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时间正好 (下)

(4)

1201号房门被打开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前台从中午十一点开始就不断给房间去电话,始终没人接。客人一个星期前就住了进去,每天中午十一点都会准时接到前台服务人员的电话,在确认延住一天后下楼多刷一天的房费,如此下去,直到这个星期三下午四点半,确切地说是四点三十二分,一股奇怪的腐臭味几乎将保洁员推了出去。待酒店经理接到紧急打进的电话,两辆警车已经停在了酒店楼下。

这种事在沈阳不是第一次,在这间酒店却是头一回。办案人员封锁了整个12层,从下午四点半一直忙碌到凌晨。死者是一名不到二十六岁的姑娘,脖子被人抹了一刀,刀痕不深,真正致命的在胸口,前后数下来正好捅了九刀,要不是身下的地毯足够厚,血早从门缝下流出去了。

办案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判断一多半是冲动杀人,不排除仇杀的可能,凶手也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惯犯,没什么手法,尤其脖子上那一下,手抖得不是一星半点,可以想见是在慌忙中动的手。酒店经理是懵的,透过镜面一般泛光的血浆,想象这间1201曾经住过的人,呆滞的目光在斑驳的地毯上停留许久,要不是办案人员轻轻拍他肩膀,他会继续这么直愣愣地站下去,其实经理觉得疑惑的地方跟老刑警一致,死者手里为什么攥着一张自己的身份证,那个姿势没法伪造…不对,她已经二十六了,前天刚过的生日,老刑警透过塑料证物袋注意到了这一点,连忙纠正道。

死在生日这天,当然是郝亮成全的她,时间正好。郝亮回想起来连自己都头皮发麻,这发麻似曾相识,人生里有一次就够受的了。

真真在微信上答应来1201的时候还没过凌晨十一点二十分,要不是郝亮承诺多给她四百块,她原本就打算在ktv包房里待着了。盯着真真熟悉的头像,郝亮胸中的邪火反倒烧了起来,有种守株待兔将要得逞的快意。

郝亮开始没想杀她,房门打开的一刹那也没想杀她,拽她进屋的时候她认出了他,到那时郝亮还没想过杀她。他锁了门,还将一把椅子抵靠在门上,眯起来的眼睛和鼓起的腮帮让真真害怕起来,不同的是她今晚没穿粉色运动鞋,跟别的姑娘一样踩了高跟,还是那套贴身连衣短裙,勾勒出的曲线让郝亮还是动了心。

没等郝亮夹着烟靠近她,真真就一脸无辜地哀求起来,连着叫了好几声大哥,一面认错,一面要把钱退还给他,见郝亮半天不吭声,又说要不就别退了,不如给她个机会今晚好好伺候他,保证活儿杠杠的。

没法再相信这个女骗子了,至少郝亮心里不愿原谅她,对了,真真跟湖北那个楼凤她们还是同行,自己怎么现在才意识到这点?真觉得可笑,都是婊子,这年头他遇上的女人都是婊子,在别人眼里是他偏激,在他这儿却像是万劫不复的死循环。

不想了,郝亮将真真摁倒在床,撩起她的裙子。她表现得很配合,献殷勤一般发出挑逗他的声音,郝亮闭上眼咬住嘴唇,折腾了没一会就停下来了,不行就换个姿势,真真也干脆脱个精光,就听他喘着粗气没几下,还是不行,真真忍不住笑了,边笑边说,看,上次就是给你,你也来不了啊。

郝亮握起拳头砸床,一股邪火又来了,比之前更猛烈。真真抚摸他试着给他安慰,刚说了没两句就被打断了,听他吼了起来。

真真见他这么喋喋不休反倒不害怕了,这种男的她见识过,下头硬不起来,生活里也多半是个怂包。

手机响了,真真起身去接,赤身**在只亮着一盏夜灯的屋子里踱步,讲电话的语气很轻快,像没事儿人一样。郝亮的视线在她浑身上下游走,见她一件件把散落在**的内衣裤穿上,手机依旧稳稳地夹在脖子一侧。低头看看自己,郝亮长吁一口气,像是又被羞辱了一遍。

打完电话真真无论如何要走了,郝亮反过来用她之前的口气哀求道,还没完事呢,你不许走!

可我完事儿了,全套,是你自己不行的。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到一丝安慰。

郝亮跳下床抱住真真,却被她挣脱开了。她必须走了,几个姐妹还在包房里等她,今天是她的生日。郝亮不会再相信她的话,甚至不信她的名字是真真。他光脚追到门口,如果今天是你生日,我他妈再多给你五百!

