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刚好是桂英的假期,桂英和潘伯儒一直谈论到天亮,回到房间后,桂英睡了很长的一觉,做了一个自己穿上了军装拿着枪和敌人厮杀的梦,醒来后,桂英花了很久时间,才分清了昨夜发生的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

见到李昂后,李昂和昨夜似乎是两个人,口音依旧是带着浓重英式口音的中文,和昨夜说着一口流利中文的他判若两人,令桂英有那么一瞬间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但胸口口袋里那张由她盖上手指印,又盖上了复兴社印章的申请书却又实实在在。

一连几天,复兴社那边毫无动静,李昂也一直是教士李昂,不管有人没人,都以她刚认识他时那副外国归来的教士模样和说话口吻来面对她说话。直到第八天晚上,所有人都已入睡,桂英的房间门传来了数声轻轻的敲门声,桂英起身小心翼翼地隔着门问:“谁啊?”

“李昂!”李昂的口音恢复了的京腔,不是平日里“粒安”。

桂英打开门后,外面刚下完一场冷雨,还刮着很大的北风,树木疯狂地摇曳着,李昂一开门就向四周看了下,然后说道:“进去说话。”

李昂进去后,桂英把门合上,室内的火炉使房间温暖如春,火炉上的木炭还烧得正旺。

李昂从衣兜里掏出一沓纸币和一张巴掌大小的火车票放在桌子上,对桂英说道:“一切都安排好了,上级全部审批通过,桂英你今夜就坐火车到广州去,去到那里就会有人跟你接应,这边的事,我会跟主教说,你不用担心,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就出发吧,我们的车已经在门外等你。”

桂英愕然地问道:“这么急?”

李昂道:“不急了,快吧,小声点,不要给主教和教堂里的其他人听见。”

桂英只好简单地带上一些行李,跟着李昂快步地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半年的小房间。

到了门外,一辆黄包车已经在等候,拉车的是那天晚上的车夫,复兴社的干事陆汉光,桂英上了车,李昂对陆汉光说:“陆哥,照顾好桂英。”

陆汉光拉了拉毡帽檐,答道:“这还用你说。”陆汉光熟练地抬起车柄:“坐稳了!”

桂英还没来得及嗯一声,陆汉光就迈开步子跑动了起来。使桂英的身子瞬间往后,差点摔着后脑勺。

连一声道别都来不及,黄包车飞快地跑了起来,穿过上海幽深湿漉的街道,车轮子碾压着昏黄的欧式街灯灯光与街道的青石砖。

桂英从黄包车伸出头回望后方,向李昂招手道别,又不敢声张,李昂站在北风中,也向桂英摇着手,看起来充满了失落。

陆汉光一边跑一边说:“妹子,李昂对你挺好的。”

桂英说道:“我知道,可惜没法报答他了。”

陆汉光笑道:“以后执行完了任务,你就嫁给他吧!”

桂英瞬间羞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答。

湿漉清静的九江路,只有黄包车轮子急速转轴的声。

黄包车来到了火车站,天空还是一片乌蓝的颜色。桂英下车后,陆汉光对桂英说道:“到了广州,自然就会有人接应你,你记住,你的代号是‘罂粟’,当有人问你‘当地开什么花’时,你就回答‘罂粟’,然后跟着那个人走就行了。好了,快上车吧!”

桂英很想问陆汉光多一些事情,例如她到底要去广州哪里,主要去干什么,但她没敢有多问,火车已经在鸣笛了,这是上海最早的一班火车,凌晨五点半发车。陆汉光提起车柄,很快地消失了在夜色中。

这时的车站乘客不多,每个人穿得几乎都没有**的皮肤。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提着行囊,行色匆匆。

桂英上一次坐火车,还是跟随蔡建民从武汉坐火车到上海,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验票上火车后,桂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车厢内还算比较温暖,车窗外是还没睡醒过来的夜上海,正在一点点地向后偏离。

