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扳手 (上)

(1)

正部级是否够得上国家级,阿布不太清楚,反正在他眼里来看演出的部委官员都算国家级领导人,说出去可不得了。阿布以前可不在意这些。

《夸父》最初不被看好,一口气演了五场,几乎成了这个月国家大剧院上座率以及受关注度最高的演出。就剩最后一场了,不出意外的话,阿布跟这部影子舞剧要火了。

之前不断听说某某知名人士前来捧场,就坐在第几排第几个位子上,还有美国驻华大使,算是外国领导人,带夫人一起来的,要不是秩序不太好维持,老两口本来还想上台跟演职人员握手拍照,像是给大伙的一种褒奖。

首演结束时看到的那些警察不是冲谁来的,估计就是为维持秩序,保护领导。早知道阿布就不胡思乱想了,不过他也没办法,即便没警察在也一样会紧张。

熬到最后一场,上台前阿布已经在琢磨要感谢的人了,许娜不必说,最重要的还是影子,还有找回影子的蔡梓。之前给蔡梓快递了几张票过去,人来没来他不知道,也没顾上问,试想她坐在台下看到幕布上变幻舞动的影子,心里应该也很有感触。其实阿布到现在还不清楚蔡梓当时是怎么说服影子回到他身边的,就像变魔术,眼睁睁看着地上的一道黑影慢慢靠近自己,等完全贴在脚上,便恢复了以往的轮廓,一看就只属于自己。

阿布从头到尾都绷着一根弦,足足为影子捏了把汗,祈祷别再出岔子。好在演到这个份上,心放下了,自己也放开了,终于该说一句,影子成就了他,也成就了这部戏。

结尾的**段落,阿布舒展着身体,尽情享受这最后一点属于他跟影子的时间。差不多两个旋转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劲,透光幕布上什么也没有了,跟梦里似曾相识,阿布没停,不能停,继续着之前的动作。或许是因为足够专注,整个人还处在忘我的状态里,按说没法注意到别的细节,可幕布上的确什么也没有了,不由得心头一阵抽紧,一只脚原地画着圈,支撑脚差点没踩稳,接下一个转体时再扫了一眼,影子又在幕布上面了…

一会有,一会没,闪烁般时隐时现,眼见它不受控制地在幕布上滑步跳跃,跟阿布不再同步,仿佛成了另一位舞者,没等阿布反应过来,台下就涌来掌声,像成堆的秋叶在翻卷,听得出来那不是喝倒彩,**里又迎来一个小**。

幕布升空的时候,阿布浑身被汗水浸透,才发现台下好多穿公安制服的人,不只站在出入口,还有坐着的,再仔细一看,几乎每排都坐了不少警察,他们来看演出吗,没听说是公安专场啊。

阿布的眼神模糊了,像一台摄影机横着甩来甩去,镜头扫到的画面纷纷看不清楚。眼前黑下去时就像黑场,最后一瞥就是看到脚下的影子又消失了。

(2)

打开门花了很长时间,三星智能电子锁太牢固,整个过程中一直滴滴滴滴叫个不停,公安人员本来还打算联系厂家,无奈客服电话里全是自动播报的等待语音,不等了,干脆上家伙直接撬吧。

最先进屋的是一个叫小宋的年轻民警,今年刚分过来,曾在特警队待过四年,老家是山东威海的,要不是父母强烈要求,他本来想回老家,在当地派出所找个工作不难,绝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节假日都歇不了。他不喜欢北京,除了交通,还有空气,过敏性鼻炎加支气管炎这两样痼疾让他没好受过。时间久了,拿自己的话说,不光呼吸受影响,连嗅觉都下降了,总觉得鼻子里堵了什么东西。

担心的事迟早会发生,老刑警们往往有这个意识,小字辈们也慢慢养成这么考虑问题的习惯,一股臭味混杂着燥烘烘的干热几乎将他推出门外,小宋的嗅觉被击透了。

没一扇窗是开的,密封严实的像个闷罐,一直听说这栋高档公寓的中央空调不错,果不其然,屋里犹如夏天。

地上怎么就一只鞋,Yeezy Boost,小宋认识这个牌子,正品得五千多块一双 ,抵他一个月工资。他犹豫了一下,站在玄关处回头瞧一眼身后的老柴,老柴比他年长起码三十岁,一辈子遇过不少事,但侦办的案件顶头了不过是打架斗殴、入室抢劫,年纪大了倒迷上韩国犯罪片,每周末都托女婿给他下载到pad里,就着生普洱和廉价烟,美滋滋地找刺激受,从没想过真能碰上什么事儿。老伴常庆幸他也就一年时间了,公安干了一辈子,平平安安回家,清闲的退休生活比什么都强。老柴黑着脸往里走,肩膀擦过小宋时也停了一下,甩一个眼神过来小宋立马明白了,要留神脚下,接着拿起对讲机赶紧跟所里联系。

对讲机平时用都好好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滋啦滋啦响个不停,正要摸自己手机,就听老柴在里头嚷了一声,赶紧的!

