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许娜的现代舞团(上)

(1)

许娜四个来电阿布都没接。前三次呼叫拖到了最后,第四次没几秒钟就自己挂掉了。排练还没开始她就催他了,的确,不只是许娜,似乎所有人都在盯着他。

脚下起码有十来个烟头,点了没抽几口就先后扔在便坑里,一直没冲水,就那么堆着。

四十分钟以前他就到了,躲在厕所里,选择离窗户最远的便坑是因为这个位置无论自然光还是灯光都照不到。有一点光线就可能让阿布意识到自己是没有影子的,之前他试过各种办法去拆穿这一假象,即便他不愿接受,也不得不面对自己没有了影子的现实,诡异到他没法想象。

更没法想象的是假如因此而失去了跳主角的机会,对他来说可比死了还难受。没想好该怎么办之前,他没法坦然走进排练场,可又不能不来,假如许娜质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就说自己蹲厕所的时候手机掉茅坑里了。

隔间的门被一脚踹开了。许娜一定是循着烟味找来的,不管厕所里有没有别人,这个女的就是这样。

站在便坑上的阿布躲避不及,被弹开的门板砸得不轻,出来的时候左手捂着右胳膊肘,焦虑转为了愤怒,开口要骂,许娜却转过身轻描淡写地说,手机掉茅坑里了吧,怎么不连你也一块掉进去呢。下次再晚就把你换了!

许娜走出厕所时晃动的马尾辫像是在挑逗他,阿布压着火气辩解道,这才刚到点,我没迟到!

排练开始前许娜做了一次动员。其实是说给阿布听的,作为舞团的负责人,没点名道姓,他也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是忍自己很久了,阿布一直以来都感觉得到她对他的私心,但这次他担心自己没法过这一关,没了影子这出舞还怎么跳。

第一幕一上来阿布的步点就错了。许娜以为他有情绪,打算让导演一个段落一个段落地抠上几遍,磨他一下。导演是许娜好不容易请来的,在台湾业界小有名气,脾气太好,几乎什么都听许娜的,感觉像是她的傀儡,真令人担心他在艺术上的底线。比这更令阿布担心的是不能被看出破绽,好在今天不上灯,就排动作跟走位。即便如此,阿布净琢磨着影子的事了,显得心不在焉,其实排练大厅的光线均匀又充足,通常不会在地板上投下明显的阴影,即便有也极难察觉。大伙都挺专注,没人像他那样。

许娜冲他嚷了两次,后来好些了,起码节奏和走位没再出错。本以为第一天侥幸混过去了,许娜却抽风似的临时起意,要带灯合一次,工作人员瞬间放下了透光的大幕,阿布像是被她从肋部捅了一刀,血溅在幕布上。

现找借口恐怕来不及了,假装受伤无异于自我投降,团里的演员对受伤这种事儿忌讳又敏感,伤者往往会失去机会,给其他人腾出空来,不知多少人正瞄着阿布A角的位子,甚至巴不得他出点什么状况。装拉肚子装晕倒又不可信,阿布双手揉着脸,心口被火燎了似的,眼看射灯马上就要到位了,想象着幕布上唯独自己没有投影,就像要坠入一场噩梦。

灯架支了起来,灯光师跃跃欲试,通上电的时候背景音乐响起,不从耳朵里传来,而是从心里发出的,一阵由缓至疾、由弱至强的鼓点,让阿布的心跟着咚咚咚咚。不能起光,无论如何不能起光!

(2)

早知道要赔那么多钱,不如去外头把电断了来得省事。阿布虽这么想,却还是庆幸的。许娜没来得及发火,冲他咆哮也没用了,灯架倒了,碎玻璃散落一地,真搁在舞台上就是演出事故。排练没法继续了。

摘下头套,早被汗水浸湿了,阿布低着头一脸歉疚,仿佛他真是无意的。本想帮着一块清理来着,许娜却把他揪到一边,让他别走。

外头下起了雨,没几滴很快又停了,许娜推开靠边的一扇窗,微风袭人,她点燃一根烟抽了两口就递给一旁的阿布,阿布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过去,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并没有往嘴里去。

许娜让他抽,他只好猛吸一口,不知怎么呛地咳出了眼泪,然后把烟弹出窗外。许娜开始发火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弹烟的动作激怒的,要他解释一下今天是怎么回事。

阿布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连着说了三个抱歉,依旧是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许娜硬靠近一步,像是有意挡住他的去路,质问道,你到底还想不想干了?

阿布用左手向后捋着没完全干透的头发,又一脸无辜道,干啊,干!

男一,A角,你一直以来想要的,我顶了多大压力给你这个机会,你觉得这是大学社团里的热场演出,随便比划比划就行了是么。我费了多大劲去说服老板磕来投资,拿到这出舞剧的授权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不容易。阿布接着拿左手摁住右胳膊肘,道,你在厕所踹门的那一脚,我胳膊到现在还疼着呢,我知道你是无意的,不怪你。排练的时候我也是无意的,我他妈也没想到会撞在灯架子上!你以为我想让大伙排练受影响吗?我难道就心安理得吗?我难道不想给自己争口气吗?你有压力,我也有,谁都有,谁都有失误的时候,所以不要遇到一点事儿就自己先慌了。该多少钱我赔,不过请你别再拿换人来威胁我。

威胁?许娜冷笑着,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或许是料到她接下来的话会比自己想象的难听,阿布绕过她小跑着离开了。

阿布一贯能说,许娜是知道的,歇斯底里的时候就像个疯子,可能跟艺术沾边的人多少都那样,虽然眼下他什么也不是。

许娜伸手掏烟,烟盒是空的,忽然意识到不对,阿布以前是不抽烟的。

(3)

