请您定夺?”副部长说。

唐学军搔搔耳根,眉头越皱越深。“如果这是上级的意见,”他说,“我想我们随时可以安排他一个位置。”唐学军虽然讨厌工作中那些毫无必要的官场应付,但他在官场上的应付能力跟他在法律和刑事侦查方面一样强。

副部长欠身致谢:“我过来的时候,有关领导正是这样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