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惊鸿一瞥

胡不归溜下楼,心想十号间里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把上右厅的人吓退,顺手从院里盛开的丹桂树上折了一枝,从后院水门出来,上了早已等候在河边小码头旁的乌篷船。钻进乌篷,见那家伙还在晕着,胡不归就叫来两个仆人,仔细吩咐一番。两个仆人名叫招财、进宝,都是他从老家带来的心腹,办事利索也会拳脚,知道他们这位少爷的脾性,相视促狭一笑。

一刻钟后,敞篷船改造完毕。胡不归是悄悄来的,这会儿堂而皇之的亮相,但见他站在船头,头顶玉冠、身披华服,还从院里折了一枝丹桂插在发间,端的是清新俊逸、风流倜傥。

随从之一在船尾高喊:“乐天公子游幸东府,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这一喊,直接就把百花楼里里外外给惊动了。

乐天公子是谁,那可是江南十大佳公子排名第三的人物啊!十年前有好事者给江南两国——南唐和吴越——做了个十大佳公子的排行榜,排名第一的是当时的南唐国主李煜,第二的是吴越忠献王的公子钱昱。而今南唐不在,李煜在汴梁当了亡国之人,另外也有几位公子因为各种原因退榜;今年重排江南十大佳公子,第一空缺,第二仍是钱昱,后起之秀乐天公子胡不归一举夺了第三。

不过在胡不归那位成天板着面瘫脸的十七叔看来,钱昱公子模样虽还不错,也成天跟文人墨客混在一起吟诗作对,摆出一副醉心山水的姿态来,可实际上就是个骑着黄牛等杨玄感的家伙,比起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胡不归他爹来,不管是境界还是皮相,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所谓佳公子,光有一副皮囊、只会装模作样可不够。

胡不归深以为然。他爹胡琮那才叫一个养在深闺不自知,美如冠玉、弱柳扶风、俊到我见犹怜。若不是常年隐居,又岂能叫钱昱夺了第二。

走神间,听到喊声的船家纷纷操舟靠近,都想看看乐天公子到底长啥样。百花楼里的仆从们更是奔走相告。姑娘们闻风而至,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纷纷丢下侍奉的客人,争先恐后的跑来围观,把里里外外维持秩序的官差挤得七零八落。官差们倒是能嚷嚷,可谁又能挡住失去理智的女人们呢?就连钱惟濬和沈承礼也听到了外间的奔走惊叫,感觉脚下楼板微微震动。两人定力都不错,并未因此分心。钱惟濬大概猜到胡不归的“险恶用心”,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屋外,玄衣武士抓住一个过路的仆从道:“外头出什么事了?”

仆从道:“说是乐天公子出游,大伙儿都赶去看。”

玄衣武士跟着赶过去一看,见船头站着的正是方才隔间里的小白脸,当即大喝:“来人,拦下那条船,休让他们跑了!”

跑,当然要跑了,不跑怎么把人弄出去?胡不归心道。

百花楼建在越州城中心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左右皆是酒楼客栈,门前一条路,门后是一条河,风水好,人气旺。后门这条小河原本可容两条船并行,现在被围观的船一挤,顿时连一条船通行都难。胡不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走不快,围观的人就多;围观的人越多,外头的人就更挤不进来。

乐天公子游幸东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河道。越州老城狭小,城里的长街小巷也跟着比寻常街巷狭窄,大部分建筑都是临水而建。住在河道两岸的人听到消息,纷纷上楼推开临河的窗户,从窗户一睹乐天公子的风采。更有人跳上拴在岸边的乌篷船,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结了船绳就来追赶。更有在街上采买的忠仆丢下差事,飞奔回去禀报各家主母小姐。一时间鸡飞狗跳,全城**。

胡不归上回被整条街围观还是一年前,此番他刻意为之,更是让乌篷船在河道中走出**的曲线来,好叫更多人看到。走了一段,胡不归再次享受到当年潘安掷果盈车的待遇。不论是岸边船上的商贩行人,还是挤在临河窗中的大姑娘小媳妇的,纷纷拿起手中物件朝他掷来,胡不归的船是半敞篷的呀,他站得又挺拔,一时间果蔬、手帕、香囊、铜钱,伴随尖叫如雨而下。胡不归抖开折扇,潇洒的拨开几样,惹来浪声一片。

玄衣武士带着他的人追到河边,眼睁睁看着乌篷船慢悠悠远去,硬是被人山人海堵得前进不得。

“没想到男人也爱乐天公子哇!”一个不长眼的青皮在旁边促狭道。

“啪!”玄衣武士结结实实赏了他一记耳光。

“打人啦,官差打人啦!”青皮大叫起来,场面愈发混乱,还有人“扑通”掉进河里。

长得太俊也叫人忧愁啊!胡不归如是想。这等万人瞩目的感觉好是好,可风险忒大。这不刚避开一只萝卜,又落下一只硕大的香泡。但见一五短身材的卖菜大婶撞开人群,大喊“乐天公子我请你吃笋”,抡起膀子将手中半截粗壮的冬笋奋力掷向小船。

“啊!”有人惨叫,倒进乌篷,小船为之一晃。

胡不归摇摇手中折扇,扭头道:“多谢十七叔。”

十七叔捂着脑袋怒道:“谁叫你让开了!”

