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这无疑是桂英中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蔡家固然已经败落,大夫人归入了空门后第一次下力操办这种世俗事。初五这天,蔡府门外,挂上了红灯笼,蔡家大院贴了红窗花,堂前一双红烛特别显眼。虽然除此之外,蔡府再无何喜庆装饰,但对于战后恢复生产的中国,也算得上富足。

大太太几十年来第一次上妆,本来无甚血色的脸庞,瞬间看着丰腴红润了不少。

蔡元齐今天没有穿军装,他认为军装他几乎每天在军营穿,应该与平常有分别,他穿起了他唯一一套白纹蓝黑西装,蜡起了四六头,戴上了圆框眼镜,仿佛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一般。

桂英姗姗来迟,在媒婆的搀扶下,清晨七八的点的阳光里,湛江的初春宜人的气候,桂英从房间中走出,身穿着一套富丽高贵的白色裙子。

桂英精致的五官面容和曼妙的身材,让蔡元齐想起了跳芭蕾舞的天鹅,却又比那种舞池的天鹅舞者多了几分王者霸气,就像湖中央一只卓尔不群的天鹅皇后一样,泰然自若地在湖心舔理着自己白得耀眼的丰盈白羽,毫无顾忌展示着自己惊绝世间的婀娜身姿,让周围的天鹅纷纷失色。

“你美得让人心痛。”蔡元齐单手接过媒婆递给他桂英套着长白流纹手套的手,蔡元齐禁不住直接就亲吻了这只手。

由媒婆引领着二人进入堂前,桂英看着庭落中的槐树,想起自己小时候和蔡元齐一起长大时的那一棵比这更高大的槐树,可惜现在是初冬,槐花已经落光,但总算实现了她在心中幻想过千万次的场景,终于嫁给了蔡元齐。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似乎一切都在梦中一般,蔡元齐和桂英没邀请到几个宾客,一来他们是外迁来湛江,自然没几个亲戚;二来是反革命的帽子套在了蔡建民头上,有关系的人都早已避之远之;他们也不打算再张扬,毕竟蔡家老爷还没足百日。跪拜了大夫人以后,大夫人笑得像自己亲生儿子娶老婆一样,似乎笃信僧佛终于得到了庇佑一样,使自己晚景不致凄凉。

“给你们俩各人一个红包,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今后成家了,赶紧给蔡家添几个大胖儿子,我就算对得起你们的父亲了。”说着,大夫人像要落泪,但又忍住了。

二人接过大夫人的红包,蔡元齐说道:“母亲,我会和桂英侍奉好您的,您可以放心。”

桂英也说道:“母亲,我也会把您老人家当成我亲生母亲一样照顾的。”

礼成后,大家围坐吃了一顿饭,大太太茹素几十年了,但见蔡元齐今天结婚,也举起了酒杯,分别和两位新人喝了两杯。

晚上,桂英躺在了蔡元齐的怀里,轻声地问蔡元齐:“元齐,你这些年都去过哪些地方了?”

蔡元齐说道:“这些年我去的地方都不少,当初离开蔡家,我就到广东加入共产党,成为一名党员了。后来到了江西根据地,同志们看我身体瘦弱,没让我拿枪打仗,倒是让我在军营里当文书,后来又做了团里的政委。因为我文字功夫不错,在党报里发表过不少文字,又过了几年,受到了林师长赏识,跟他去到了海南岛,本来就要留在海南岛任职的,但后来听到父亲入狱的消息,我便积极上书林师长,说明父亲和你的情况,林师长十分仁义,帮我在中央里和周总理说了我父亲和你的情况,周总理派了他的秘书也就是那天你见的伍秘书长过来亲自营救你们。可惜还是慢了半步……幸好,还有你。”

桂英伸手把蔡元齐抱得更加紧了:“齐,你还会离开我吗?”

蔡元齐说道:“我已经打了报告,要留在湛江,正等待上级批准,应该问题不大,桂英你放心,除非我死了,否则再怎么说也不会离开你。”

桂英嗔怪道:“今天我们新婚,你怎么把这个字挂在嘴上!”