真真立马背过身在手包里掏着什么,不过几秒钟时间,郝亮却像是看到了那个曾经熟悉的背影,她又要干嘛?

不对,郝亮觉得不对,他才是受害者,是那个被辜负的人!

真真被郝亮从身后抱住,抱得很紧,紧到她喘不过气,这次挣脱不开了,只觉得身体什么地方发出一声细细的回响,像是什么东西瞬间撕裂,紧接着她就感觉不到自己的气息了,应该是哪里漏了。真真扔下手包的时候才意识到是喉咙。

郝亮撂下锉子原地站着,在面对半死不活的身体**时,发现真真的眼珠还在动,他恨那样的眼神,害他依旧没法硬起来。满屋子找一圈,好不容易从咖啡柜的抽屉里翻出一把西餐刀,反握在手里朝她胸口扎去。

扔下西餐刀,郝亮才发现她手里的身份证,上头沾了血,跪下来在衣服上抹了好几遍才看清楚。脑袋里一阵轰鸣,郝亮宁可相信这是一张假证件,也不愿相信她的名字就是黄真真,生日正好是今天。

骗子,野鸡,婊子!他嘴里咒骂道。

酒店有登记,还有监控,老刑警说过要抓住他不难,除非他长了翅膀。专案组于三天后在佳木斯附近一个偏僻的长途车站找到了郝亮。被捉拿归案的时候沈阳下了一场大雪,郝亮一点没抗拒,承认了自己干过的事,并和老刑警开口称自己是老实人,一块从老家出来打工的几个人里,他算干得好的,没有过什么偷鸡摸狗偷工减料的行为,只不过,只不过之前还杀过一个人。

(5)

人生短吗?不短。郝亮在这一个多星期里慢慢坚定了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活够了。这一点跟许娜倒颇为相似。

六哥死了以后,许娜开始觉得不会再有什么事让她觉得意外了,紧接着是新星的死,她觉得脆弱才是生命的本质,哪天不开心了拧开一瓶消毒液灌下去,也能要了命。

意外还是来了,要不是郝亮被捕,处在羁押待审阶段的许娜不会再因为什么事哭了。

原本郝亮运气不错,用他的话讲,前些年几乎没遇上什么特别操蛋的事,屁股后头一票弟兄都挺靠谱,没谁掉链子把活儿搞砸的,唯独从年初开始就不顺,尾款不给结的都算小事,其中两户卫生间防水没做好,漏水漏到了楼下,如此低级失误让他赔了不少钱,光解雇手下没用,问题出在了防水涂层上,为这事儿郝亮跟供货商闹得不可开交,另外几头的工期还给耽搁了,业主逼着他退钱,加上材料费上涨,撑到年中的时候郝亮发现自己竟然背上了债…

流年不利这种的词儿从郝亮嘴里讲不出来,但他清楚自己赖以生存的饭碗跟情感都遇上坎儿了。当然这不是杀人借口,也不值得同情,只是郝亮看着自己一步步失去了耐心,却无能为力。

要不是新星在公寓楼下的地库里说了郝亮他两句,郝亮也不会一路跟着他进了电梯。在那之前新星的情绪已经很差了,开车回来路上跟助理说过大不了他不演了,又不是什么大舞团,傻逼导演有什么了不起,助理不停在劝,新星听不进去,那股劲儿上来了谁说也不行,改明儿个他就关机,飞到三亚找个酒店住进去,谁也别想烦他。

郝亮在地库等的人迟迟没出现,电话打不通,再往前数六个小时,郝亮还守在十九层门牌号为1903的房门前,这回被业主拖欠的可不只是尾款,将近一半的工钱包括材料费都是由他垫付的,也不知道开始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么信任对方,或许是他太想接下这单大活儿了。

一根烟接一根地抽,抽到喉咙都疼了,到最后只感觉眼前全是晃动的白气,挥手赶都赶不走。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业主的车位,蹲在旁边守株待兔,两眼里透出的戾气说明他下定决心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钱,否则,没有否则。

新星不让他在地库里抽烟其实也合理,瞧见郝亮那一副吞云吐雾的姿态他就来气,不过说一句行了,新星还没完没了,指着郝亮让他马上把手里最后半截烟灭掉,有点借机撒气的意思,其实也就一口烟的事,都快燃到过滤嘴了,顶多再来一口就得扔,就这新星都忍不了,瞪着郝亮难听话就来了,公共场所禁烟不知道啊,这儿北京,但凡有顶儿的地方都不许抽,这不是你们老家!真没救了,北京就是让你们这帮外地人给祸害了。看什么看?…