不知不觉就绕到了那座小教堂附近。阿布心烦意乱,忘了是怎么走过来的,原本是要回家的。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初五。第一天就这么难,往后呢,影子舞的创意跟亮点全在影子上,阿布原本还庆幸来着,台湾导演夸他身段协调比例好,肢体语言丰富,舞台表现力强,特殊光线下映出的影子可塑性高,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其实都是许娜的话。现在长板变短板了,阿布总不能求许娜换一出不需要影子的戏演吧,演出时间都定了,唉。他停在路牌下,望着对面的小教堂发了会儿呆,应该是这一片老胡同里最高的建筑,虽然才不过三层,柔和的月光下所形成的阴影足以笼罩他。

小教堂前一段时间经过了一番修缮,阿布每次有意路过时都会瞧见那些工人在手工作业,硬是将那些覆于整片墙面且风化破损严重的斑层剔去,估计屋顶上的水泥砂浆才刚刚干透,说来也怪,周边的老平房都要拆了,只有小教堂作为一百年以上的老古董还将屹立不倒。

折回家的路上,经过高挑的路灯他本能想躲,曾经习惯看到影子被拉长又缩短再拉长的景象没有了,真担心自己得了某种怪病。

到家快十点了,阿布花了很长刷牙,似乎还没完全习惯浓重的烟味,手心的口子一沾水还疼,真是倒霉。

稀里糊涂又做梦了,难得还梦到了小橙,之前阿布从来没有梦到过她(小橙并不知道这一事实,因为阿布时不时会跟她谎称自己梦到过她无数次)。

小橙跟他说话的时候是背对着他,她告诉他,如果想不让影子消失,就必须在它消失前及时往地上泼水,当然得泼到影子上去,万一来不及,最好的办法就是往自己身上浇水,从头到脚地浇。

猛一下醒来,或许天机就是在梦里被泄露的。从睡袋里费劲地爬出来,跨进淋浴间,甚至忘了调节水温,突如其来的凉水激出他好几个喷嚏,阿布咬了咬牙,为快一点看到成效,一秒钟都不想耽搁。

当他打着寒颤冲到暖光灯下,简直没法相信,影子竟好端端地趴在脚下,像个熟悉的老朋友,世界上再没谁比它更忠厚老实了。

这影子竟和人一个毛病,不经夸。阿布还没来得及庆幸,裹着毛巾擦干了身子,它嗖一下就溜了。阿布拎起玻璃水壶朝它泼去,只见影子贴着地板向大门口滑去,水壶、水杯、玻璃花瓶甚至加湿容器,但凡能泼出水的,他都抓起来用上了,可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影子从门缝下溜走了。

无奈长叹了一声,像是在打呼噜,阿布被自己的鼾声叫醒了。拉开拉链从睡袋里再次钻出来,四顾茫然,伸手揪了下鼻子,难道是梦中梦?太俗套了。然而,屋里真发大水了。

伸脚接触到的不是地面,而是水面,水面还没过了脚面。

水龙头都顾不上关,先趟过大水冲到了外屋,扑在地上将一套拼了半个多月的纸模拼图救起,虽然全湿了,但不是没有挽回的希望,阿布看过电视剧西游记,落水的佛法经文被捞起后摊在大石头上晾晒一番,最后照样可以集册入典。

实际上拼了才不到四分之一,彻底拼完总共是4000片,算是他为小橙准备的一样小礼物,之前她说过不太想要那些俗了吧唧、花钱都能买到的东西,不如亲手做个什么试试,仿佛回到了纯朴的学生时期,不抖机灵的笨办法就是最大的创意,还能考验人的耐性和毅力。

拼图全摊在桌上,阿布拿吹风机一片片烘,烘着烘着瞥了一眼脚下,影子竟然好端端地映在水里,仿佛无端冒出来的幽灵,琢磨起梦里小橙的话,实在是惊奇。他兴奋地摸来手机拨给小橙,没有接通,那就拨给许娜吧,刚一接通,我靠!影子又不见了,视线四下一扫,影子正有恃无恐地贴着浅浅的水面向门口飘去,跟泥鳅似的。

阿布跟了出去,只见影子不紧不慢地贴着楼梯一层层下到了地面,接着一路贴地前行,径直上了大街。这次他还勉强跟得上,那是因为影子表现得有点心不在焉,时走时停,时快时慢,并不像真要跑的样子,甚至连形状也有好几次变化,像是不断回头在看他。

拖鞋跑丢了,阿布也顾不上了,三三两两的夜跑者全副武装从他身旁经过,空气中留散的一股汗臭夹杂着运动香水味飘进了他的鼻孔里,好在很快就过去了,今夜难得清透,每呼吸一次,好比咽下了一丁点芥末油。

别说咽芥末油了,就是咽兴奋剂,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迈不动了。阿布从家一路经东安门大街追到了南河沿附近,距离故宫越来越近,道路明暗的变化平添了些许神秘感。幽僻的胡同仿佛在向他招手,他跟不上了,双手撑住膝盖,摆出呕吐的架势来大口喘气。

不知这算不算默契,影子也慢了下来,最后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跟阿布差不多十米的距离。彼此相互望着,尤其是阿布,像看到了自己,却不明白自己。

与岔路口相连的那条胡同里没有路灯,路口仅有的光线连墙上路牌的轮廓都勾勒不出来,明与暗正处在一个非常暧昧含混的状态中,夜里的视线总是不那么清晰。

料想影子要进去了,阿布没再挣扎,目送它融化在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