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谷雨汤泉(上)

医院二楼,骨伤科住院病房,右腿吊起,左臂挂在脖子底下,脑袋上缠满了纱布的丁海波正在龇牙咧嘴的呼痛。

“丁海波,男,汉族,三十三岁,大专学历,计算机专业,诺斯第安物流集散仓储中心视频监控组技术员,是你不?”魏局推开病房的门,走到丁海波的床边,开门见山的发问。

“你谁啊?”魏局没穿警服,丁海波瞥了他一眼。

“市公安局的,我姓魏。来的路上,我看了你的档案,偷过电瓶,刨过电缆,还卖过假酒,长长短短的加一起,在里面差不多待了五六年,政策想必不用我讲你也知道。我就问你一句,被剪掉6分钟的监控录像,是怎么回事?”

“政府!这……这真不怪我,我也是被迫的啊!我不知道会出人命啊。我……我这人胆小,干个小偷小摸都提心吊胆,我哪敢杀人啊?都是胜哥!胜哥让我干的!”丁海波吓得够呛,刚要坐起来,却发现手腕还铐在病床边上,于是翻了个身,探着脖子向魏局喊冤。

“胜哥?谁是胜哥?”魏局瞳孔一缩。

“胜哥是我……一个朋友,我欠他点儿钱,上周二我刚下工,胜哥在我们家小区下面把我给堵住了……”

上周二,晚上8点,长隆花园小区门口。

丁海波从小超市出来,左手拎了一瓶白酒,右手拎着一袋儿花生、豆腐卷、鸡爪子等杂拼的下酒菜,哼着歌儿一晃一晃地往家走。

“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曾经为爱,伤透了心,为什么甜蜜的……”

“唰——”墙角猛地闪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伸手揪住了丁海波的脖领子,将他拽到了暗处。

“狗日的,你挺high啊?”

丁海波挤了挤眼睛,把头向前一凑,看清了来人。

“胜……胜哥……”

胜哥年纪不到四十,留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头发半长不短,烫得全是羊毛卷,两臂肌肉虬结,指节全是老茧,上身穿了一件肥大的西服。

“呦呵,还有钱喝酒呢?哥哥我可是穷得连窝头咸菜都吃不起了!欠我的钱到底怎么弄,今儿你得给我句话了。”胜哥轻轻一撩西服,漏出了别在腰带上的三棱刮刀。

“别别别……”丁海波连连求饶,伸手翻遍了自己的衣兜,掏出了二百多块零钱塞进胜哥的手里。

“什么意思啊?打发要饭的呢?你欠我的可是十五万!十五万啊!”胜哥将钱砸在了丁海波的脸上。

“胜哥,我现在真没钱,除了这些,也就微信里还有一千多块钱,你放心,我这月开了工资扣出去房租,还能你八千,剩下的我慢慢给。”丁海波不住的哀求。

“现在跟我装可怜?狗屁!赌桌上一掷千金的那股子劲儿呢!红着眼睛大杀四方时候那气概呢!我告诉你,胜哥是靠这个吃饭的,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玩儿,胜哥我就得饿死!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今儿个你要么还钱,要么给我一根手指头,胜哥是个讲究人,给哪根你自己选。”胜哥抽出了腰里的刮刀,轻轻地抵在了丁海波的脖子上。

“别别别别……胜哥……我再找朋友借借!”丁海波扑通一声跪在了胜哥的面前。

“借个屁!你这几年光蹲号子了,哪有什么朋友?你也没什么亲戚,就一老娘,住在……”

“别别别!胜哥,不关我妈的事!”

“你小子的底我一清二楚,不怕你出幺蛾子。”胜哥用刮刀轻轻地拍了拍丁海波的脸颊。

“胜哥,你再容我几天,两天!就两天!我……”

胜哥摇了摇头,慢慢蹲下了身子,看着丁海波的眼睛说道:

“看你是个孝子的份儿上,要说容你两天,也不是不能……但是,你得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只要你说,我绝无二话!”丁海波伸手将胸口拍的当当响。

“是这么回事,你们单位有个开大车的司机,叫陆朝晖,你认识不?”

