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疯莫子

起源于云南东部的红水河一路枝枝蔓蔓,流入广西境内。河水清冽,鱼肥藻绿,两岸世代居住着壮、瑶、苗、侗、彝等少数民族。山环水绕的东兰州,出了个赫赫有名的人物:韦正宝,十六岁率狼兵代父出征随总督邓延瓒讨贼,擒拿贼首张世禄有功,敕封“平北伯”,继父亲韦祖宏为东兰州土知州——俗称土司。

阳春三月,鸟语花香,田畴里飘**着壮族姑娘的山歌,银海滩的狼兵在操练。州府所在的武篆城,集市分外热闹,竹篾编织的背篼、簸箕、菜篮,摆在街边卖、或挎或挑在妇人肩头,小孩子把笑声拉得长长的在街上跑。酒楼和商铺里,人来人往。唯有气势宏伟的土司府静悄悄,府内除了几个杂役下人,一个卫兵也没有。土司夫妇每日到银海滩督军练兵,连老土司——韦正宝的父亲韦祖宏也亲到现场。韦氏土司之所以有今日声势和实力,全因韦祖宏雄才大略,将田州天狼教的“天狼兵法”运用到狼兵实战中,为朝廷安民讨贼立下汗马功劳。土司府的杂役是随老土司征战四方的狼将,退役后舍不得离开土司,在府中打理些杂务,就连买菜做饭兼带小孩的丫鬟黄玲珑,也是当年威震桂西的副狼主黄蛮的独生女,黄蛮在征讨张世禄的战斗中身负重伤,殒于班师途中。那时黄玲珑才六岁,如今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壮族民风淳朴,恨的是欺压百姓的贪官,韦氏土司是穷人出身,武力征服四方,靠的也是各族人人平等和官民一家的政策团结融汇了各方势力;因此,土司府其实并无上下人之分,黄玲珑闲时“爷爷爷爷”地缠着老土司韦祖宏,学到了一身防身武艺。

此时土司府大门外的石狮前蹲着一个老乞丐,只见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油腻黑衫,裸在衫外的脸和手脚生疮流脓;挺着一个赤红的酒糟鼻子,嘴里吧嗒吧嗒啃着一根鸡爪,一手捏着鸡骨头,一手杵着一根竹杖。

土司府大门“呀”的一声打开,奔出一个约有四五岁的小男孩,一阵风似的跑到乞丐身前,喊道:“莫爷爷,你又来看我了!”

乞丐扔掉鸡爪子,笑道:“是啊虎仔。我又污又臭,只有你不厌我,你怎么知道我来啦?”

乞丐称为“虎仔”的男孩长得虎头虎脑,面目俊朗,穿着洁净的土布衣裳,小小年龄但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英武之气。他把乞丐的竹杖抢在手中,呼呼地舞出七八个圆圈,嚷道:“是袁先生告诉我的。”

“是他让你来见我?”

“是啊,今天我在《唐诗》,袁先生悄悄对我说你来了。”

“好个袁木!世人皆势利,只知金玉其外,想不到他倒知我。”

“什么金玉?”

“那是说世上大多数人只知道外表的光艳好看,体内和生命里却是糟粕。如我这般逆其道而行,却被你那个先生看出来了。”

虎仔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将乞丐上下打量了一遍,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懂了,莫爷爷,请跟我进屋。”他想叫乞丐去找黄玲珑要鸡腿。

乞丐摇头:“你不是真懂。虎仔,你看,我这身污秽要人家给我用舌头舔了才能治好,你说怎么办呢?”

乞丐说完闭上了眼睛。虎仔犹豫了一会,上前伸出舌头舔了乞丐的额头、脸颊,又低头去舔乞丐的手……

“啊!虎仔你在做什么?”大门口走出一个妙龄少女,看见虎仔在舔乞丐的手背,于是喊道。

虎仔回头笑了:“玲珑姐姐,我在帮莫爷爷治病!”

黄玲珑愠怒地看着那乞丐,心想要是此事给土司老爷知道了可咋办?嘴里却笑道:“好了虎仔,应该先请莫爷爷到府里去。”

乞丐听了长身而起,向墙院的高处匆匆一瞥,大笑离去。虎仔犹自喊着:“莫爷爷!”

乞丐走后不久,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儒士从土司府内出来,穿过街市,迈过田野,往远处的山岭走去。日头还在东方,云朵在山顶飘,空气像是用水洗过似的。银海滩有节奏的“喝!喝!”“杀!杀!”声,那是狼兵在练阵法,远远的旌旗如红花。山间平地,那乞丐静坐如一尊石雕,手捻指决。青衫人看似缓缓走去,却突然到了乞丐身前。乞丐点了点头:“一瞬千里,好身法。”

青衫人道:“袁木班门弄斧,让教主见笑了。武林中谁人不识天狼教主疯莫子!可谁会想到他**人间,混迹鸡鸣狗盗的小人里?”