蔡元齐笑道:“是是是,这么多年看惯了战场上的子弹枪炮,把这些避讳都忘了。”

“元齐,这些年,胸口真的没有痛过了吗?”桂英用脸贴近蔡元齐的胸口,听蔡元齐的心跳,这些年,桂英一直担心的是蔡元齐这个与生俱来的病。

蔡元齐自豪地说道:“刚入伍那会,痛过几次,后面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了,身体也健壮了不少,近两年,军中的军医也有看过,说没有发现异常,我相信我已经好了。”

但桂英还是不放心,说道:“你有过这个病,以后还是需要小心点,不能过度激动和激烈运动,知道吗?”

蔡元齐笑道:“没事的,丫头,我在外面这么多年了,我自己的身体能不知道吗?”

桂英的心因为蔡元齐的话算宽了少许,心中默默祈祷老天爷一定要照顾蔡元齐。

转眼三个月过去,湛江的天气开始逐步变得更加暖和宜人,蔡元齐的任职也下来了,就地驻扎。由于蔡家老爷的政治问题未清,蔡建民只能在市政府里担任秘书长的职务,但已经算级别不低。

刚刚任职,市政府里的事务忙得蔡元齐晕头转向,日常公务千头万绪、迎来送往,让蔡家这个已经零落的家,似乎看到了重新兴旺的可能。可由于工作的过度繁忙,蔡元齐在日渐消瘦。

那天早上,蔡元齐上班后,桂英正吃着白粥,闻到厨房里的煎海鱼的腥味,忍不住就吐了,大夫人陪着桂英去医院检查后,医生告诉了桂英,她已经怀了身孕一个多月。

大夫人喜出望外,桂英也非常高兴,大夫人叫人第一时间通知了蔡元齐,蔡元齐在市政府里收到这个消息,丢下了手头紧张的工作,兴高采烈地踩着自行车从市政府回家。踩到门口,往墙壁摆放车的时候,心却突然剧烈的痛了一下,这种痛像被剪刀刺中了心脏的皮肤一样,但是疼痛感一闪而过。

蔡元齐用手揉了揉心房处,平缓了一下呼吸,他隐隐感到一些异样,却安慰自己:“应该是错觉,没事的,踩太快了而已。”

回到屋子后,桂英和大夫人正坐在客厅谈话,蔡元齐一把抱住桂英亲吻她的额头,桂英羞涩地说道:“别这样,大夫人在呢!”

蔡元齐抑制不住兴奋,也顾不得大夫人在旁边,问道:“医生确诊你怀上了?”

大夫人笑得面容都像熟了一样,说道:“两个月了。”

“真的吗?”蔡元齐双眼发亮。

桂英笑着点点头,说道:“你看你,还说是政府人员,像个小孩子一样!”

蔡元齐也笑了:“高兴啊!党和国家没规定共产党员不能开心的啊!”

桂英自从怀上孩子,她的心境开始变化,她知道岁月静好原来是这样美好,人生根本不需要过得轰轰烈烈,简简单单才是最幸福。

蔡元齐依旧每天在市政府忙碌着,桂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有一条小生命在自己的肚子里,令桂英觉得十分神奇和幸福。人生一路的颠簸,终于盼来了宁静和幸福,当初所受的一切苦也仿若梦境,所受的磨难就不算什么了。

蔡家大宅里日子仿若荷池一般平静,在桂英的怀孕第六个月的一天炎热的下午,蔡家前院的大门罕见地被敲响了。

桂英的正好在前厅看书,听见敲门声,向门外叫道:“谁啊?”

门外并没有回应,但敲门声又响了几下,似乎敲得十分拘谨。这种敲门声令桂英想起一个人,她从前厅走出来,敲门声虽然断续,但没有断绝,桂英回忆起了这种熟悉敲门声,而且越来越确定,心中无比欢喜,简直高兴得就要大笑出来了。

“来了来了!”桂英用手护着肚子,恨不得一个箭步就飞到门前。

桂英拉开门栓的手都已经颤抖了,一开门,熟悉的面容和声音:“桂姐姐!”

桂英一把抱住云英:“妹妹,果然是你!想死你了!”

二人彼此依靠着彼此的肩膀都流泪了,云英哭道:“桂姐姐,我以为一辈子见不到你了。”

桂英哭着笑道:“哪里,我的命硬着。”

云英看了看桂英的肚子:“桂姐姐快要生孩子了?”

桂英松开云英,用手拭去云英脸上的眼泪,又拭干自己的眼泪后说:“都快六个月了。”

云英伸手摸了摸桂英的肚子:“姐姐快有自己的孩子了,姐夫是谁?”

