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家乡

大狗跳下马,过来扶小五下马。小五小心地滑下马背。大狗把马背上的拐杖取下,递给小五,然后把两匹马的缰绳系在拴马石上。转身扶住小五,小五说:“哥,不用扶,我自己可以走进的家里的。”大狗没理会小五,还是扶住了小五的胳膊,推开了半门。小五一瘸一拐的艰难地迈进门槛。

书文学文在院子,推着竹篾圆圈玩,见到大爷和小叔进来,惊讶地喊:“大爷,小叔!”转头向屋里喊:“大爷小叔回家啰!”

都在家,谢默潭谢默河二狗等都坐在厅堂围椅上,正在谈论解放军打到哪里了哪里又解放了,都担心大狗和小五的安全。猛然听到书文的喊声,喜出望外,一起涌来出来,见到大狗扶住小五的样子,感觉事情不妙,问:“小五怎么了?”大狗不说话。小五笑笑,说:“没嘛事,受了点伤。”可是笑得比哭还难看。二狗也过来扶小五,小五简直是给架了进屋,大狗二狗把小五轻轻放在椅子上,大狗叫二狗拿了一张毛毡盖在小五大腿上。二娇倒了一杯热水给小五。

谢默潭谢默河都默默地不出声。

小荷正在灶间忙活,听到小五回家了,跑了出来,见小五有异常,紧张地问:“小五,怎么啦你怎么啦?”小五说:“姐,没多大问题,就是左腿受了伤。”小荷赶紧掀开毛毡,用手一撩小五的左脚,空****的,小腿以下都没了。小荷突然晕了过去,往后倒。小五大惊:“姐,你怎么啦?”大家过来扶起小荷,手忙脚乱地掐人中,谢默潭忙叫四娘拿精油擦在小荷人中和太阳穴。

小荷悠悠地醒来,哇地一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小五你没了腿,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呀?叫我娘俩以后依靠谁呀?”小五听小荷的哭诉,显然小荷有身孕了,又喜又悲。小五忙说:“姐,不要伤心,身体要紧啊,肚子里的小孩要紧呀。”全家人一听,都知道小荷有身孕了,都过来安慰小荷。

谢默潭待小荷渐渐平复了伤痛,说:“今天我们全家都在这里,现在开一次全家会议,像政府说的民主会议。一是小五受伤了,有了残疾,回不了队伍了,今后必定在家里疗养,我的意思是,小荷可以放下家的杂务,专心照顾小五;二是小五受伤了,小五是英雄,咱们成了英雄的家属,是光荣的家属,小五以后就在家里专心养伤,不用操心家里任何事,家里有一口吃的,就不会少小五一口饭。二狗,现在你是当家的,你看这样行不行?”

二狗说:“没事的,小五一人,也吃不了几粒饭。”

谢默潭对谢默河说:“默河你的意见呢?”

默河说:“听哥的。”

谢默潭说:“好,大家都没意见,以后就这么办。大狗二狗,把小五扶进房间,小荷你的工夫由四个娘来做了。”

谢默潭没有问娘娘们的意见,显然谢家还是男人说一不二。大狗二狗两兄弟一左一右把小五架了房间,大狗二狗都比小五高半个头有多,所以架小五还是比较容易的。让小五躺在**,小荷给小五盖上被子。大狗二狗都默默地出了房间,回了客厅,四个娘都嘴长,急着问大狗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大狗都不出声。谢默潭向娘娘们使眼色。

大狗默默地独自一人来到祠堂门前,昂头往上看,门顶上的木匾,鎏金的“谢氏宗祠”,从右到左四个字,笔力雄健,前面“谢”字真如一矫健的身躯在舞刀弄戈,笔锋间隐隐含有杀气。小时候大狗一直对这个“谢”很感兴趣,曾问二叔这是谁写的,二叔也不知道,问族里所有人都说久远了,不知道。大狗还常常按“谢”的在大门口摆造型,还遭到很多人的嘲笑。

大狗跨过门槛,进入祠堂内,祠堂还是烟雾缭绕,神台上还有没燃烧尽的香烛,流着不少蜡泪,旁边摆着一大把线香。神龛上的祖先神位一尘不染,显然有人在常常擦拭。大狗拿起供在神台上的家法,这根褐色油亮的竹鞭,曾把大狗的背鞭笞得伤痕累累。大狗突然感觉祖先们都现身了,一个一个冷冷地凝视着他,仿佛在追问大狗:“这几年,你都在干嘛了?”大狗放回家法,抽了三支线香,点燃,高举头顶,默默地说:“大狗做过土匪,做过警察,现在做了解放军。我从来就没忘记我是谢家的一分子,从来就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我这辈子杀了不少人,但我为的是天下百姓的福祉,问心无愧。”谢家祖先听了大狗的说话,颔首隐去。大狗拜了三拜,把线香插在香炉,默默地出来了。