进玄关以前老柴的直觉其实就不对了,可他不信那个邪,说他运气好也行,气场正也罢,年轻时没遇上过,到老了也遇不上。可味道太大了,大到蜇眼睛,伸食指捅开卫生间半掩着的门时,脑袋立刻就炸了。

有人死在了这里。事情不简单,起码好几天了,发现得太晚,血都流干了,后脑勺上三个大洞赫然可见,像三个漩涡,并不稀疏的头发也掩盖不住那被凿开的深色痕迹。

老柴屏住呼吸后退了一步。假的,都是假的,看过的那些韩国惊悚片在这一刻变得不再刺激,以后也刺激不到他了。

是Yeezy Boost,另一只穿在脚上,小宋吓地喊了一下,没喊出声来,像是有痰噎在嗓子眼里,不全是因为见到惨不忍睹的尸体,也不是因为清晰地闻见四处延伸的血腥味,而是意外地发现开锁用的其中一件工具竟然还攥在自己手里,仿佛那三个大洞就是被手上的撬杠给凿开的。

在更多公安人员抵达这里之前,小宋和老柴半步都没挪动过,窗户也不敢开,眼看着凝结而成的水珠一道一道贴着玻璃滑下来,穿过玻璃往外就是灰蒙蒙的霾天,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散尽。

消息传得挺快,先局限在这栋高档公寓,然后传到了纳兰现代舞团,阿布是最后知道的几个人之一。

纸包不住火,阿布不由得想起这句话,小时候爸妈吵架,他妈总那么说。这么多年过去,这句话都没再出现过,今天不由得想起来,令他手脚冰凉,脖子和胸口一阵奇痒。新星死在了自己家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陨落在了自己家的马桶前。

(3)

十四日下午五点半许娜从外面回来,堵车堵了一路心烦意乱,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知道有人来过了。钥匙还插在门上她就转身往电梯那儿跑,两个警察从电梯里出来拦住她,许娜反倒不慌了,比自己想象要淡定。

现场照片摆在她面前的时候,许娜依旧没有表情。惨吗?惨吧,警察盯着她低垂的眼神,边说边琢磨,从首演到现在得有一个星期了,这女的是怎么过来的,她能睡着觉吗。

阿布认识许娜这么些年,她做任何事都不意外,杀人也不意外,就是太狠了,他不愿相信,有指纹也不愿相信,但又不敢怀疑,可能是怕跟自己有关,在他看来就是跟自己有关,像揣了个秘密没法跟任何人讲。

许娜承认了,并非有指纹才承认的,是一开始就招了。

律师告诉阿布说她认罪态度良好,就是给他提供的细节太少,律师希望到时候辩护她在第一时间有自首情节,看能否争取个死缓。

阿布问起许娜杀人的理由,律师摘下眼镜拿一张抽纸擦拭,憋出五个字,冲动杀人吧。怎么最后带个“吧”字,含糊什么?律师没顾上回答,两块镜片让他越擦越花,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能打好官司吗,阿布不由得担心起来。

她自己这么说的,反正我不太信。律师摇着头。

阿布跟着摇,不甘心听到这么潦草的答案,你是律师你都不信,是你工作没做到位吧,往下怎么帮她?

我再想到位帮,也得她配合不是。律师终于把眼镜架上鼻梁,努力睁了睁眼睛,像是在瞪阿布。

阿布去见许娜时做好了当这是最后一面的准备,原本没想过要为许娜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反正许娜所有决定他都没法改变,隔着玻璃都不想看她的脸。许娜让阿布回去吧,蓦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学六哥的口气。

阿布坐着不走,也不说话,一旁的看守连看他好几眼,挂钟上的分针又走了好几格,直到许娜又敲了一次玻璃,才把视线挪到她脸上。

我想过,来了之后先问你一句为什么,又俗套又没意义,人都死了。我最怕什么你知道吗,我问一句为什么,你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为我,千万别这么说,我受不起,为了我杀人,你疯了吧!跳不了男一我还不活了?我他妈就是出去卖,去夜店做鸭,让gay搞我,也不会活不下去的。又不是非要当舞男,狗屁舞蹈艺术家,舞男在哪儿不能干。人家新星再抢我饭碗再操蛋,死也轮不到你成全,我说了我想过弄死他,不爽的时候真想过,断胳膊断腿我做得到,可轮不到你来帮我。

许娜噗嗤一下,把笑憋住了,真成全你一次,有什么不乐意?

恶俗电视剧桥段啊,我犯不着!

许娜不憋了,仰头苦笑。

阿布几乎把鼻尖贴在玻璃上,律师说你不配合,抗拒一切帮助,我觉得你是麻木了,可再麻木也不至于把话听反吧,你这是摆明了作死,别忘了《夸父》是你的命,舞台是你的命,不是我的,我成不成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

阿布说到最后居然声嘶力竭,自己没意识到。

真矫情,许娜语气里透出不可思议,赶紧滚吧。说完她起身,简直在扮演六哥,这感觉真过瘾,只是内心的满足感紧接着又被戳了个窟窿。跟六哥不同,这次回头的是她,玻璃的另一边空了,阿布一刻也没多逗留。

出了看守所阿布突然明白,一切像是安排好的,影子没了,小橙没了,许娜也要没了,好在他还有《夸父》,还有一片耀眼的舞台和秋叶翻卷般的掌声,可它们很快也要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