桂英幸福地说道:“你也认识的。”

云英看到桂英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猜到了:“是二少爷!”

桂英笑而不语。云英继续道:“恭喜姐姐,我就知道你们会在一起的,姐姐终于找到幸福了。二少爷哪去了?”

桂英道:“他在市政府供职,傍晚才回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住这?这些年你都哪去了?”

云英嘻嘻地笑道:“这个事情说来很巧。姐姐,我也结婚了。”

桂英听到云英这样一说,眼睛又要湿润了:“哪个好小子好福气娶了我的好妹妹,做姐姐的很欣慰。”

云英略带羞涩地道:“他确实挺好的,是个老实可靠的男人,我跟他在阳江开了一家豆豉店,生意也不错。他这人话不多,工作很卖力,但对我很好,有时晚上发酵豆豉,他自己一个人忙到深夜,也要让我早睡。”

“这么说你已经定居在阳江?”桂英问道。

“是啊,我之前一直找哥哥啊,这一路找到了阳江,我的钱也用光了,就在一间酱料店打工,也就认识我现在的丈夫了,他那时和我一样在别人的店里打工,这三年来,我们省吃俭用终于存够钱,开了自己的豆豉店。”说着云英在包袱里掏出好大的两瓶豆豉给桂英:“给,姐姐,这是我自家做的豆豉,你尝尝。”

桂英看到云英如此幸福安定,接过豆豉,使劲揉了两下云英的头发,云英笑嘻嘻地缩起来。

“对了,那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的呢?”桂英道。

“我问人啊,我找哥哥的时候,顺便向人打听你的消息,后来听一个从湛江来买豆豉的客户说:“在湛江的一个姓蔡的女士,和我描述得很像。然后我再细问一些,就猜到有八九成是姐姐了。于是,等店里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我就抽空搭车过来看看是不是桂姐姐你。”

“你真聪明。”

“对了,桂姐姐,几年前我向你托人找我哥哥的事,有没有什么消息?”云英问了一句。

桂英那时桂英委托过少钧打听云英哥哥的事情,后来少钧回复说,云英的哥哥因为纺纱厂长拖欠工人工资带头讨要工资,被厂长的人暴打致死。她觉得告诉云英这样的事实是对现在幸福的云英一种无情的打击,与其这样,不如编个谎言,让这个好女孩永远快乐地过日子。

桂英说道:“那几年我找人帮你打听过,在上海的时候听说你哥哥参军了,后来国民党反动派失败了,听说过去台湾的军人中,有一个人很像你哥哥的,但无法确定。”

云英眼中闪出一抹的光亮:“这么说,我哥哥还活着咯?只是到了台湾?”

“我只是说有可能。”

云英的样子已经心花怒放,激动得流下泪来:“我就知道哥哥还在人世的,桂姐姐谢谢你。将来等毛主席收复了台湾,我就坐船过去看哥哥。”

桂英看着云英天真无邪的样子,真想把事实都告诉她,但实在于心不忍,只把这个妹妹拥入怀中,说道:“很快了,我们伟大的毛主席一定会让台湾回来的,到时可别看到了哥哥,忘了姐姐啊!”

“怎么会,桂姐姐是我一辈子的姐姐,比亲姐还亲,这回得知姐姐住在湛江,虽然阳江和湛江的路程不短,但以后我有时间就能经常来看姐姐了。”

“那就好。”

云英由此一直相信着桂英的这个谎言直到弥留的那一刻,她一直相信着自己的哥哥还活着,始终没有放弃过对生活的勇气,而桂英直到死,也没有把真相告诉过云英,这已是后话。

桂英安排云英住了下来,蔡元齐放工回家后,三人相见也是欢喜无限。云英亲切地唤蔡元齐“姐夫”,云英见蔡元齐脸色略见蜡黄,双目微微红肿,向来直肠直肚的云英对蔡元齐说道:“姐夫脸色好差啊!是不是姐姐怀孕,你照顾得太辛苦了?”

蔡元齐的眼睛眯成了两个拱形,随口说道:“哪里,是最近政府工作太忙,昨晚熬了通宵才这样,在家补一下眠,脸色自然红润了。”

桂英也对蔡元齐说道:“你身体本来不是太好,千万要注意才好!我晚上煲点乌鸡党参北芪汤,大家一起喝吧。”

云英高兴叫好,之后在桂英家中盘桓好几日,才又回了阳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