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别让孩子过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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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当然知道是怎么开始的。我妈刚走那一阵子棋艺和酒量见涨,工人文化宫里的放映满足不了他,便开始私下钻录像厅。孤枕难眠的阶段很快过去,从最初和我妈每周通四次电话逐渐成了一周一次有时甚至两周一次,忙碌和长途费是借口,事实上逐渐发现夫妻分隔两地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年很快。时间一到,组织又临时决定给我妈延了一年,具体怎么个情况我不清楚,据说是从提干和模范人物宣传两方面考虑的。她没反对,我爸也就接受了,反正跨了年就开春了,夏天也就不远了。的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让他的生活走上了另一种轨迹。

我爸开始值夜班的时候我一点不知道,有一次起夜发现屋里没人,裹在被窝里打着手电才捱过漫长的一夜。

其实就在几天前我爸受了伤,晚上在路边摊喝酒时帮工友拉偏架,不可避免地裹了进去,想不动手也不行,虽然成家以后好久没跟人练练了,却一点也不怵,他们厂曾经在这一片打败天下无敌手,要不是那个叫老魏的头头撞上了严打的枪口,一下子败了势,否则还没谁敢跟他们厂的人叫板,这次好了,竟然被一个下手没轻没重的生瓜蛋子拿敲碎瓶底的半截酒瓶子戳到了肚子上,鲜血浸透了整条裤子。

正好遇上厂区医院断电检修,几个伙计只好摸黑把他送到了好几公里外的一所大学的附属医院。被推进抢救室时已经气若游丝了,白炽灯管的光线都没法照亮他眼睛里的黯淡,直到一副白色口罩闯入,紫红色的血雾瞬间化开了。

那副白口罩好大,大到连她的两只耳朵也几乎包在里面,稍不系紧随时可能脱落,估计是戴错了,想着就带有喜感,我爸笑了一下,陪在一旁的工友吓的以为这是人死前最后一刻的释然,笑就意味着马上要挂了,武侠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大白口罩把他们哄了出去,说,能笑说明没事儿,就不上麻药了啊。

刘伯承将军当年就没麻药,他可以我也可以。我爸说这话时嘴里还有血沫往外冒。

一针下去,血雾消散后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背后产生出一种强大的力量不断向上托举着他,好像处在重力即将完全消失的临界点。

大白口罩放下针管,眨着眼睛说,能把元帅说成将军,还是得给你一针。

口罩上沿贴着眼睛,稍微再大一些就成面罩了,那是一双给人安慰的眼睛,一双跟我妈不一样的眼睛。他没气力再说话,只能睁大眼使劲盯着她,想盯到她无处躲藏,实在有些肆无忌惮,这一瞬间的念头让自己兴奋起来,好久没有这样掌握先机的冲动了,跟求生的欲望裹挟在一起,让原本十分怕疼的他变得无所畏惧起来。

光是将大小不一的碎玻璃渣从肉里摘出来,就花了好长时间。他**上身躺着,腹部一块块肌肉即便放松也依然有型,大白口罩费尽心力几乎将脸贴在上面,每一寸肌肤都不放过,像是在呵护一块只属于自己的宝贝。虽然隔着一层口罩,可他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呼吸,如柳絮在婆娑着他的肌肤,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或许她也听得到。

缝针、拆线、换药、复查、再换药…除去这些过程,我爸连伤口正常发痒都要跑到四公里外去找大白口罩,有时候人没当班,就变着法打听她的时间,宁可隔天再跑一趟。由于伤在腹部,没法骑自行车,只好坐36路,每次一等就是二十分多钟,真怀疑这趟车是不是故意在和他耍赖,他宁可一步一步走过去。虽然走多了伤口也疼,但他不怕,反正不希望伤口痊愈太快。

两人慢慢熟悉了,我爸凭一己之力融化了一块坚冰,整个过程一次次微妙的小感觉,让他获得了太多的成就感。大白口罩摘下口罩时,我爸想到了挂历上的那些大众情人,不,比她们还要超凡脱俗,大众情人也未必分得清刘伯承是将军还是元帅啊。

他跟她的眉来眼去不再收敛,去找她的理由也不再只是为了肚子上的伤,他心里还有个洞,他相信她能帮他充实起来。

她值夜班,他主动去医院陪她,厂里发的燕麦仁之前从来不碰,洗干净了正好派上用场,跟玉米粉和冷豆浆搅合到一起煮上一锅燕麦粥,报纸上说喝燕麦粥对熬夜的女性有滋补的好处。又怕她烫着嘴,出了锅还要专门晾上七八分钟,等温度下来一点再往保温壶里灌,次次都拎着盛满燕麦粥的保温壶过去,心里既紧张又满足。