站在祠堂门口,往左边看,就是谢家围楼。

谢家围楼默默地耸立着,射击孔还是透着一股寒气,石灰桐油糯米浆砌石墙,有一股沧桑感。曾在这里,大狗带人打跑了下岭寨的土匪们,解了谢家的急。

大狗走到围门口,站立,抬头往上看,石拱门上阴刻着两个隶体字“祥禧”。大狗手触摸着拱门花岗岩岩石走进围,踩着石子路,往围中央的水井走去,大狗的脚不小心崴了一下,幸亏没受伤。大狗蹲下,凝视着这些石头,一个一个都被踩圆了。眼前出现了一幅情景:二狗、颂琪都还小。木水盆装了热水,大狗用柴刀砍削山茶麸饼,麸饼屑掉到水中,有些飞出了木盆,二狗忙去捡,丢回盆里。大狗削完麸饼,伸手在水里搅,水啪啪响,很快就出现泡沫,水变成黄色的。大狗再端起水盆均匀地撒在石子路上,茶麸水由石子与石子间的土里渗入,很快,一条蚯蚓爬上来,另一条蚯蚓又爬上来了,太多了,几乎石子路上都布满蠕动的蚯蚓。大狗和二狗一条一条的抓住,放在竹筒里,颂琪却有些怕那些黏糊糊的蚯蚓,不敢抓。然后三兄弟就去潭坑河里钓鱼。钓竿也是三兄弟自己做的。竿很容易,在山上砍一根黄竹,削掉竹枝即可,主要是没线和钓钩,颂琪就到家偷出娘娘们纳布鞋的粗针给大狗。大狗用火烧红针,用夹子夹住,按在竹竿上弯成钓钩模样。但还是缺线,一般的麻线不行,不够韧,一泡水,很快就没有用了。颂琪就偷爷佬谢默潭的钱,到澄江墟买了一些钓鱼用的胶线。三兄弟经常去钓鱼,虽然钓得不多,但乐趣无穷。每钓一只上来,颂琪和二狗都大喊大叫,兴奋不已。

大狗想到这,脸上露出了笑容。大狗探头到井边往下看,井壁是青砖砌的,长了不少青苔,水滴声在井内回响,非常清晰。井水清澈,照到大狗的人影,很清晰,胡子拉碴,很憔悴。有几只红鲤鱼在悠闲地游着,偶尔像受了惊吓一样一甩尾,快速游动一下,搅花了水面,大狗的人影也花了。

大狗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做噩梦。总是梦见无数机枪子弹向自己飞来,射到自己身上,一颗一颗地钻进身体里面,却没有流血也不痛。身旁的谢大发黄三贵刘发财秃子哥也一样,子弹打花了他们的身体,鲜血把他们的衣服都染成红褐色的了,他们都在哭,都在喊疼,都在喊:“连长,救救我,救救我,我很疼我很疼!”他们的脸都变形了,狰狞可怖。一会又有无数炮弹落在身边爆炸,一会又见小五捧着一根血肉模糊的断腿过来,递给大狗,说:“哥,这是我的腿。”大狗每次都在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大狗!大狗!”背后有人在叫,大狗定定神,回头看,原来是大爷和二叔站在他背后急切地叫他。

谢默潭见大狗带小五回来,不说一句话,神情恍惚,急忙找谢默河说这情况,谢默河也发现了,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两人都是看着大狗长大的,都知道大狗的性格,从来就没怕过事的人,现在成这样,一定出大事了。两个心里焦急,同二狗说了,看看有没有嘛办法开导开导大狗。

二狗说:“大爷二叔,大哥嘛样人来的?从小就是打架,就把吴家人打得哇哇叫,略大就上山做土匪,这两省三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后来招安做警察,现在又做了解放军,参加过这么多大大小小的战争,可能倒在他枪口的人没有半百都有五十,还有嘛可怕的可担心的?”

两老人想想也是,但是不知为嘛,还是不放心,但又不知怎么办,只能远远地望着大狗进祠堂出祠堂进围楼,直到看见大狗头钻进了水井,半个人都钻了进去,怕大狗有嘛想不开跳进水井,才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大叫。

大狗把头缩回来,转身见两位长辈担心焦急的样子,说:“我没事!”

谢默潭谢默河实在放心不下,过来一左一右地拉着大狗说:“回家吧!”

三人踏进家门时,二狗扬着一个牛皮信封说:“颂琪来信了,颂琪来信了!”谢默潭大喜过望,一把抢过来,拆开,一页薄薄的纸,写着密密麻麻漂亮的钢笔字。

谢默潭读道:

尊敬的父亲:见字如面!

阔别已有五年,五年来,颂琪无不在思念着您,孩儿总是想,您的白发是不是多了,饭量是不是减少了。

颂琪这几年,为着中国革命事业,在外闯**,九死一生,终于盼来了中国革命的胜利,看着红旗冉冉升起,总是无比激动。

父亲,家里的纸厂生意还好吧?干不动就不要干了,交给二狗哥吧。一辈子您也辛苦了。二叔也老了吧?二狗哥有几个小孩了?我想我回家来侄子们都不认识我呀,就像诗歌里说的:笑问客从何处来!大狗哥回家了没有?大狗哥也是一个坚定的革命军人。看,咱家出了两个革命家。是一个光荣的革命家庭。

父亲,颂琪已经组建家庭了,妻子她是南雄人,您和二狗哥在南雄时见过的,她也是革命积极分子,受过良好的教育,我们现在都在省里工作,革命刚刚胜利,百废待兴,我们都有做不完的事,很忙很忙。刚刚秘书又来催开会了,就写到这里吧!祝咱们大家安安康康。

此致

革命的敬礼

颂琪 1950年4月16日

谢默潭擦擦眼角的泪水,问:“现在嘛时间了?”二狗掏出怀表看看说:“早上十点半。”谢默潭说:“二狗,我问的是嘛日子,日期。”二狗说:“哦,早上我还看了牛图日历,我记得已经五月多差不多六月了。是五月二十日了,农历是四月初二,哦,是初四,看来这信足足寄了一个月。”

突然听到外面急促的马蹄声,一声响亮的“报告!”进来一个十多岁不够二十的后生解放军,还是满脸稚气,像小五刚跟了大狗的时候。后生向大狗敬礼:“报告谢连长,始兴清化大山全面剿匪战争打响,团部命令火速归队!”

大狗整整军容风纪,抖擞抖擞精神,进房向小五告别,挥手向所有人告别,跳上马背,连抽两鞭,马匹吃痛,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