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仲艺

尹仲艺

这是我到刑队的整整第十个月。过去的三百多天里,我曾经在半夜被从家里叫去队里,去羁押新近收网捕获的女嫌疑人,让她配合进行拘留前的例行体检。我也曾经趴在电脑前连续奋战近三十多个小时,整理几十个G的繁杂数据,出的数据是支撑队友们冒险收网的重要后盾。

当非常态的生活成为工作的常态,平凡的工作日都能成为最疯狂的冒险。但现实依然比想象中还要有戏剧性。两个月前的那天,我看着同事们风风火火地出警。临别时顾志昌让我递一下对讲机,触碰的余温好像还在指尖,就接到了指挥中心传来的紧急指令,说是前方发生了涉警事故,需要全局增援。

作为当班值班组成员,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打开对讲机:“幺洞拐,幺洞洞呼叫。”

一般五秒内,那个熟悉又让人安心的声音就会不徐不慢地响起。但这次马上就有一个严厉的男声响起:“幺洞洞,不用呼叫了。请等待下一步指令。”

这声音虽然严厉,却透着一股悲怆的凄凉,甚至略带哽咽,我立刻意识到是:顾师傅他们出事了。

我在办公桌旁的狭小走廊反复走动,甚至都没意识到樊勇在隔着玻璃门冲我打招呼,直到他大幅晃动手同时叫唤我的名字。

“仲艺,开个门!”

他叫唤任何人都那么亲切自然,在那一刻,如果不是穿着警服,我都想扑到他的怀里痛哭一场。可是我既不能紧紧抱着他,也不能躲到角落里哭泣,现在,整个值班组只有我还在局里,我除了困顿在窗口后没有其他选择。

他看着我欲哭无泪的表情,又听到了对讲机里的一片忙乱,随即把我摁回了座位,提起了座机电话,几乎是命令我:“马上给张弛打电话,不管在哪个城市,让他第一时间回来。”

后来的事情,我不想再有任何的描述或者回忆了,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张弛要离开,我发现他在收拾画笔时试图拦住他,但他的决绝中带着恐惧,我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恐怖在笼罩着我们。

那个时刻,我头一回思考自己身处这个职业的风险。

“如果那天是我俩出警,会怎么样?”我后来问陈庭。

他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地说:“很多事情就是没有如果的。”

“哎,宁愿有如果。”我万分沮丧,虽然不确定真的有那一刻我会不会退缩,但至少在此时,我是真这么想的。

当每一次的“如果”出现,我不会再给自己留有遗憾的机会。我锁定了一个屏幕画面,快步跑到走廊里冲其他房间叫了一声:“哎,你们都来看一下。”

张弛和顾世正从电梯里出来,不知为何,两人的脸色都有点怪异,但很快他们跑了过来。我在电脑前坐定,重新摁下鼠标,画面动了起来,角落偏侧的一人正把摩托车挺稳,脱下了头盔。我看向凝神观察的两人:“这男的眼熟吧。”

张弛不愧是画师,模糊的视频里他也很快认出了目标:“不就是死者赵晨的男朋友,他在干嘛?”

顾世嘘了一声:“你们看,视频里应该还有一个人,能不能调出图像?”

顾世在刑侦岗位上比我们任何年轻人时间都要长,她眼光毒辣指出了关键点,这也正是我想给他们看的点。我操控第二台屏幕,很快让另一“主角”出现在视线中。屏幕上的女子也戴着头盔,但脱下后,脸始终没有转向探头,而是直接向商场里走去,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

张弛只看了两三秒,马上狐疑地看向我:“这不是赵晨?”

我无从判断,顾世不语,似乎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张弛又问:“这个时间段,赵晨男友说自己在干什么?”

顾世翻动手里的资料:“他两次的说法不一致,一次说是去买东西,一次又说约了朋友见面。不过,这是他的常态,是不是在隐藏什么就不知道了。”

张弛说:“这女孩体型虽然和赵晨相似,但戴着头盔,赵晨的体态姿势没有特殊特征,我们无从判断好坏。”

顾世点头:“目前其他时段的都排查确认没有嫌疑了,这段倒是可以下功夫好好研究下。”

“这就是我为什么找你们过来。他们进入的商场,监控没有全覆盖。两人可能进入的区域,覆盖了70多个品牌,100余个柜台,各公司的人员三班倒,员工流动性也比较大,这个问询的工作量,不是靠我这里的技术能解决的。”

“从掌握的情况来看,之前,两人关于赵晨和医生的事情有过剧烈争吵,但就这天他们在冷战之后,又突然有了联系。”陈庭不知何时加入了讨论,他从笔记本里也找出了对比信息。

我有点不太明白:“他们算是和好了?”

