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昭明夕照

“轰隆隆——轰隆隆——”

阵阵轰鸣声响起,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大地,被炸起的水花和土沙飞溅,在空中如礼花一般绽放。

那土炮的所炸之处,皆是火光冲天,红红地映衬了半边天。

一群身着武士服的倭寇手持武士刀,如地狱魔鬼一般,举刀砍杀。

手起刀落的瞬间,绽起的血花有如彼岸花瓣一朵朵地飘落在地,逐渐汇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河,进而瞬间被干裂的土地吞噬,只留下那道红色的痕迹。

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杀过后,周围一切再也没有了生机——

火还在烧着未熄灭,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有老人也有小孩,有男子也有妇女。

那烧焦的味道,伴随着阵阵的血腥味,被不知哪里吹来的风渐渐吹散,到了最后,唯留下那场悲怆的场景,永远都无法抹去它的痕迹。

月光已经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枝头,那皎洁的光芒洒在一地的尸山血海之上,加之冬季刺骨的阴风,更显得森然恐怖。

“咕噜噜!”

一声轻微的响动传来,只见地上的一堆小尸山的一侧的尸体滚落,一只满是血的脏污的瘦手突然伸了出来,扒在一具尸体的上边。

再次的响动过后,一个矮瘦的妇人终于爬了出来。

她浑身的衣服破破烂烂,到处都有火烧焦的地方,浑身黑漆漆的,并且沾满了鲜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只能依稀看见眼白和还算洁白的牙齿。

她的头发半边已被烧掉,撑着一瘸一拐的身躯,迷茫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新年之际,所有人都沉浸在祭祖的热闹之中,突如其来的寇患瞬间夺去了一条又一条的生命,原本热闹的村庄瞬间变为一片死寂,昔日庞大辉煌的李氏一族几近灭门,只留下一地硝烟与地狱……

妇人拖着已经残破不堪的身躯,一步一步往前挪着,走过一堆又一堆尸体面前,试图寻找生的气息。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周围除了她,再也没有别人。

家没了,族没了,未来的路将要去往何方,她的归依又在哪里……

她撑着路边折来的树枝,漫无目的地往山下走着,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

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恶臭,但她已经麻木了,已经闻不到这种味道,只知道不断前进,不断前进……

倭寇的无情践踏之下,就连家禽动物都没了踪影,路边的溪水都被鲜血染红,死鱼翻着肚皮浮在血水之上。

饿了,便随便拔根草充饥;渴了,血水又当如何?她只知道,自己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她抚摸着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腹,这儿,还有一条生命,他承载的是李氏一族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血脉,必须活下去……

强烈的念头支撑着她。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沉,但她知道,不能停下,谁也不知道倭寇是不是藏在某一个角落还未离去。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月交替,走了多少路,她的一只鞋已经被磨破,另一只鞋不知在路途的过程中遗失在了哪里……

终于,她看到了十八盘。

福宁州十八盘,又叫十八岭、十八弯,顾名思义,共十八道弯,成百上千级的台阶,这是通向救赎之地的阶梯,也是一个新的挑战。

这里地势易守难攻,炮车根本运不上去,倭寇也不愿光临这种穷山之地。

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但是,向前一步,不就离活不远一步了吗?至少,不会落到倭寇的刺刀之下。

一步一步,她不知道已经爬了多少级,还剩下多少级,她几乎是手脚并用不断攀爬着……

望着依然不见尽头的台阶,她再也撑不住了。她感觉自己的腹部越来越沉,隐隐传来了绞痛,最后意识丧失的时刻,她恍惚看见了一道蓝灰色的身影,还来不及看清面庞便彻底昏厥,只恍惚听见了——

“施主,你怎么了?施主……”