“认识,但是不熟。”

“他也欠我赌账,数就不跟你说了。我知道我最近在堵他,所以不出仓库大门。不过他也别以为你们那物流中心门禁严,我就没辙。老子有的是法子进去。但是有一点,那就是哥不想惹麻烦,你在单位是管监控的吧,下周晚班就你一个人,对吧?”

“你……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别管了,我就进去找姓陆的要个钱,你把我从监控视频里删掉,就当我没去过你们单位。这事儿能不能办?”

“这……”丁海波有些犹豫。

“问你呢!能不能?”胜哥一瞪眼,用刮刀晃了晃丁海波的眼睛。

“能!能!胜哥说能就能!”丁海波捂住了脸,头点的小鸡啄米一样。

“那就这么定了,丑话说在前面,要是你办不明白,我就找你老娘聊聊,到时候就别怪哥不讲情面。对了,把你的门禁卡给我用用,你挂失,然后再补办一张。”胜哥一伸手从丁海波脖子上摘下了他的门禁卡。

“不会的!哥!不会的!我肯定能办明白,您放心!放心!”

胜哥咧嘴一笑,收起了刮刀,从丁海波手里的塑料袋里掏出了一只鸡爪子,撕开包装,叼在嘴里,转身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听完了丁海波的讲述,聂鸿声拉了一把凳子,坐在了他的床头,张口问道:

“胜哥的全名叫什么?”

“不知道。”丁海波摇了摇头。

“他住哪?”

“不知道。”

“怎么联系他?”

“不……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你跟我耍横呢是不是啊?”聂鸿声也是个急脾气,伸手就去揪丁海波的脖领子,丁海波一挣扎,牵动腿脚上的伤,连连喊疼,岳大鹰赶紧上前抱着聂鸿声往后拽。

“我真不知道啊,胜哥这人是混道上的,神出鬼没的,他能找到我,我却找不到他啊!我帮他搞定了监控,删掉了6分钟的视频,第二天就听说厂子里闹了人命,我都吓死了,装病躲家里,我都不敢出门啊……”丁海波号啕大哭。

“剪掉的视频里有什么?”张瑜问道。

“太远了拍不清,视频里先是胜哥钻进了陆朝晖的车,说了几句话就下了车,后来有个不认识的又上了车陆朝晖的车,不知道他怎么鼓捣的,陆朝晖直挺挺的就栽下来了。我按胜哥说的,把他那段视频剪掉了……”

“剪掉的那段在哪?”

“在……在我手机里,我怕胜哥不认账,我打算留一手……”

“手机呢?”

“在这!”丁海波顺枕头底下一抹,掏出了一手机,调出了那段视频递给了岳大鹰。

视频右上角显示的时间表明,在郭聪进入仓库前,一个带着口罩、一头羊毛卷的魁梧男子接触到了陆朝晖,并且悄然离去。

“这个叫胜哥的有没有什么朋友?你说你欠他的赌账,你是怎么和他赌的钱,到他家里赌吗?”董皓抛出了问题。

“胜哥有个场子,是他手底下一个弟兄再管。”

“看场子的这个人,叫什么?”董皓继续追问。

“外号叫麻哥,全名叫……麻皮!对,麻皮!”丁海波答道。

一听“麻皮”俩字,岳大鹰好像踩了高压电一样,浑身一颤,拔腿就往外跑。

“你去哪?”魏局追着喊。

“黄河路派出所!”