顾世锁眉点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提出的顾虑:“如果我们能查清,车后座的女孩是不是赵晨,这个时段他们去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就能找到一个合理的推断。”

陈庭好像是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你把排除的那些柜台店面列给我,其他的就不用你来操心。”

半小时后,他拿着我给的资料,脚步匆匆地走了。顾世独自去了法医室,说是想要搞明白一些问题。

张弛端坐在电脑前,无所事事的落寞让人有种虎落平阳的错觉。

我笑着递了张纸给他:“你闲着也是闲着,要么请你给我画副素描?”

张弛不接,一脸的鄙夷毫不掩饰:“素描是个讲究活,你给的纸都不专业,我没法画。”

“找借口呗。那好,下次看我准备好你再能找什么理由推辞。话说,那天老樊来找你什么事?”

张弛放下手头的杂志,淡淡瞟了我一眼,身体坐直了一些:“聊天,他能有什么事?”

“聊天用得着一本正经和你关上门说半天?”

张弛笑了:“没想到咱们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仲艺大小姐,观察还挺细微。”

我的脸有点发烫:“他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张弛正襟危坐起来,欲言又止,又走出了房间。他离开的那两分钟里,我想了无数种说辞来解释我对老樊的特别留意,但直到他回自己的办公室倒了杯水,揣着一个敞口竹节玻璃杯脚步笃定地回来,任何一个说法都让我羞于说出口,觉得是欲盖弥彰。

“老樊的日子比我们想象中过难。如果真的有人关心他,当然好,但需要付出多于常人几倍的耐心和包容心。”

我低头不语,满脑子都是他看到我们时常常浮现在脸上的憨笑,眼睛里的纯真好像无忧无虑的孩童。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烦恼呢?但一个镜头从记忆的角落飞出,切入了我的视线,他一个人矗立在厨房的角落,眼睛落在不知何物上。原来,我并不是没有看到过他闷头抽烟时的冷峻,眼里的寒光好像能刺透每个和他对上眼的生物。

张弛看我不语,逐字逐句,像是为了我的感受努力酝酿了一下说辞:“有时候吧,我也特希望能多个朋友关心他。但是,挺难的,像我这样皮糙肉厚的都走不近铁甲铜盔,还有谁能做到呢?说不定会自个碰个头破血流呢。”

我作轻松大笑,心里的疑问和苦涩一样涌上来,却不得不压制下去:“那咱们可以组团,否则白吃了人这么多顿小灶,多不好意思。”

张弛呵呵笑着坐到座机旁等电话。我有点懊悔自己的唐突发问,非但暴露了自己的动机,还被滴水不漏的他打击了一番。其实,我自己何尝知道想要达到什么目标,但就是对这个不知来处又不知去处的神秘男人心生向往,他身上有我渴求的成熟男人的模样,坚强隐忍有担当。

大约到晚上九点半的时候,我收拾好东西正在犹豫是留守还是回家,张弛依然电话铃声打破了我们之间尴尬微妙的气氛。我接起电话,马上把话筒离开耳朵一米距离,陈庭在那头背景音很嘈杂,怕我听不见在大声喊:“你不知道我今天多走运!”

“这不科学。”我在脑里飞快计算着各种商场走线所需时间长短,怎么样地毯式排查,哪怕借助我那张排除列表,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出结果。

张弛如准备狩猎的猎豹,舒展四肢,侧耳静听他的下文。

“多亏了张弛帮忙。虽说有运气的成分,但咱也是拼实力的好不好?你知道我一进商场,先去了哪里?”

我急着听下文,莫名地朝张弛看了一眼,他却故意卖关子,我突然丧失了耐心:“这还用问,商场不就是买东西的地方?”

“如果按你这思维模式,人十点关门了我单枪匹马都还没完成任务呢。”

张弛是听不下去了:“目击者认出女孩是赵晨吗?”

陈庭的声音还很亢奋:“可惜她一看到照片就摇头,不过,对你来说不是问题,我把她带回来了,你自己来确认。”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陈庭推门而入:“只要你能画出像来,其他的就交给我们吧。”

张弛显然没有预料到重拾画笔会那么突然,看他还再考虑,我和陈庭对了下眼色,心照不宣地赶紧把他推向了画室。

房间里已经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习惯性地冲生人上下打量,像是在估算我们身上衣物的价格,她的身上还穿着大商场服装店特有的工作服。在此之前,她正在好奇环视四周墙上的素描画像。墙上镜框里的画像大多数是男性,而且大多数长相平平。但哪怕不用仔细看,都能分辨出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面部特征,想必是张弛精心挑选过比较满意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