十五年后,鳌峰山。

柔和的阳光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天空,慢慢往山头藏去。

天边的红霞映衬着整片天空,也将整片山头镀上了一层金色的余晖。

在这座山头里面,有一座千年古刹——昭明古刹。

昭明古刹建于南朝梁大通元年(527年),相传为昭明太子萧统所敕建,题有匾额,因此取名“昭明寺”。

寺庙之内,还有一座古塔矗立镇守,古色古香,巍峨壮观。

当夕阳的余晖洒向古刹之时,寺内的琉璃瓦、铜铃、铜钟交相辉映,在夕阳的照射下投出长长的倒影。

耳畔时而响起几声低沉悠长的钟声,顺着古刹回**在整座山头,仿佛画中仙境一般,遗世独立,空灵美好;又宛如仙宫一般,金碧辉煌。

正所谓是“塔影西斜红日暮,炊烟起处是桐庐”。

寺旁的小路上,有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正在往古刹的侧后边走去。

只见男子身穿藏青色的粗布麻衣,腰间的腰带只是简单地用搓起的麻绳轻绑,晒得小麦色的健康肤色,坚毅立体的五官,棱角分明,虽比不得那些俊俏男子,但也朴实无华,看起来一副老实的模样。但细看他的眉眼,又能让人觉得是个聪慧之人。

此刻他宽大坚挺的脊肩上,扛着一担柴火,正哼哧哼哧地走在前头。

在他的身后右侧跟着一个大概二八年华的少女,身穿浅紫的麻衣,头发简单用蓝色布巾包裹,几缕掉下的乌丝垂在鬓角。

白皙的脸上那双秋水盈盈的双眸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若是细看,便能发觉和身前男子的眉眼之间竟有四五分相似。

她紧紧跟在男子的身后,臂间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野菜。

他们一路欢声笑语,终于到了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有一座破旧的茅草房。在茅草房前边的两侧空地上,种着各种蔬菜野菜,量虽不多,但足够他们温饱。

一个鬓角已经夹杂了灰发的中年妇人佝偻着身子,左手撑着自己的腰,右手拿着个葫芦瓢在给菜地浇水,时不时地咳上两声。

“阿娘,我们回来了!”

男子放下手中的柴垛,大步上前接下妇人手中的葫芦瓢。

而那位中年妇人正是十五年前死里逃生的那名妇人,唯一不同的是,无情的岁月已经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痕迹。

十五年前,她拼尽全力,却倒在了十八盘的半路上,也是她运气好,碰巧遇上了下山的小沙弥,死里逃生,并且腹中胎儿也得以幸免下来。

她想过就此出家,但昭明寺内都是男僧,不便留有女眷。况且佛门乃清净之地,她身怀有孕,更不便留在寺内。

但是,毕竟这也是两条生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们也做不到将妇人赶下山的举动,于是,便暂时将她安置在寺旁的一座茅草屋里。

在茅草屋生活的日子,平静而安逸,晨起钟声,夜半暮鼓,心境逐渐清明,那一段因残忍、肆虐的往事积压在身体里的戾气,随着经声的洗礼变得浅淡而模糊。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当一对龙凤胎呱呱落地时,妇人为这对兄妹取名为——李舒康,李舒岚,寓意一生康宁,无灾无痛。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就这样,他们一家三口在这里一待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来,为了感谢昭明寺的收留照顾,李舒康总是会进寺帮工,尽自己力所能及的一份力量,李舒岚代替的母亲的责任,为寺中僧人做些针线活,礼佛时节帮忙做做斋饭。

得空的时候,兄妹俩还会跟着寺中的武僧学学粗浅的拳脚功夫,虽不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至少能够强身健体,必要时候还能自保。

但是,她也知道,她终究不属于这里,她的一双儿女也不属于这里。

身为李氏的子孙后代,李舒康有责任扛起延续这一脉香火的责任和使命……

夜晚,繁星点点,山间的夜色格外撩人,秋风吹送,令人不禁感到浑身舒爽。

如果可以的话,这儿,会是一个安度余生的好地方。然而,冰冷的现实总是会无情地戳破这种幻境。

所以,当妇人要求自己的一双儿女下山的那一刻,李舒康忍不住将声音提高了好几倍。

“阿娘,你说什么?要我们下山?不行,这绝对不行!”李舒康想也没想就直接摇头拒绝。

李舒岚在一旁连忙点头,“是啊阿娘,自从生下我们之后,您的身体一直都不好,我们要是走了,您怎么办?更何况,我们能去哪里呢?”

