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尾辫与麻花辫(中)

(4)

怎么不是你?

是谁?

李晓橙,你怎么不叫李晓橙啊?

你有病吧,我怎么不叫林志玲!

姑娘收起护照就走,曼谷的夕阳为她勾勒出一圈金边,阿布当然不甘心,端起那半个椰子追上去,硬币跟着在碗里跳动,清脆的哐当声让他心慌。

阿布说了一路,眼前那两束细长的麻花辫一甩一甩始终没停下,直到又过了一个临时封闭的小码头,在阿布词穷的时候她反倒停了下来。

再跟着我就报警了。

报吧,曼谷早乱套了,秩序都管不过来,还有警察管你?

姑娘给了他一拳,打在胳肢窝往下的地方,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也不认识什么晓橙,你到底想干嘛。

阿布被一口气呛住,弯腰咳了半天,你怎么不懂感恩呢,枪林弹雨里我救你出来,到饭点了好歹让我请你吃顿饭吧,吃口东西能死吗?

姑娘捋了捋长裙的肩带,目光掠过河面再回到阿布脸上,两人的目光顶到一起,眨都不眨一下,仿佛睫毛一颤就示了弱。

顺着她指尖看过去,河边最高一栋建筑,楼体是白色的,像姑娘的身段一样修长。

直到阿布坐在雪白的桌布前,才知道这家酒店的自助餐食是全曼谷最贵的,多数食材从国外空运过来,文质彬彬的服务生端上来一小块牛排,据说是一大早乘坐泰航的专机从神户飞过来的。

餐厅太旷大了,到取餐台感觉得走二里地,热菜搁盘子里端回桌温度就下来了,阿布担心这姑娘吃不了几口就开溜,毕竟每一扇窗都像门,每一扇门都像没完工的缺口,连一面完整的墙都没有,在开放的环境里吃东西阿布还有些不习惯,何况周围都是一人多高的植被,簇拥之下让人觉得压抑,担心随时会有蛇啊狮子之类的冲出来。

姑娘一直在吃,看来是饿了,阿布也是,吃得比她还快,生怕赶不上她的节奏。跟在曼谷街头被流弹击中相比,眼下付不起账真不算什么。每嚼完一口,阿布就觉得赚了,眼前这姑娘是她眼下唯一的念头。

有话快说,别酝酿了。姑娘先开口,阿布瞪大眼睛盯着她的脸,虽然挺瘦,微圆的脸盘还是当年的样子。

你改名了吧,不,连姓也一块改了?

你这人生活得多无趣,都说了不是,不能换个话题。

阿布攥着刀叉想了想,你哪儿人啊?

南非,说着姑娘埋头咬断一根蟹腿,然后反问道,满意了吧?

你有那么黑吗,还没晒够吧。

谁说南非都是黑人,荷裔和英裔白种人加起来四百多万呢,孤陋寡闻。

阿布低头笑了,我是没什么文化,上不了台面嘛,没处混了还得去夜场,当然比不上你,你从小就是好学生…

姑娘扔下刚抓起的螃蟹打断他,没人听你的苦难告白,没本事就受着,说再多只说明你幼稚。

对对对,幼稚,我往同学水杯里倒泻药的时候,你当年也这么说我。

啊,这么损的事都干的出来?姑娘表情有些夸张,端起酒杯喝一口又放下了,不但损还没创意。

阿布的脸色很难看,扭头看一眼外头的夜色,隐约一座古塔立在绵绵湿雾中,雨似乎又开始下了,河对岸变得更飘渺,一艘船闪着微弱的光点缓缓航行,孤立无援的像他此时的心情,翻遍所有记忆角落竟难道找不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明?人生一下子变得如此艰难,对阿布来说记忆是不可靠的,却也是唯一的牵绊。

回想李晓橙为他出头的画面,眼前这个梳着类似麻花辫的姑娘,陌生里透着熟悉,或许是幻觉,是阿布一厢情愿为自己营造出来的熟悉感,跟东南亚的天气一样捉摸不定。

我的日记本,有印象吗,阿布像是弯腰从沙滩里拣出不一样的贝壳,眼神里透着一丝惊喜。

姑娘装没听见,抬手叫服务生再拿菜单来,她没吃饱。阿布意识到她手里摊开的菜单正好像一本日记,四四方方,大小合适,只不过每翻一页差不多顶普通书的二十页,足够厚实也足够独特,阿布不理解这么设计的意义何在,总之记忆里的日记本只跟眼前的李晓橙有关。

