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桂英和萧克武逐渐老去了,除女儿萧川还在广州读大学外,三子也都陆续已经结婚生子,三子又为这个家中添了四个男孙一个孙女。

成祖母后的桂英走到了弄孙为乐的年轮,她的头发已经再无一根黑发,当年震动上海的容颜也已经不再惊艳,换成了慈祥平和。

邻居经常有人问桂英年轻时是否是大上海的交际花,是否拿过双枪杀过日本人,是国民党的女特务。桂英都只是笑而不语,但桂英却经常对还不懂事孙子孙女说起年轻的往事,她最喜爱的孙子是第二子福盛与成珍生下的儿子,名叫家星。因为她说,孙子中,家星长得是最像那一个人。她经常抱着年幼的家星说年轻的事情,但她最喜欢说的那一句还是:“如果当年他没有那么早走,我们是不是也有了我们的小孙子了呢?”

年幼的家星当然不明白她说的那个他是谁,无法听懂桂英的故事,他只记得奶奶一直很美,直到死都一样很美。

桂英病倒了,她一直有高血压,一直说头晕。有一天,她晕倒在了在家里的楼梯处。昏迷中,一段段往事浮上她的心头,梦中她想起了当年被父亲在寒雨初停的武汉街头转角处买卖她自己,自己的手被蔡建民抓住的那瞬间的感觉,转身回望时,父亲失落的背影。然后就是在蔡家的日子,令人怜爱的云英、伤她最深蔡元齐、残忍的蔡元治,冲进火场找云英的蔡元修,忧郁半生的二太太子妤,蔡建民无情的面容。在教堂里,见到改变自己一生的人,在特务营中的誓词和吃过的鞭子,自己开枪杀过的日本军官;情深义重的少钧像王子一般的弹着忧郁的钢琴声,让桂英泪流满面……到醒来的时候,桂英发现自己已经老去,似乎自己变成老太婆只是一眨眼的事,直到孙子家星呼唤她奶奶的时候,她才想起原来自己已经走过了大半生。

“你们怎么全都来了?”桂英看着病房里慢慢一屋子人。

“妈,我们来接你回去。”儿子福成说道。

“哦,回家了吗?不要告诉萧川,她学业要紧,我身体没事,就不要让她从广州回来了。”桂英感到此刻身体似乎从没有过的轻松。

媳妇成珍哭了,桂英最喜爱这个媳妇,打趣道:“成珍你哭什么,我还好好的,再哭我都被你哭死了。”成珍并没有止住泪水,儿子们也有抽泣的声音。

桂英的衣物已经被成珍打包好,桂英翻身坐起来,发现身子似乎恢复了年轻时的活力,连那一条因为中过枪,然后常年为类风湿性关节炎的左腿也似乎不再疼痛了。

医院离家很近,桂英回到家后,所有儿子和孙子就各自回家休息去了。原来众人昨夜都没睡,静静地守着她。现在她只有最殷勤善良的成珍照顾着,然而成珍只是不断地落泪。

桂英似乎感到了一丝不妥,说道:“傻孩子,别哭了哦,是不是我患了很重的病快死了,所以你哭得这么伤心,还是又被大嫂欺负了?阿萍那人农村出身,为人刻薄跋扈,你不必管她,她必没有什么好收场的。”

成珍拭去泪水,说道:“妈,我没有在为大嫂的事情伤心,她爱争就由的她吧!”

桂英没有再问成珍什么事情,似乎这一刻,她一切都看得明了,也放得开了。

桂英感到了一阵轻微眩晕,突然,她感到自己的胃好像很空虚:“成珍,我好饿,还有饭吗?”

“有,妈,昨天的饭还在电饭锅里热着,我盛给你,再给你炒个菜。”成珍连忙去冰箱拿出青菜和一条鲷鱼在厨房里忙了起来,桂英的意识开始有点模糊,她以为她自己是累了,困了。

很快,成珍端出来了热腾腾的一碗米饭,绿得诱人一碟青菜和清蒸鲷鱼。

桂英端起碗筷,吃了半碗饭,几根青菜和鱼头,就感到已经饱了。

她感到身体很不安,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房间了踱来踱去了几次后,忽然,无因由地惊叫了一声,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下起了暴雨。

桂英躺回到自己的**,她已经四肢无力,双目发黑。她无因由地紧张害怕起来,叫道:“成珍、成珍。”

成珍哭着走了进来,问道:“妈,你还有什么心愿啊?”

桂英问道:“我快死了是吗?我好像记起了我在昏迷时身边的医生说给我用错药了,我高血压,他们打错了补针给我,我快死了!”

成珍已经哭成了泪人,桂英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朦胧,突然她觉得屋子里站满了人,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子女,后来才发现都不是,但都是自己熟悉的人:蔡元齐、乐少钧、大山、丁文渊,也还有恶狠狠地方若鸿、蔡元若、熊本二郎。

桂英安详地合上了眼睛,她都不在乎了,只觉得人的一生无论过得好坏,在生命弥留的一刻,再都毫无意义,生命中最灿烂的花火,只是稍纵即逝的幻光。终年五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