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冯冠生,使命的传承

冯冠生在林仲伦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朝门外一努嘴,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坏笑:“师兄,瞧见了没?外面可全都乱套啦!”

看着得意扬扬的冯冠生,林仲伦苦笑着摇了摇头。

冯冠生将脑袋凑了过来,兴奋地问道:“师兄,有外面的消息吗?总攻定在什么时候?”见林仲伦又笑着摇了摇头,冯冠生大失所望,他跌坐回椅子上,叹息道:“连我都他妈等不及了,他们可真沉得住气!”

林仲伦觉得有必要将他们眼前遇到的困难告诉这个师弟了,他思忖了片刻,问道:“冠生,如果我们的身份暴露了,你该怎么应对?”

冯冠生没料到师兄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怔了一下,随即拍着胸脯说道:“嗨!大不了就是一死呗!师兄您放心,如果真的被捕,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在我这里就一个字:慷慨赴死!不过师兄,咱可说好了,等咱东安解放的时候,您得在我的墓碑上刻上:中国共产党员、冯冠生之墓!”说完,他得意地瞟了师兄一眼。

林仲伦笑着朝师弟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如果是我被捕了呢?”

“啊?”冯冠生愣住了,他苦着脸反问道:“不……不能吧?”

林仲伦很严肃地问道:“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被捕了,你该怎么应对?”

冯冠生低着头沉思了良久,他语气坚定地说道:“师兄,如果您被捕了,我会马上去找老师,哦对了,我还要回去找我爹!您放心,不管花多少钱,我们就是豁出命去、倾家**产,也要把您救出来!”

“不!”林仲伦微笑着摇了摇头,很淡定地说道:“冠生,我不需要你做这些,如果我被捕了,组织上会设法营救我。”

林仲伦紧紧地握住了冯冠生的手,表情肃穆而坚毅:“冠生,如果我被捕了,我要你继续潜伏下来,去完成那些我没有完成的任务。冠生,你一定要记住,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从我被捕的那一刻起,你就是‘蔷薇’!”

冯冠生咬着嘴唇,使劲点了点头:“师兄您放心,我记住了。”

林仲伦起身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后朝走廊里看了两眼,反身回到房间的时候,他将冯冠生拉到沙发前坐定,并压低声音讲述了昨晚窦立明去林府拜访的经过……

冯冠生听完后异常兴奋:“师兄,咱们还等什么?快把情报送出去啊!说不定‘老家’的人迟迟不攻城,就是在等这份情报呢!”说完,他摩拳擦掌地感叹道:“太好了,终于要解放了!”

许久,见林仲伦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冯冠生心生疑惑,问道:“怎么了师兄?有什么问题吗?”与此同时,他似乎从林仲伦关切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

林仲伦苦涩地笑了笑,语气平和地问道:“冠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些情报和城防图是假的,咱们该怎么办?”

冯冠生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惊愕地问道:“不……不能吧?”

林仲伦又问道:“为什么不能?”

冯冠生挠着头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道:“咱们的同志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送过来的情报,怎么会是假的呢?我觉得……反正我觉得不会。”

林仲伦微笑着看了看冯冠生,又问道:“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肯定那些情报的真实性?”

冯冠生怔在了那里,默默地摇了摇头。

林仲伦接着说道:“冠生,情报到了咱们手里,咱们就要负完全责任。是革命,就要有流血;是战争,就会有牺牲;如果没有那些情报,大军攻城势必会有大量的人员伤亡。可你想过没有,如果‘老家’得到的是一份假情报,那后果将会是什么?”

冯冠生惊呆了,他的额头和鼻尖渗出了一层细汗,就在刚才,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我解放大军陷入了国民党匪兵的重重包围,在猛烈的炮火中苦苦挣扎,那面已经千疮百孔的战旗下,一个接一个的战士正含恨倒下……

这时候,林仲伦接着说道:“所以,在确定情报的真实性之前,我是不会将它送出去的。”

冯冠生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茫然地问道:“师兄,咱们……可咱们怎么确定那份情报是真的?”

林仲伦长出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冯冠生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质疑道:“师兄,不对呀!‘牡丹’应该也是老同志了,他怎么会在不确定情报真实性的情况下,就把情报送到您手里呢?他能在这么危急的时候送出来的情报,那肯定就是真的!”

林仲伦盯着冯冠生看了一会儿,很平静地说道:“窦立明,也就是‘牡丹’,他昨晚对我说过:党组织内部出了叛徒。可如果出问题的恰恰就是这个‘牡丹’……”

“我天!”冯冠生彻底绝望了,他眨着眼睛傻在了那里。突然,他眼珠子一转,反驳道:“不对呀师兄,如果那个‘牡丹’是假的,那就说明您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可是现在他们并没有对您……”说到这里,冯冠生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他们是想通过咱们把假情报送出去!”

林仲伦苦笑着点了点头,叹息道:“如果真是这样,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冯冠生“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师兄,那您还等什么,您必须马上撤离东安!我还没有暴露,您就把接下来的任务交给我吧!”