楼道里刚刷过的清漆使劲往鼻孔里钻的时候,阿布拼命想堵住耳朵,一个字都听不下去,那是他每个睡前写给李晓橙的话,此刻被三个脸上脏兮兮的男生阴阳怪气地读了出来。人生里刚学会保守自己脸红心跳的秘密,就被人揭穿,并遭到奚落,阿布其实不懂什么是奚落,只觉得完了,丢死人了,没谁比这三个抢他日记本的男生更可恨了。

个子最高的那一个要比阿布高半头,胳膊伸直了好比一杆扫把,不论阿布怎么扑他也抢不到,眼睁睁看着浅黄色的封皮上沾满了他们三个的脏手印。

但凡桌边有把剪刀,阿布一定会抓在手里冲对方的胸膛贴过去。日记是最不能被外人碰的,李晓橙原话这么说,在说之前,她把杯子里的开水泼在大个子的脚上,当时她正从楼道经过,水盛得很满,热气不断飘出来,像缕缕青烟,那么闲散又不经意,没人看出她是成心的。

日记本被李晓橙抢了回来,在她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倒也不怕把大个子男生烫坏了,毕竟是冬天,腿脚裹得严实,顶多受点小罪。阿布没想过会有人帮他,唯一帮他的就是这个李晓橙。

对面这姑娘在拿他的段子开胃吧,还吧唧起嘴来,服务生什么时候又端上几道菜,还有形状奇怪的甜品,阿布一口都不想碰,我说的可不是段子,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天呐,不会失忆了吧。阿布双手摁住脑袋,想挤出点眼泪来证明给她看,自己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他万分确定眼前的人就是当年的李晓橙。

幼稚,人那不是帮你。换了我,连你在内我一块儿泼。

阿布感觉遇上对手了,接下来怎么办,冲她发火吗,狠狠地骂她,逼她摘下伪装的面具,阿布早把桌上的餐巾纸撕成一块一块的,又顺手挨着个揉成团,小小的,不经意间弹中指将它们放飞,唉,干脆放弃吧,世上或许真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

你就这么点能耐?接着说啊,放个大招。姑娘的话像是在挑衅,又似乎在同情他。

阿布轻吁一口气,瞬间陷入沉默。姑娘的视线原本不在他身上,穿过阿布的肩膀,后头那桌正有一位胡须精致的男人落座,可她还是伸脚踢了他一下,说啊,接着说。

你左腿,大腿后侧靠近屁股的地方有一块胎记,别介意,那时班里女生说像中国地图,你辩解说像海棠叶子,我就是从那天起知道海棠叶子的。我问过我妈,她找出好些海棠叶子给我看,每一种都不一样。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么样。后来,找到了一片最像中国地图的叶子,那片叶子我留了下来,等我长大一些时曾有过比较龌龊的想法,假如有天能亲眼看到,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一样了。

(5)

这不一样,你是受害人,加起来十好几万,凭什么你出。阿布不觉得庆幸,反倒同情她。这都什么世道,女性地位真的提高了吗,挨了打还赔钱,快赶上甲午时期的满清政府了。

那也不能让你背,跟你无关。许娜说话时眼睛没看他,让阿布有机会仔细盯着她看,左眼角的淤青还没完全褪掉,按说上些粉底遮得住,她不是懒,应该是不在乎。素颜就好,阿布喜欢这样的姑娘,由里到外透着慵懒,正好契合了闷热的天气,回想那天的经过,阿布猜这姑娘不简单,宠辱不惊啊。

自己下巴跟额头上的口子正结痂呢,在洗手间照镜子的时候就觉得影响形象,实在没想到跟许娜这么快就碰面了,本以为扔在雨里的耐克T恤是俩人最后的一点联系。

许娜说了谢谢俩字,让阿布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前一晚没睡好,睡袋拉链坏了,想找针线把口子缝上,找着线了却没找着针,那习惯他戒不掉,比想象中的戒毒还要难。

你谢我?反了吧,你替我赔钱,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很快他意识到许娜是在为那天后补的一个谢谢。