“走!跟着他!”魏局拉着聂鸿声,也出了病房的门。

二十分钟后,黄河路派出所,问询室内。

麻皮拷在椅子上,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一会儿看看岳大鹰,一会儿瞧瞧坐在岳大鹰身边的张瑜。这是张瑜第一次参与审讯,她又是紧张又是忐忑,低着脑袋,脸颊红了一大片。麻皮瞧见张瑜长得漂亮,不住地向她吹口哨,张瑜又气又急,却不敢呵斥。刚才进来的时候,聂鸿声非让她和岳大鹰一组,她本不同意,奈何聂鸿声说:“郭聪要是在这儿,自然不用你,只可惜眼下我逮不住那个兔崽子,百步识人,靠你了……”

“我说……几位领导,别拿我当雏儿,我就是个聚众赌博,撑死了就是个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我那场子都让你们给扫了,事实清楚,证据明了,没必要来回来去的审吧?”

岳大鹰放下手里的钢笔,抬头看着麻皮,沉声说道:

“我没问你聚赌的事,我问的是……胜哥在哪?”

“什么胜哥?我不认识。”麻皮往椅背上一靠,耷拉着脑袋,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

“呦呵,还挺仗义!”

“那你看看,能赏根烟儿吗?”麻皮舔了舔嘴唇。

“事儿还不少!”

“我这可是老烟民了,一天少说抽两包啊。自打进来一根烟毛儿都没摸着,心里痒着呢!”麻皮陪着笑,向岳大鹰拱手。岳大鹰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包烟,站起身递给麻皮一根儿,麻皮也不客气,接过烟就塞进了嘴里,把手一拢,等着岳大鹰给他点火。岳大鹰一掏兜,掏出了俩打火机,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他在麻皮楼下捡来的,麻皮一看那打火机下意识的一愣,随即归于无形,可就这一瞬间的表情,便被张瑜捕捉在了眼中。

“等等!”张瑜猛地喊了一声。

“怎么了?”岳大鹰扭过身来。

张瑜走了过去,掰开了岳大鹰的手掌,从掌心里拎出了那只印着“谷雨汤泉”的打火机,同时轻轻地**了一下鼻翼。

“岳科长,这打火机不是你的,对吧!”

“这是我捡的,有什么问题吗?”

“这打火机,是他的!”张瑜眼睛一亮,伸手指向了麻皮。

岳大鹰眉头一皱,看着麻皮冷声喝道:

“我当时问过你,这打火机是谁的?你告诉我说……这不是你的!”

“我……那……对啊!不是我的。”

“你在撒谎!”张瑜不依不饶地看着麻皮、

“哎呀哈,我说妹妹啊,你可不能乱说话啊,说风就是雨的瞎咧咧啥呢?你说这打火机是我的,我还说你昨晚儿跟我开房了呢。”

麻皮话还没说完,岳大鹰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脖颈子,闷声喝道:“你跟谁耍流氓呢?”

“不是……我没耍流……我就说这意思,你看你们政府说话得讲证据,不能硬扣帽子对不对?”

说话间,张瑜伸出手去,一翻麻皮的衣领,将若隐若现的火罐儿印子漏了出来。

“岳科长,你看,印子还是新的。”

“这是我自己在家里,找朋友拔的!”麻皮还在嘴硬。

张瑜抓起麻皮的胳膊,挽起了他的袖子,对岳大鹰说道:

“岳科长,女人对气味的感知远远要比男人敏锐,我刚才一靠近他就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他比你要香!”

“香?”岳大鹰一皱眉头。

“对!虽然有烟味儿遮挡,但是我还是能闻到他头发上的沐浴露香、护发素香,还有身上的艾草香、浴盐香、浴液香、硫磺香,姜黄香、苹果醋香,还有……牛奶香。我不相信,一个男人会在家里给自己做这么齐全的皮肤护理……”

岳大鹰挠了挠头发,抓起麻皮的胳膊,放在鼻子底下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咳咳……咳……真挺香,都呛得慌。”岳大鹰揉了揉鼻子。

“岳科,你再问问那只打火机,上面的气味和他身上的气味是一样的,这说明打火机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他在哪里频繁地使用过打火机,手心出的汗沾在了打火机的外壁。”

岳大鹰将烟扔在一边,将那只打火机两手拢住,轻轻一嗅,喃喃自语道:“是有股子香气……”

麻皮此时,脸上的汗成滴地往下淌,两眼看着张瑜,又是恐惧又是震惊。

“还不说实话吗?”

