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徐丰

“凡事有因才有果,如果出于面子问题,她完全可以用记不清楚来拒绝我们的邀请,不用到所里来浪费口舌,浪费彼此的时间。她究竟在做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现在你已经有了答案了?”

我当时就有了模糊的答案,但我还需要用谨慎的反复验证来核对猜想的准确性。

我示意尹仲艺让她休息会,闲聊一番,我在旁边准备着画像工具。

果然,她在絮絮叨叨自己工作不易:“你不知道现在做每行都不容易啊,哪怕像我们这种最初级的营业员。公司据说从明年起会开始派秘密顾客对我们考核,看是不是能记住VIP客户,第一时间像老朋友一样打招呼,知道他们的家长里短,满足他们的最重要需要。”

尹仲艺笑了:“难怪我常去的手表店,明明才去过两次,对方看到我连我提到过的细节全都记得一清二楚。陈阿姨,你们这可是真正的人工大数据呢。”

人在放松状态下,比较容易说出真话,这一来,我就完全清楚了她的顾虑,也解释了为何她需要费尽心思地来编造一套她自己都无法前后印证的描述。我放下画笔,现在需要我做得只差最后一步了。

“陈阿姨,你坐一会儿,我这笔不太好用,去门口买两支。等会儿,可能让我的同事小陈先来和您继续聊聊。”

陈阿姨很是热情:“没事的,小张同志,你先去忙,有这闺女陪着,我多坐一会儿也没事。”

尹仲艺莫名朝我看了一眼,我没有任何暗示地出门,过了不到五分钟,回到房间,火速拿出一套公安作训服换上,顺手把陈庭桌上那副闲置的蓝光眼镜戴上,随后脚步匆匆地进门,上前就和陈阿姨握手:“您就是陈阿姨吧,我同事张弛让我来和您再核对一些信息,他很快回来。”

陈阿姨被我晃着手,根本没有时间留意到她身后尹仲艺的瞠目结舌,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默默地看着我下一步的举动。

她丝毫没有怀疑地和我打招呼:“你就是小陈吧,好好好,你们这些公安同志都和气得很,不像我们顾客,我们成天赔着笑脸还被吆喝来吆喝去的。”

我落座的时候用眼神示意尹仲艺,多个案子的配合,只要是工作上的事情,我不用具体地说什么,对方都能很快明了我的意思,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我改唠叨的都唠叨完了,匆匆出门,重新回到房间,又变回了“张警官”,即使这样,她都没有丝毫的怀疑,我的心一再往下沉,甚至都不想提起画笔了。但我还需要再有一次验证,才能让我彻底确认她是深度脸盲症患者。从科学层面来说,这个仅有的目击者,对我们而言也不是全无价值。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只有铺开画纸,将就着先作画,纯粹的死马当活马医。我从刚才记录的繁杂笔记里梳理出相对“可靠”的关键词,闭目凝神想象了一下,就开始作像。神奇的是,即使和画笔分开有那么一个多月,但一握上笔,感觉它就贴合在我的虎口,像是从来就长在那里是我的手的一部分一样。我流畅地打了框架,而后用各种线条来填充起一个脸型。

在画头发时,我的笔触加快,笔尖和直面摩擦发出春雨般刷刷声,陈阿姨被频繁的声响吸引过来,站到我的身后侧,入迷地开始欣赏整个过程,再也没说过什么话。即使这样,我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空气里局促不安的气息。

半小时后,尹仲艺总算回来了。她身上还穿着警服,但是发型从马尾辫换成了披肩长发,还化了一个淡妆,人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了几岁,不得不说,风格也从利落变成了温婉。就这么个雷厉风行的姑娘,居然不知何时喜欢上了老樊,倒是真让我大吃一惊了,到现在都没有决定是不是要告诉对方,只能暂时静观其变。她手里端着茶水,一进门就冲陈阿姨甜甜地笑:“您就是陈警官请来,配合我们张警官画像的吧?”