这一程,桂英的心说不上什么滋味,快十年了,她第一次离开上海,前方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在等着她,虽然命运总是如此爱捉弄人,但这一次桂英希望和命运妥协,前方是沼泽还是原野,是天堂还是地狱她都愿意接受。

列车一站一站的前行,每一站都会上来不同的人,下去很多人,这些人很多都说着不同的方言,有些是桂英完全听不懂的。桂英会想这些人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都是干些什么的。在衢州站的时候,上来了一队兵,在车厢里到处搜查共军。士兵的粗野蛮横,令桂英感到异常的反感,在搜查一名孕妇的时候,他们甚至要孕妇拉起衣服,让他们确认肚皮是真的涨鼓,而不是塞了其他什么东西。列车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在这里看到的人,横跨千里,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不同职业,为着不同的目的,去不同的地方。

经过武汉时,桂英的心是激动的,她特地下车买了点吃的东西,这是她的故乡,九年前她从这里出发去上海。

从火车下来的那一刻,她的泪都快要掉落下来了,记忆中武汉的月台很大,人也很多。现在倒是觉得大智门火车站人虽然还是不少,但是月台却没有记忆中的大,而且几乎对这里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她无法回忆起自己当年是怎么走进这里上的火车。之前从蔡家离开后,一直想存钱回武汉。现在踏足武汉,她发现她根本就无处可去,心中的念想不过是一个不现实的梦,哪里都是孤单,哪里都没有她的家。

复兴社吸收了她,她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了着落,也许就是这种漂泊的感受,使她一下子答应了加入复兴社,毕竟,教堂是不能过一辈子的地方。

桂英在站台的小食摊,买了一袋的花生和一个绿豆包子便重新回到了列车。列车再一次启动,武汉再一次和她别离,再过几个站就是广州了,她心中暗想:既然入了社,那我接下来就用心地效力它吧!

经过了一天一夜,列车终于抵达了广州。桂英此时已经睡着,听到报站员用喇叭报站,才在梦中惊醒过来。

看到广州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桂英完全不知道方向,只是跟着人群向出口走去。正当桂英在广州火车站的门口彷徨的时候,两名穿着黑衣,把帽檐压得快到鼻子的男子从她的身后走了过来,其中一名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桂英的肩膀,桂英转过身,见这两个带着点诡异的男子,吓了一跳。

其中一名男子开腔道:“小姐,叨扰了,请问当地开的是什么花?”

桂英听到这句话像被电击了一下一样,连忙说道:“罂粟。”

两名男子相互点点头,突然,从桂英身后伸出了一只拿着白布的手,往桂英的鼻子一捂,桂英还没来得及挣扎,刺鼻的气味,就令桂英身体瞬间酥软过去,完全使不上力,最后还昏迷了。

到桂英醒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是一片漆黑,眼睛被人用布蒙住了,手脚都被捆绑着,令她动弹半分不得,但她能感觉到自己是在车上,车身的颠簸令她感知到车速飞快,她可以感觉到身边没有任何人,她觉得她应该是被放在了车尾箱。

车一路开了很久,当车子停下时,桂英被两个人抬了出来站着,但把她绑在了一根木桩上。

这时有人来揭开桂英蒙住眼睛的布,桂英终于可以看见,原来此时已经是夜晚,面前一堆木柴烧得正旺,噼噼啪啪响个不停,火焰被四周吹来的风,吹得呼呼作响。

五个军人装扮的人站在火的后面,火光照在他们的毫无表情的脸上,像僵尸一样。这里四下荒芜,只是荒山中的一片空地,看来就是再怎么喊叫呼救也不会有其他人听到的了。

突然,“呼”的一声,桂英身上一阵皮肤撕裂的剧痛,一根皮鞭狠狠地抽向桂英。“啪”一鞭下,尽是血,桂英惨叫一声,震动山岗,痛得差点晕过去,“啪”又是一鞭!桂英这下失去了知觉,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