胡不归眨眨眼,道:“我以为你能躲开的,看来十七叔的功夫还不如我嘛!”

十七叔气得眼冒金星,扫了眼满满一船的蔬菜瓜果道:“还不赶紧走!”

胡不归**的朝岸上挥挥手,在满城尖叫中潇洒转身,却见一艘龙舟不像龙舟,画舫不像画舫的长船沿着他们破开的水道,矫捷的追了上来,很快就越过他们的船尾,带起阵阵水浪,将周围的船**得东倒西歪,惹来一片喝骂。胡不归的小船也被水浪**得左右摇摆。

胡不归定睛一看,发现甲字十号间门口的那个抱剑汉子就站在船头,怀抱铁剑,迎风而立。

招财大叫:“公子抓紧了!”

进宝跟着叫道:“公子蹲下别乱动!”说完猫腰挪到乌篷后侧,一手一根船桨张开撑在水中,用他那壮硕的身躯往下一压,双臂调整船桨的角度和入水深度,很快就让小船重新稳住。

胡不归压根儿没听他们的,双脚牢牢钉在船板上,眼角余光朝一旁并行的长船扫去——抱剑汉子依旧站在船头,稳如泰山——好胜心骤起。想我胡不归堂堂乐天公子,小小一点浪花摇摆都站不稳,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别说蹲下了,就连扶都不能去扶。“进宝!”胡不归唤道。

“公子,没事了!”进宝叫道。别看他胖,水性奇佳,还操得一手好船。每次胡不归出行,他跟招财分工明确,招财驾车,他操船;招财探路,他掩护。

“咱能弄出浪花来不?”胡不归问。

“能!”进宝道,“要多大的?”

胡不归瞥了抱剑汉子一眼,心想那李公子八成也在长船上,道:“能弄多大弄多大!”

进宝也瞥了眼抱剑汉子,喊了声“公子站稳了!”,笑话,敢在我家公子跟前耍帅比拉风,叫你尝尝宝爷的水上功夫!双桨翻飞,小船在进宝的操控下突然加速,**起的浪花超两侧扩散开去,一浪接一浪撞向长船。

胡不归用搁在身后的左手给了进宝一个大拇指,身前的右手捏住折扇,在超过长船时“哗啦”一声抖开,昂首挺胸,高声吟道:“少年怪我问如何,何事朝朝醉复歌。号作乐天应不错,忧愁时少乐时多。”

清朗的念诵声中,小船轻快的超过长船。

抱剑汉子身子一晃,仍然站在船头。

进宝见他不动,感胡不归所感,待小船完全越过长船,双桨突然变成一前一后,再用一只脚将尾舵木柄踢向一边,牢牢抵住,口中高喝:“浪里个浪,浪来喽!”伴随他的喊声,小船向一侧倾斜,在水面上划出一道弧形白浪来,朝长船正前方迅速转向,变纵行为横掠,直接挡住了长船的去路。

招财大惊,叫道:“你要死啊,要撞了!”

胡不归也被进宝这一手吓了一跳,整个人朝反方向倾斜。幸好他早有准备,身子歪而不倒,还不忘用右手折扇凭空抖动几下,像是用内力将身子拉直。他很快反应过来,进宝这招叫光脚不怕穿鞋的——长船要是不想撞上就得转向减速;就算长船敢撞,那也是双方一起翻船的下场。

眼看着两船将要相撞,进宝丝毫没有掉头闪避的意思。招财见长船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直挺挺的朝小船冲来,想起自己的半吊子水性,吓得面色发白,双手牢牢抓住船篷,大叫:“进宝,等下救我!”

进宝鄙视的看他一眼,道:“掉河里也是先救公子。”

招财绝望的闭上眼睛。

三人都忘了船篷里还有一个人。

相撞前的一刻,长船船头突然往右侧一偏,几乎是擦着小船船头掠过。胡不归甚至能看到抱剑汉子腮上的胡渣。长船船长,从小船船头横掠过去时带起更大的水浪。两船离得极尽,小船避无可避,实打实的承受了长船带起的阵阵撞击,若非进宝技艺高超,差点就此翻船。

两船交错的一刻,长船侧窗的轻纱上,竟映出半张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见的绝美面庞来。确切的说,是半张。

惊鸿一瞥拂面来。

这世间的人,有人皮囊再好,终究不过凡人;而那半张侧脸,分明就是神仙姿容,让素来自诩貌美的胡不归生出自惊为天人之感来。

李公子的内子,还是姐妹?胡不归期望是后者。

长船潇洒掠过,越过小船后慢慢减速,也学小船打了个弯横在水面上。抱剑汉子面无表情的看过来。

进宝费劲把小船稳住,大汗淋漓。

招财趴在船板上,五脏六腑七上八下,感觉只剩半条命。

胡不归呆呆的望着前方的长船,浑不觉绣着诗文的长袍下摆已被河水打湿。

长船稍停片刻,转向,有如翩鸿,驶向前方。

“公子,公子……”招财见胡不归不动不语,小声唤道。

却听胡不归怅然吟道:“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半遮面啊半遮面,缘何相顾不相见!”胡不归满心遗憾,直到长船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仍盯着它留下的水痕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