伤口痊愈那天,他陪了她一整夜,她在急诊室忙到直不起腰来,他倒还好,在楼道的长椅上枕着保温壶眯了半宿,身上只盖了一张报纸显然太过单薄,鸟一叫说明天亮了,他打着喷嚏还执意要送她回家,她推脱了两下,最后也没抵过他的坚决。

她有个上小学的女儿,两人到家的时候懂事的女儿已经独自去上学了。或许她的腰得厉害,也可能她不觉得他还会有什么别的心思,便没有及时央求他离开。他那双宽大厚实的手正好摁压在她那并没有因为生育而变得累赘的腰上,一股温热隽永隔着棉毛衫由内而外传递到他的手心上来,不用看就能猜到她的皮肤一定如水般滑嫩。

那是我爸第一次上白口罩家去,他不会猜到往后还有多少次,更不会料到后来发生的事。

从此他开始值起了夜班。可连我都听说附近的一些工厂开始遣散工人回家了,我很纳闷为什么他那么忙,还一下子变得很规律,晚上离家前都会盯着我把作业写完,第二天吃早点的钱也会及时压在我水杯下头。

我一个人睡倒也不觉得害怕,奶奶偶尔来陪我,顺带着数落我爸妈的不是,一个远在天边,一个昼夜颠倒,争着当甩手掌柜,把我一人撂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殊不知我爸所谓的夜班,不过是去见大白口罩,要么陪她值夜班,要么帮她看女儿,后来整晚留宿在她们家。他开始过另外一种生活,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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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朱自清的《背影》大概是初一,全班集体朗读课文时我趴在课桌前不由得发起呆,班主任当着大伙的面损我,故意问我是不是想起了哪个女生的背影,哄笑中我一言不发,我从不想女生的背影,我只想小橙的脸蛋,若要论背影我只会想到我爸,想到他骑自行车去值夜班的背影。

那段时间到了夜里就拉闸限电,黑漆漆夜色能把手电筒的光线吞没,保卫科分两拨人巡逻,偌大的厂区倒也维持着平和,可我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每次都趴在阳台上注视着我爸的背影,他往往先推着车走上四五步,接着小跑,速度起来后再抬右腿跨上去,动作显得笨拙,有时没跨上去,还得下来再重来一遍,他的背影有时鲜明,有时混沌,全依赖楼里住家的灯光以及夜的浓度。待他融化在黑暗中,我会再仔细听一会自行车链条的搅动,声音会持续差不多十几二十秒,最后完全消失的时候我还会通过幻听来延续耳朵里的响动,想象他骑出了家属区,穿过工厂的坡道,骑进了车间…

我永远想像不到他骑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怀里。

大白口罩比他还大几岁,年纪不算轻,在多数人眼里算姿色还在,脸盘精巧的不像北方女子,据说皮肤好得不像话,横竖怎么也看不出生过孩子,医院那些二十出头刚从卫校毕业的小护士总喜欢当面夸她跟她们同龄,少不了谄媚的成分,不过她们估计也是打心眼里觉得她看着不像实际年龄那么大。

我爸不修边幅的习惯也是被大白口罩改变的,胡子拉碴的他竟然开始冲着镜子拿剃刀在脸上比划了,据说她不喜欢在**的时候被男人的胡子扎到,他倒没问为什么,也愿意投其所好,但她出于坦诚告诉他实情,那是因为胡茬蹭在肉体上会令她想起她前夫。

除此之外,看不出她身上有任何别的男人的痕迹,听过也罢,他还是不会主动问起她的过去,她有时忍不住想讲给他听,他也不接茬,两人可以谈的话题其实并不多,我爸就像接管了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组成了另一个家庭,直接柴米油盐过日子去了。

对一切我都能开动自己的想象,唯独这背后的逻辑我却无法梳理。我爸到底中了什么邪才决定那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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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个月事情传开了,最开始是在医院的上上下下,然后是厂区的里里外外,我爸和大白口罩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都不是人了。

尤其是我爸,老婆在西部支教,孩子扔家里不管,跑出去睡别的女人,搁在哪儿都得被唾沫噎死。大白口罩心里是内疚的,却也清楚他不是单单睡了自己,他对她好,对她女儿好,还帮她解决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她没有勇气挨着个跟旁人澄清,或许永远澄清不了。

我奶奶每日将自己那银白色的长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裤上下不能有哪怕一处旁逸斜出的线头,不过五十平的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这些就够她忙活了,连买菜时都不跟人多说一句话,半低着头进出厂区见人也早已习惯了不打招呼,不经意间就避开了那些眼神,她丈夫冤死在过去那个混乱的历史年代,从此她便不再听关于任何人的闲言碎语,只跟自己对话。也好在耳朵背,如果什么都听到了,或许就没法一个人心无旁骛地把我养到二十岁了。