说到要离开从小陪伴自己的母亲,李舒岚的心中就突突地难受。

妇人一边慈爱地抚摸着李舒岚的脑袋,一边自顾自地说道,“阿康,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份决定了你这一生注定不可能在山上孤独终老,我也不能耽误了你,成为老李家甚至是整个李氏一组的罪人啊!

所以,下山去吧,延续我李家的香火,这样,我才有脸面去面对你九泉之下的父亲,面对李家的列祖列宗!”

“阿娘,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离开您的,阿妹也不会离开您的!如果我们离开了,您怎么办?谁来照顾您呢?”李舒康坚决地摇着头。

“难道你想让阿娘死吗?如果我是你的一个负担,那我宁愿一死了之!”妇人的情绪也有些激动。

这么多年来,她心中已经压抑了太多太多了!她知道自己的病,自己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亲眼看着身边的亲人离自己而去,她知道,那种感觉有多痛,多么地绝望。她不想自己的孩子亲眼目送着自己离开。

因此,她想早些打发他们下山去。她知道,她的孩子不可能永远窝在这种方寸之地,终生长伴青灯古佛。

路,都是拼出来的,留在山上固然一生安宁,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而一旦下山,可能随时会遇上倭寇,随时可能命丧黄泉。但是,她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将孩子永远地圈在山上……

所以,在经过了几天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她最终还是决定,让他们下山,面对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阿娘,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这就是一回事,阿康,你就听阿娘的,带着妹妹,下山去吧!”

李舒康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意见,摇头道:“阿娘,我什么都听您,但是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我和阿妹不会离开您的!”

“你是真的想让阿娘死在你面前吗?咳……咳咳……”

似乎有些激动,妇人再次咳了起来,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咳得整张脸都涨红起来,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吓得李舒岚慌忙帮着顺气。

“阿娘,您别激动,阿娘……”

李舒康急得手忙脚乱,举着手想要上前,又不知道上前干吗,就傻傻地在面前兜兜转转。

“你笨啊,快去请住持啊!”还是李舒岚先反应过来,冲着李舒康慌忙吼道。

“咳……别……”妇人反抓住李舒岚的手,叫住了李舒康,“老毛病了,咳咳,别去麻烦住持了,听我说,你们……”

李舒康当然知道自己的母亲想要说什么,犟着脾气,始终不愿答应,“不行,阿娘,你都这样了,绝对不行!”

“你……”

妇人指了指李舒康,脚步向前了一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心急之下,又再次咳了起来!

李舒岚急得都快哭了,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冲着自己哥哥吼道:“你个木头,你是不是故意要气阿娘啊,不就是下山嘛,你听阿娘的,我留下,这不就得了!”

听完李舒岚的话,李舒康慌忙点头,“对对对,阿娘,你别去,我下山,我下山就是了,但是阿妹要留下!”

“好了,都别说了,明天,咳咳,立刻收拾东西,下山!”

说完,妇人再也不理她们,转身关门进入了屋子,独留两兄妹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连三日,妇人始终不愿开门见自己的儿女,并且不吃不喝,病情更是加重了许多。

李舒康兄妹俩束手无策,只得请来住持。

当住持出来的那刻,给兄妹俩拿来了一封信,“这是李夫人让我交给二位的,她让二位下山前往塘底堡。

所谓‘佛度有缘人',你们虽与佛有缘,却又注定与红尘羁绊不清,这里终究不属于你们,因为你们值得有更好的未来。不管你们在哪里,我佛都会保佑你们的!

所以,下山去吧,李夫人这边不必担心,否则,再坚持下去,不管是谁都不好过!阿弥陀佛!”

说完一番话之后,住持转身离去。

但那振聋发聩的话始终萦绕在兄妹二人的心头,似乎打开了他们内心的另一扇门。

或许,对母亲最大的孝顺,就是让她有生之年能够满足自己的夙愿——那就是让她看见李氏重新崛起的那一刻……

最终,兄妹二人决定,带着母亲最大的愿望,踏上了下山的道路,也踏上了命运无常的未来……

他们顺着十八盘一级一级拾级而下,时而回头望望已经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的古刹,兄妹二人的心情万分沉重。

昭明昭明,日月昭昭,终有一天冤仇将会明朗,正如母亲所希望的一样,终有一天,李氏一族能够重见天日,昭然挺立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