陈阿姨显然没有认出她,脸上全是面对陌生人时特有的笑,客套而略显拘谨。尹仲艺不动声色,只是笑着等她开口。

陈阿姨显然在犹豫着,应该怎么称呼,也不怪她,短短半小时内,她接触到四个陌生的警官,而且长得还那么“相似”。不过,作为一个资深的脸盲症患者,她应该有自己的生存技巧,可惜,这一点优势不会体现在配合模拟画像上。

“如果我没记错,您就是刚才的尹警官吧。”陈阿姨喝了口茶,观察着尹仲艺的表情说。

尹仲艺看向我,这一刻我已经完全确定了她的病症。她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尹仲艺的步态和细微动作上,她走路总是风风火火,没有一点女生特有的温婉,再加之因为长时间使用电脑,尹仲艺有比较严重的干眼症,说话的间隙总是会不停地眨眼。毫无疑问,善于观察人的陈阿姨是通过这些细节来辨认出了尹仲艺。

这时,我的画像也已经做完了,我拿给她们欣赏,不等她们夸赞,就直接提笔在上面画了个大叉,两人面面相觑,又看向我。

我面向陈阿姨:“您有您的顾虑,想保住工作,我能理解,但是,在涉及到可能的刑事案件上,您不应该和我们隐瞒您的脸盲症。知道如果误导了我们的侦查方向,带来的后果,您承担得起吗?”

她一脸惶恐,无言以对。愣了几秒钟后默默低下了头,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水杯被她捏得窸窣作响。

我宽慰:“不过,我知道,像您这类人,在人声音和形态细节上的判断,敏锐度都要远远高于常人。如果您愿意在其他方面给予我们最可靠的协助,也不是没有将功补过的机会。”

陈阿姨点头:“张警官是吧,对不住,你也知道的,阿姨特别想帮忙,哎,能力不够,先天的,没想到这都能被你发现。你能体谅我的难处吧,别帮我说出去吧?从现在开始,我肯定保证每句话都是真的。”

徐丰

如果早十年,有人对我说,兄弟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大概会信。那时候,我才刚到这个特大城市正海市,就像一只蚂蚁掉进了象群,除了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完全忘了还有“遍地是黄金”这种忽悠我过来的说法。

让我下定决心来正海的,是一次地铁上的遭遇。我们老家好不容易修了两条地铁,因为是公共交通除了公交外唯一的交通方式,不是上下班高峰也是人满为患,让人好奇在它诞生之前,大家都是怎么出行的。那天我正坐在座位上,人群中突然闪现出一条道来,我正纳闷今天这帮急着投胎的家伙怎么良心发现谦让起来,这时看清了,上来的乘客是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人。他正在气急败坏地打着电话:“我几天没吃东西了,我被他们关到房间里不许我走。你怎么能……我手机快没电了,你在哪里?喂喂?”

他的手机信号被地铁隧道无情切断,他愤怒地把手机往地上一摔,两眼放空,和快要被杀的羊空灵绝望的眼神没什么两样。我从他零零星星的言辞里,我把零星的信息碎片拼凑了起来——他似乎掉入了什么老乡介绍的打工陷阱里,挨了揍还挨饿,死里逃生两手空空地重获自由。

我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出准备明天早上吃的饼,起身送到他面前。他根本没看我一眼,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一把夺过,快速吞食,猎豹在撕扯一只山兔一样。他浑浊失神的眼睛里有种近乎疯狂的贪婪,如同黑洞吸食了人性的那一部分。

就在那一刻,我拍了拍自己裤腿上的灰尘,把放在膝盖上的安全帽倒扣在了地上。我决定明天赶早就去和包工头生活不干了,我必须走出去。如果我还停留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县城,我最多经历的也就是械斗群架,没有目标,没有意义。一旦碰到真正的风吹草动,就会像他一样失魂落魄,这不是我要的人生。

我去和爹说要走的时候,他在牌桌旁边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像吹过了一阵风,他捋了捋头发,换了手夹了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眼神始终没有停止研究自己的牌面。我看他胡了一把,低头想了一会儿,走到他背后,猛踹了一把他的椅脚,没等他人仰马翻从地上爬起来,我早就跑没影了。

我又去找母亲,没听我说完,母亲就红肿着眼,给我怀里塞了一包衣物:“哎,我一直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莫名看她,她又要快落泪了,我赶紧躲闪过眼神。

只听到她嘶哑的声音:“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别硬抗,听到没有?”

我不哼声,反复蹭着脚下的黄土。

母亲好像狠狠瞪了我一眼,轻推了下我的肩膀:“别给我狗刨泥一样样的,你给我学学狗的骨气倒是真的。”

我嘟哝着停下了脚,抬起头,她消瘦黑黄的脸就在眼前无限放大:“妈就再叮嘱你一句,不管干什么,都要给我走大道,不要走小道。以前闯过的大祸,妈没忘记,你忘了吗?”

我心头闷了一记,不说话。我原来以为我忘了,她也忘了,我都快以为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家里的独生子,而不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