“我说!我说!我敢不说嘛,这老妹儿也太狠了,连我做的什么套票都能闻出来。鼻子都快赶上……咳咳咳,这……这打火机是我的,我……”

“既然是你的,为什么要骗我?”岳大鹰将手搭在了麻皮的肩膀上。

“我现在说,能算主动交代不?”

“你要明白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这儿是你讲条件的地方吗!”岳大鹰一声闷喝。

“我……领导……哥,领导哥,你别生气呗,闹着玩呢,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你这……暴脾气。那个……就你打听那个胜哥,我认识,他跟我说他惹了点小麻烦,得躲躲风头,完了……让我给他送点钱平事儿。”

“你说什么,小麻烦?”

“啊!反正他是这么说的。”麻皮抽抽鼻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岳大鹰。

“你把钱送哪去了?”

“谷雨汤泉,他就在那!”麻皮指了指打火机上的logo。

张瑜瞳孔一缩,向岳大鹰问道:“打火机你是怎么捡的?”

“我去追郭聪,它就立在麻皮楼下一辆汽车的引擎盖上……你是说……这是郭聪给咱们留的线索!”岳大鹰瞬间明白了张瑜的意思。

“快走!”张瑜和岳大鹰不约而同地扔下了麻皮,拔腿冲出了问询室。

此时此刻,谷雨汤泉。

郭聪“哗啦”一声从泡澡的热水池子里露出了脑袋。

“呼——”郭聪摸了一把脸,将毛巾顶在脑袋上,隔着水汽望了望四周。

“有搓澡的吗?”里间儿的搓澡师傅喊了一嗓子。

“有!”郭聪眼珠子一转,爬出了池子,趿着拖鞋晃晃悠悠地走进了搓澡的里间,一支胳膊爬上了垫子,将毛巾递给了搓澡的师傅。

搓澡师傅的手艺还不错,轻重缓急掌握的极其老到。一边给郭聪搓着后背,还不是的与他攀谈两句。郭聪哼哼唧唧的应对了一阵,蓦地张口问道:

“师傅,跟您打听个人,您认识不?”

“谁啊?”

“胜哥!”郭聪话一出口,猛地觉出搓澡师傅手上的力度微微一变。

“不认识!”搓澡师傅摇了摇头。

“不可能啊……”郭聪装模作样的嘀咕了一句。

“什么?”

“没……没什么!”郭聪欲语还休的支吾道。

“你找这人有事啊?”

“啊!我找他没事,我大哥让我给他送点东西,上午我大哥刚来送了一趟,说是没够数,让我再来给送一趟。”

“什么东西啊?”搓澡师傅好奇的打听到。

“我也不知道,就是个包……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呀?”郭聪瞪了他一眼。

“没……没什么?对了,你大哥叫什么啊?”

“你啥意思啊?”郭聪翻过身,支起胳膊肘,一脸的痞气。

“不干什么,瞧您这脾气。我在这搓澡搓了有些年头了,要是熟客,我肯定认识,万一要是老主顾,我还能找我们经理给您打个折什么的。”搓澡师傅讪讪的陪着笑。

“我还真不怕你问,我大哥叫麻皮。不服你就出去打听打听,道上混的没有不认识这块金字招牌的!”

“那是!那是!如雷贯耳!如雷贯耳!您等等,我去给您拿点苹果醋喷一喷,去死皮还杀菌。”

“行啊!快点啊!”郭聪头也不抬的摆了摆手,搓澡师傅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