许娜抓起啤酒跟阿布碰了一下,阿布发现她其中一个指甲是黑的,估计是那天被踩到了手指,也可能是有人故意跺在上面的,这么一想阿布受不了,万一哪天有了女儿,也遇到这种事,作为父亲该怎么面对…阿布不由得咬起手指,然后指着脚下的挎包告诉许娜,要不是她,一大早他就上西站了,此刻正坐在去西安的高铁上。那边有个发小,搞西部旅游的,巴士和越野车穿梭在沙漠和戈壁中,别说躲债了,逃亡都不是不可能。

你还有钱坐高铁?我们以前去西安演出可都是枕着铁轨睡一宿,硬卧要比动车二等座便宜一半的钱。

你赔的钱,抵得上成百趟飞机头等舱了,阿布语气一顿,像是才捕捉到了关键词,什么演出?

许娜没说话,掏出烟点上,阿布看见骆驼烟盒,小姑娘抽这么冲的烟,令人琢磨不透。

钱是我出的,但钱不是我的。

听着有点拗口,阿布明白了,钱是那男的掏的,许娜的情人,有妇之夫,要不然人老婆也不会叫人在商场堵她。阿布犹豫了一下,你男人有钱,你这么慷慨他答应吗。

不然呢。许娜答得干脆。

阿布点头,那就好。

好什么,都结束了。许娜猛吸一口烟。

阿布哦了一声,不知该表现出惋惜还是庆幸。

可能要有麻烦了。许娜掐灭烟头突然叹息道。

什么麻烦?阿布话接得有点快。

跟你有关系吗?

别到时候换他来跟我要钱,我可还不起。阿布不信天下有平白无故一笔勾销的好事。

别废话了,你不是说不知道该怎么谢我吗。听说你学过舞蹈?

业余的。

那你什么是不业余的?

其实是半专业,在天津的一所艺校,教民族舞的老师好像还有点名气,我不过是业余时间跳街舞,挣口饭钱。

hip-hop?哈韩?许娜说着又燃起一根,闭着眼回味,十年前韩流刚进来,我们差点给H.O.T演唱会伴舞,不过他们后来还是用了自己的团队。

你也跳舞?

芭蕾。

芭蕾怎么能跟H.O.T扯上关系?

那我怎么跟你扯上关系了?

阿布接不下去了,许娜是出于什么目的约他来的,眼下还猜不透,为表示感谢?显然不那么简单。两人陷入沉默,看着许娜重新扎了一遍马尾,阿布实在想说点什么,却被许娜抢了先,她双肘撑在桌上看着阿布,跳一段给我看。

阿布没听清,或许是不确定,跳一段?在这儿?

难道还得去国家大剧院?

别逗了。阿布翘起二郎腿。

跳一段我看看,街舞,随便什么舞,东北大秧歌也行。许娜像是命令的口吻。

这不会就是你真实目的吧。

许娜盯着他,不说话了,让阿布觉得心慌,这么僵下去也不合适,不管怎么着,她出钱替他消灾,拿人家的手短,跳就跳吧,又不是什么特别变态的要求。

想象不到这有多可笑,原本在这闷热的天气里阿布就要离开北京了,逃债这俩字太不真实,其实不至于的,可他又不想面对,现在要面对的却是整个咖啡馆里陌生人异样的目光。

阿布不知道,在他跳的时候许娜不见了,等他跳完,周围的客人比他还尴尬,太丢人了,埋头坐回桌前,想着许娜可能去了厕所或是外头接打电话,再没别的理由了,对面座椅上她的包还在。

推开门就看到许娜在打手机,正好讲完转过来,阿布把话咽下去,总不能埋怨说,我跳得好好的,你干嘛不认真看呢。

要不你跟我吧。许娜的话很突兀。

阿布一怔,要他去跟一个小三,这算什么?话还是咽了下去,这阳光一照,才发现许娜脸上都是口子,不仔细看还真没注意。

意思是你替我赔钱,出于对你的报答,我阿布就卖给你了,是吗?许娜爽快地承认了,是不是有一种吃了酒菜没钱付账,就留下来当店小二的意思。

阿布不由得原地转了个圈,昨晚实在没睡好,现在反应不过来了似得,话到嘴巴就是蹦不出来,许娜没等他,淡淡地说,仨泼妇在商场里对我连拉带扯,我从里到外没一处是完整的了,还他妈用指甲抠我脸,揪我头发,就是再过个十年八年,这依然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刻,我没想过有那么可怕,眼前是黑的,全完了。你是怎么出现的我不记得,像是吸引走了所有火力,在那之前我感觉耳朵在滴血,一秒钟滴一次,差不多滴了半分钟,我决定一结束就坐电梯上楼,一根烟也不抽了,摔死算了。你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咱俩就算扯上关系了,还有,你是除六哥之外,第一个为我打架的人。