乞丐莞尔一笑:“你还是改不了酸儒习气。”

“未曾谋面,教主何出此言?”

“虎仔说你姓袁,教书的当然不可能是堂堂一代河朔大侠。可是之前你让他来见我,我到府外就那么一小会儿,行踪就被你发觉,姓袁又身兼武功,就不得不让人起疑。除了你这般人物,谁能让我在此等候呢?”

“袁某人是个儒士,在教主面前又怎敢藏着掖着?在下所学只能教几个孩子天文地理、诗文算数,今见教主到来,机不可失,特来相见。”

乞丐疯莫子,原名莫子,田州敢壮山天狼教主,以大乘功名动江湖,有“南天一绝”之称。他数年前淡出武林,时而以一副乞丐相露面,才有“疯莫子”。最先为他取绰号的是与他齐名的北方漠河大雪山的仙姑子,据说二绝在河南少林寺的“武林盟主”大赛相遇,当时武林七大高手聚首,仙姑子指名要战南天一绝,老半天出来个走路颤颤巍巍的乞丐。仙姑子大怒,宝剑卷起长虹一招将乞丐裹在剑芒中。乞丐一双肉掌发出的明明是大乘功,可是一招过后,乞丐全身麻衣被削成碎片,仅可遮丑。仙姑子哭笑不得,厉声问:“莫子,你怎么变成如此模样?”莫子道:“呜呼!仙子,老朽年岁突增,非有意亵渎仙子!”仙姑子将信将疑,他曾见过莫子,知道南天一绝是个面貌俊秀的中年人士,而适才对方出手抵挡自己一招之内三十六般变化的精妙手法和劲道确是大乘功无疑。仙子百思不得其解,骂道:“疯子!疯莫子!”随后“疯莫子”就此传开了。这些事迹袁木是知道的。袁木原名袁子清,出身河朔书香世家,二十多岁考取进士,仕途不顺,被奸党陷害差点送命,幸得“通臂拳”高人相救,又得相授武艺,他原本是绝顶聪明之人,虽以弱冠年岁方始习武,竟也成就非凡。他易名“袁木”,四处仗义行侠,数年后因仰慕狼兵威名,才有广西之行。韦正宝知道他的事迹,留在府中教书,暗里也希望他能教导孩儿一些武艺,但袁木屡屡推辞,称不宜误人子弟。袁木的学生是韦正宝的长子韦虎臣,韦虎臣的弟弟韦虎麟和堂弟韦琦(韦正宝的弟弟韦正楠的儿子)还不到三岁,在黄玲珑的照护下有时也到课室牙牙学舌。袁木看出韦虎臣筋骨清奇,适合练武。韦氏的家传武艺多是征战沙场的骑马、射箭、大刀、长枪,韦正宝自己抽空教孩子兵法和武功,即便如此,于生命大道总也是美中不足。半月前袁木无意听说有个乞丐来过土司府,而且见过虎臣,他就留意上了。此刻在面前的正是“南天一绝”,袁木为虎臣高兴,可眼下莫子并无所表示。

“韦氏一门忠肝义胆,虎仔和我有缘。你也看见了,他肯为我舔身上的脓疮,此举岂是凡俗之子能为?”莫子道。

“孩子善良,你骗他说那是在帮你治病——我给他讲过‘白虎舐伤’的故事。可我也不明白你的用意。”

“我是试他的勇气和决绝。他如此相信我,若我是个坏人呢,他岂不上当?我得回报于他,这正合你心意,是不?”

“恕我暗藏私心,盼他得遇名师而已。”

莫子叹了口气:“还是先解了你的疑虑吧。老弟,你道我甘心这副邋遢模样?我也是无可奈何,此事说来话长。谁都知道大乘神功是天狼教的绝技,可没人了解真正的大乘功。你知道《大乘经》否?”

“听说少林祖师达摩所创的易筋经和洗髓经都是大乘功的旁支,那是一套远古的内功心法,对吗?”

莫风一拍大腿:“大致如此!大乘功上半部和少林的洗髓篇几乎一样,但走向不同,洗髓经完整,大乘功修炼到后面是悬崖,不是大智大勇的人多半会走火入魔。据我所了解,撰写《大乘经》的祖师爷旷世无敌,无任何高手可与之比肩!”

“教主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我仅仅练到大乘经的第四层,即沾名天下高绝之列,而祖师爷已至五五大乘境!数十年我就停在第四层,再无突破。大乘功分五层:寂即入门,屏弃庸碌繁华,进而俗念皆灭慧根生,至禅,就是禅功,练到此层境界就是响当当的人物;我在变成疯子之前,就只练到第三层末端,那时,就有南天一绝的称号。老弟,所谓五五大乘,就是练到第五层,功力是第四层的二十五倍,那可估算得了么?但《大乘经》附载,练到五五大乘的人才算初窥武道。”

袁木仰首向天:“那可能是窥到了破碎虚空的境界,为我俗辈所不能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