没有回应,只有冷冷的目光。

松开捏着过滤嘴的指头,烟屁股掉在地上,没等新星走远,郝亮又摸出烟盒,原本他不想再抽了,还剩下最后一根,一盒十四块的利群顶他一顿饭钱,可他还是掏了出来。

电梯门就要关上的时候被一只脚挡住了,特别普通的黑皮鞋,一看就知道有一阵子没擦过了。郝亮像没事儿人一样进来,新星才意识到这家伙比自己还要矮半头,令人感到可气的是他手里竟然还夹着一根新点上的烟。

即便在面对审讯的时候,郝亮都不愿重复新星在电梯里到底骂了他什么,多难听他不想再回想。时隔这么些天郝亮反倒比警察还理智了,当时他们俩的气儿都不顺,赶上了,算他们俩倒霉。

叮咚一声,十八层到了,电梯门再打开的时候,郝亮捂着右脸,烟头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新星举着手机出来准备打给物业,不信还治不了这家伙,竟敢嚣张到在电梯里抽烟。

手机信号恢复太慢,新星回了一下头,电梯门关上了,还好他没跟出来。其实之前那十来秒他还真有点紧张,估计这种人也属于光脚不怕穿鞋的,那一巴掌给他打蒙了吧。

时间正好,新星拧动钥匙的一瞬间,郝亮悄悄几步出现在他身后,抡起挎包里的一把伸缩锤,狠狠敲在新星脑后。警察后来让郝亮模拟当时的场景,电梯到了十九层出来,沿消防通道的楼梯下到十八层,时间正好。

(6)

绝了!许娜这谎撒的,说凶器是她随手捡的,恰好那天还真有物业的把扳手落在电箱附近找不到了,还有从后悔捞上来的扳手,巧合太过巧合,越是这样越显得无懈可击。

结果呢,许娜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让泪水消融在眼眶里,她哭并不是因为羁押结束,而是庆幸,庆幸阿布没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阿布说过,这么些年你许娜是对我好,可你为我付出过什么?

养不熟的白眼狼,许娜这么骂过阿布无数遍,可关键时刻还是为他顶了罪,想着一旦她自首阿布就没事了,反正除此之外许娜什么都没了。

阿布也想哭,也哭出来了,这是连续一个礼拜的雾霾天里阿布听到唯一的好事。

接许娜出来当天,阿布陪她去染了头发,做了美容,还买了衣服,俩人在三里屯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里喝了好几瓶清酒。阿布问许娜往后什么打算,舞团一没她在,停这么久,感觉大伙都四散奔逃了。许娜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红着脸告诉他,生活算是给了她第二次机会,按说她得抓住,可她反倒觉得心彻底空了,可能习惯了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小号子吧。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许娜发现原来路灯能把整条街照亮,树上的叶子转眼就掉光了,跟她变老似得,几乎是一夜之间。两人沿着繁华的酒吧街走去,打不上车,叫车软件始终没有回应,算了,走吧。两人在寒风里走了不知道多久,不知不觉走到了旧楼,舞团的排练厅。

谁也没带钥匙,阿布找来保安开门,保安吓得不敢认许娜,以为她早被枪毙在河北某个刑场里了。

灯全亮起来的时候许娜感到一片耀眼,不得不眯起眼来。四周的玻璃墙出奇得干净,一切井井有条,像是在等主人回来。

去跳一段舞吧,好久没试了。望着墙头挂着的玛莎葛兰姆画像,许娜在心里默念着画像下方那段标志性的话:近六十年的舞蹈生涯,玛莎葛兰姆以决心、努力与才华,为自己树立了一尊神像。

三十几岁的许娜站在中央,透过镜子看着伸开双臂的自己,一个原地旋转之后再望过去,满眼都是自己二十几岁时的样子。

舞台上那个轻盈灵动的马尾辫又回来了,台下无数双温暖的眼睛正盯着她,其中一双是充满爱意的。每一次腾空起跳,他都仿佛看到了六哥,看到了阿布,看到所有人换作当年的模样在为她鼓掌。

欲望是美好的,所有的舞蹈因它而生。阿布劝许娜重新开始,那年断腿以后的她不也是重新开始,一手把纳兰舞团做大的吗?

可以了,现在结束一切时间正好。阿布没想过许娜这话会一语成谶。既然如此,结束就都结束吧,太牵涉精力了,什么也不想想了,他得去找真正属于他的女人了,小橙不只是闹别扭,说不准,可能是回老家了,黄警官那边摸到了一些情况,他得先于那些警察找到她,他不想等,好消息往往是等不来的。

许娜独自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听自己喘着粗气,不知哪扇窗户像以前一样关不紧,伴有刮风的声音,有句话这么说,动情感,就意味着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