(6)

在素万那普机场再次遇到她的时候,阿布觉得这比电视剧还假,他几乎不看电视剧,所以没法想象有那么一群中老年妇女会痴迷这些编织的巧合跟堆砌的情感。

阿布想过假如那天晚上她不突然起身离开,再稍微多坐一会,他就有办法搞清楚她屁股下面是否还有传说的那块胎记。

可能有点龌龊,先把水杯打翻在她身上,长裙湿了一大片,等她不得不去洗手间换衣服的时候,阿布正好趁虚而入,当然,不能硬闯进去,比较巧妙的办法是请一名女服务员进去帮忙看一眼,就一眼,又不费事,给她三倍小费足以。

想得是好,可对方根本没给他那个机会,就是给机会了他身上也没钱,即便有钱了服务员也听不懂,别说泰语,连英语他也只会数字跟问好,总不能缠着服务员在女厕所门口拿手比划吧。

阿布还妄想假如有机会跟她一起游泳,不用高开衩或比基尼了,普通泳装就行,那个位置遮不住,很容易被看见。当然这不太可能,只怪当初相遇的地点不在芭提雅那粗糙的沙滩上。

阿布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就如同一个长镜头,从餐厅的这头到那头,铺上红毯踩着就成走秀了,连头顶上看似零散无序的光线都集中落在她光滑的肩膀上,远看上去像是两块反着光的肩章。

在她即将消失于尽头的时候冷不防喊一声李晓橙看她有没有反应,阿布喊了两遍,第二遍还破了音,紧接着咳嗽起来,咳得挺厉害,咳出了泪,即便如此他努力睁大眼睛,好让眼眶里的泪水尽快消融掉,视线里一瞬间的模糊反倒让他心里更清楚了。通常情况下一有点什么响动,是个人都会回头看一眼,属于自然反应,可她没有,克制的背影似乎在刻意屏蔽周围的一切。

在那之后回**在餐厅上空的音乐也停了,停就停吧,不知道是不是跟游行冲突有关,担心这些也没用,账单来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跟菜单的设计如出一辙,就是规格稍小些,犹如一本精致的连环画,只不过价格比连环画贵了不知多少倍,阿布懒得看第二眼,不论几位数他都没钱。怪那姑娘狠心,也怪他办法太少。

逃单分好多种,电影里经常演的不外乎冲出去一阵疯跑,或者从洗手间窗户翻出去,再有就是抽搐倒地不省人事,被救护车拉走再说。花招多了,跟编段子似得,阿布都琢磨了一遍,不是不行,是自己提不起兴致,好像所有套路都失去了新意,所有挑战都不再称其为挑战,只有姑娘一甩一甩的发辫还有她倔强的嘴,是此刻唯一让阿布感兴趣的事。

似乎曼谷的夜晚没法全黑下来,变幻莫测的光线投射在天上,好像下面就是一台超大型演唱会现场。没听说过这里是不夜城,夜其实很短,用不了多久就会听到奇特的鸟叫,然后天就亮了。

其实夜晚跟时间和记忆一样都是人某种程度的错觉。

直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时,阿布依旧坐在桌前,面前早被收拾干净,孤零零的一杯水又喝光了,服务员不能再给他添了。可杯子一旦也收走,桌面上真就什么都没了,那会产生一种什么都没点完了还要付钱的虚空和挫败。

阿布没想等什么免单大赦,他不甘心,只在想这个姑娘,在想她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让她拒绝承认自己就是李晓橙。

领班再一次走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头顶上的聚光灯暗了下来,周遭高大修长的绿植让夜风吹得摇摇欲坠,想在这里坐到天亮看来是不太可能,原本做好了被警察带走的准备,却意外得知账早结过了,领班是通过手机里的翻译软件告诉他的,阿布不会猜到有一个穿长裙的姑娘在夜里十点左右从外面走过热带雨林般的甬道来到服务台拿现金结完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