林仲伦笑着将冯冠生拉回到沙发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冠生,你忘了我们的使命是什么。作为一名合格的谍报人员,完成使命就是我们的天职。所以,在一切还没有确定之前,我不会离开自己的战斗岗位。”

冯冠生叫苦道:“可是……可是现在他们已经……”

林仲伦拍了拍冯冠生的肩头,说道:“冠生啊,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我们的工作,别无选择。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诸多的‘可能’中寻找‘不可能’的蛛丝马迹,又要在诸多的‘不可能’中寻找‘可能’的突破。国外有个很成功的谍报人员,他把我们称作是枪口下的演员,刀尖上的假面舞者。”

冯冠生默默地点着头,虽然脸上有着些许困惑,但他的眼神是坚毅的。林仲伦接着说道:“冠生,你应该为咱们的工作感到自豪,因为咱们是在为信仰、为人民在战斗!我们的信念是坚定的、我们的使命是神圣的,最后的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但是……”

林仲伦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慈爱的光,他将目光移向窗外,柔声说道:“随时随地,我们都要有为了使命而赴死的决心和准备,但是,我们更要有活下去的勇气。有时候,活着比死还需要勇气。不管将来我们会遇到什么挫折、会身处怎样的危难险境……冠生,答应我,只要有机会,你就要活着,活下去!活着,也是一种胜利!”

为什么要突然对师弟说出这样一番话,是鼓励?还是暗示?林仲伦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师弟太年轻了,他不应该死,即使是像“海棠”一样光辉地倒下,那也是林仲伦不愿意看到的……

中午林仲伦离开省政府的时候,他没有在门前看到大陈的黄包车。

回到家里,林仲伦早上离开时的忙乱此时已经结束,林府也已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是在路过大堂的时候,林仲伦看到墙边井然有序地堆砌着一排箱子,他扭头问管家:“这些是什么?干吗堆在这里?”

管家上前恭敬地应道:“回少爷,这都是老爷的书,老爷吩咐先收拾在这里,出发的时候他要一并带走。”

林仲伦苦笑着一声叹息:这世间有着太多的不公平,范耀文绞尽了脑汁都想不出能带上老婆、孩子逃离的方法,而自家的这位老爷子呢?他在撤离的时候竟要带走这成吨的书?

看着那些箱子,林仲伦想到了一个问题:自己和党组织一直还没有取得联系,国民党的省委马上就要撤离了,自己该何去何从?是继续潜伏跟随国民党大部撤离?还是想办法留守东安迎接解放?因为没有接到上级党组织的指示,林仲伦还真的没了主意。

回到卧房刚换好了衣服,有仆人敲响了房门:“少爷,该吃饭了,老爷和太太都等着您呢。”

林仲伦应了一声:“知道了,马上就来。”可是他细一琢磨,歪着嘴笑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爷子从来都是在他的书房“用膳”的,今天怎么舍得去餐厅了?

林仲伦懒散地走进了餐厅,父母果然已经坐在了餐桌旁。林老爷子依旧是那一脸的肃穆,正襟危坐。林仲伦来到餐桌旁,阴阳怪气地问道:“吆,老爷子今儿是怎么了?您这是微服私访、下楼体恤民情来了?”

“噗嗤”,几个伺候饭局的女仆被少爷的一句话逗得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嗯哼!”林老爷子很夸张地清了清嗓子,仆人们赶忙收起笑脸站直了身子。

“吃饭吃饭!”林老爷子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筷箸。

林仲伦的母亲不停地给儿子夹着菜:“儿子,来,多吃一点儿!”

刚吃了几口饭,老爷子又夸张地清了清嗓子,林仲伦知道,这是老爷子要开口说话的前奏。果然,林老爷子瞥了儿子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你们那边儿的情况怎么样了?”

林仲伦低头吃着饭,明知故问道:“我们那边儿?哪边儿?”

林老爷子一怔,没好气地反问道:“还能是哪边儿?你们政府那边儿!”

林仲伦放下了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说老爷子,您这话问得就有问题!怎么就成了‘你们政府’了?分明是‘咱们政府’嘛!”

林老爷子气愤地一挥手:“我不过问政事,我没有政府!”

“哈哈……”林仲伦抓着了话柄,他不依不饶地问道:“您不过问政事,那您问‘我们政府’的事儿干吗?”

“你……”林老爷子被儿子的一句话噎在了那里。

好在林仲伦的母亲及时插话打了圆场,她对林仲伦嗔怪道:“你这个孩子,你爸问你话呢,好好说话!”

林仲伦对父亲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省政府的情况,最后还不忘打趣道:“老爷子,您不是天天看报纸吗?那上面什么新闻都有,您可以足不出户便晓天下事啊!”

“屁!”林老爷子激动地一拍桌子,眼镜都掉到了鼻子底下。一个老学究的嘴里竟然蹦出了这样一个雅词,惹得周围几个仆人又开始捂着嘴偷笑开了。

老爷子戴好了眼镜,义愤填膺地说道:“现在的那些报纸,也就是骗骗三岁的孩子!如果真像报纸上说得那样,三年前共军就被剿灭了!可现如今呢?昏庸无能!朝政和民心,不是凭着几条三寸不烂之舌就能骗来的!”

林仲伦把脑袋凑到了老爷子面前,坏笑着问道:“老爷子,那您跟我说句实话,国军和共军,您到底希望哪边儿赢?”

“嗯?”林老爷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隐晦的微笑,他拿起筷子说道:“不可说、不可说,吃饭、吃饭,不谈政事!”

林仲伦用一个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一脸狡黠的坏笑:“噢,我明白了。”

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顿饭眼看就要吃完,林仲伦想起了大堂里的那些箱子,他扭头问道:“爸,我看您的那些书都已经收拾好了,知道咱们这次要往哪儿转移吗?”

林老爷子用一口茶水漱了漱口,吐掉茶水后说出了两个字:“上海!”

林仲伦点了点头,忧心忡忡地问道:“爸,您从来没去南方生活过,真到了那边儿,能习惯吗?”

林老爷子干笑了两声,叹息道:“唉,如今这世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身处乱世,犹如流溪浮萍,人家往哪里流,咱们就要跟着往哪里去,有个落脚的地方就算不错喽,还谈什么习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