我妈最先接到的是一个长途电话,西宁的六月初还穿长袖,握着听筒时只感觉手心一阵阵发凉,那头称她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她在西宁的联络方式,我妈根本听不出来是谁,直到对方自报家门后才想起原来是她在师范上学时的死对头,以前那姑娘就不喜欢我妈,我妈也讨厌她,其实不过是一个宿舍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儿,毕业后两人就没了联系,偶尔一两次同学聚会上见了面也不说话,客套都懒地客套,估计都觉得这辈子跟对方也不会再有瓜葛。

谁会想到,世界就是这么的莫名奇妙,那姑娘离了婚没多久就认识了一个在某街道办搞精神文明建设的科员,我们厂区正好处在被他搞的范围里。街道办往往出没着不少包打听跟小喇叭,正因为如此,姑娘听睡前段子时得知了那件事。

我妈呵呵咧着嘴挂断了电话,挂完有点后悔,忘了骂她一句不要脸,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敢隔着近两千公里打长途过来挑拨是非,侮辱了她丈夫也侮辱了她自己,最恶心的是结尾还要升华成一切为了她好。以我妈的脾气,恨不能再拨回去骂她一句不要脸,可当时并没有来电显,我妈只能气的原地打转,要是再年轻个十几岁,她准会穿小白鞋揣对方的屁股。

当天下午她还照常坐公交车去了西宁海湖路菜市场,用她一贯软磨硬泡的方式讨价还价,最后几乎照着批发价拿到了不错的牦牛肉干和枸杞,一个当儿子的零嘴,一个给丈夫润肺,还有几罐西北特有的辣椒粉,也准备带一批回去。眼看就到学期末了,还有不到两个星期就要结束在这里三年的生活,不管怎么说,回到丈夫和儿子身边对她来说都是最大的安慰。想到这她自己笑起来,拎那么多东西反倒走得更轻快了。

回到住处收拾行李的时候却一点兴奋不起来了,情绪甚至有些低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那个电话,还是打电话的那个人,还是对方在电话里说的话?

她咬着指甲在水磨石地面上坐了好久,直到屁股凉了才爬起来,索性下楼拨个长途回去跟丈夫聊两句,一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楼下传达室的大爷睡下了,不自信地敲了两下,敲门声还没大爷的鼾声大呢,她换另一只手继续咬着指甲犹豫,突然听大爷在里头问起话,急吗?她有些惊讶,回话说不急,是啊,她有什么可着急的,没多久就回北京了。

火车到北京的时候是我爸去接的她,头两天里我妈小心翼翼,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于是更觉得死对头可笑又可恨,无中生有挑拨离间也不挑个可信点的说辞。我妈庆幸自己还好没跟我爸开口,要不然即使是误会,也多少会影响夫妻和睦,她咬指甲的时候我爸依旧会轻轻拍掉她的手,她感到挺欣慰。

让我妈真正纠结的还是她个人提干的事。三年前走时一个样,三年后回来又是一个样,领导换的换,变的变,甚至连以前所在的单位都跟附近一所大学的附属中学合并了,再加上一些具体政策的调整,组织上该兑现的事暂时都没有了下文,别说提干了,把她往哪儿搁都令人犯难,顿时感觉前途没了着落。之前所盼望的清亮透明的蓝天,却堕入了雨雾迷蒙之中。虽说她没那么急功近利,可毕竟付出了那么多,不希望竹篮打水也是人之常情。

那个夏天来的比往常早,暑气重,回来以后起了满身痱子,都这把年纪了智齿竟然还不要命的疼了起来,整个人焦躁的犹如平底锅里薄薄一层热油,随时可能着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岗的人短时间内多了,总感觉街面上到处都是人,拿闲杂人等来形容也许不太合适,不过一个个脸上确实都写着百无聊赖四个字。大太阳一照,厂区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荷尔蒙气味,夜里酒瓶子爆裂的躁动跟白天工厂车间的寂静冷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间或听到点警笛声,多数人或许分不清是救护车还是警车,也有可能是消防车。

我妈心头的无名火却一直没法扑灭,无意中再撞上邻里异样的眼神,她硬着头皮主动上前打招呼,对方显得太过自然了,反倒让她看出了不自然,她更愿意把这一切归咎于死对头恶意散播的谣言。

几天之后,我妈跟我爸一块出门,竟然遇上了死对头,两人就这么巧,对方当时在跟什么人谈笑风生,不经意的表情里都能透出一种令人生厌的沾沾自喜,好像正在跟别人讲述她丈夫搞破鞋的事,那种道破隐秘的快感让她笑出了鱼尾纹,日光从繁茂的梧桐树叶里钻过,巧借着一处相对宽松的缝隙,让一束比平常更厚实的光线投射在了死对头的身上,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仿佛舞台上的追光,连她脚下的影子都像是精心设计过一样。我妈上学时就看不惯她那一副自带光环的德性,如今不但没有收敛,竟然还升级到了自带舞台的地步,于是,她咬着牙瞪着她,扑上去揪住了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