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道是无情(下)

郭聪在仓内绕了小半圈儿,小心翼翼地兜到了那辆开着双闪的车头边上,手拉车门向上一成,将脸趴在了车玻璃上,用手拢着前额往里一瞧,只见驾驶位上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

“当——当——”郭聪敲了敲玻璃,那中年男子没反应。郭聪一皱眉头,直接拉开了车门,向那中年男子肩膀上一拍,却不料那男子随着这一拍的劲儿,身上好似没有骨头支撑一般,脑袋一耷拉,软踏踏的趴在了方向盘上。

“嘀嘀——”一阵尖利刺耳的喇叭声响了起来。

郭聪吓了一跳,赶紧将那中年男子扶了起来。

“司机师傅……”郭聪伸手在他颈下一抹,发现这中年男人早已没了脉搏,再低头一瞧,只见他心口上正扎着一柄十字改锥,出血浸透了他的外套,染了郭聪一手的鲜红。借着明暗不定的光线,郭聪一瞧那中年男子的相貌,霎时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人他认识!

这是个圈套,针对他的圈套。

郭聪长出了一口气,定下了心神,扭头一瞥,骤然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光点,那是货仓内的监控器。

“踏踏踏踏——”货仓门前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刚才的喇叭声引来了仓库的工作人员,郭聪关好车门,轻轻跳了下来,趴在地上,悄悄地滚到了车底,两手向上一拉,抓住了底盘的钢筋焊接,将身子拔起,向上贴去。

“咣当——”货仓的门被两个货仓的工作人员推开。

“那谁的车,卸完货怎么不关双闪呢?”

“不知道啊!看车牌子是老陆的!老陆呢?刚才吃饭没你看见他没?”

“没有啊!”

两人越走越近,没跑几步就走到了车前。

“你看,那不在车里闷着呢吗?”

“老陆啊!”一个工作人员爬上车敲玻璃,一拉车门,尸体“砰”的一下顺着车座子大头朝下的就栽倒了地上,两个工作人员看见血,吓得都傻了,憋了半天,才发出一声渗人的尖吼:

“啊——死人了——”

“别喊了,快报警啊!”

俩人跌跌撞撞,一前一后的跑出了仓库,还不忘回头把仓库门给锁死了。听见两人出门,郭聪从车底钻了出来,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上足足挂着张瑜42个未接来电65条信息,最后一条微信写的是:“郭聪,你就是王八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我回单位了,陪邓姐加班。”

旅检一科资深情感专家魏大夫曾经对郭聪说过:“女人都是口是心非,嘴上虽然说着不想搭理你,但是心里却还是希望你能找上门去哄去求去道歉的。”张瑜的后半句本来是为了让郭聪能找到她在哪,好去恳求道歉,可是郭聪心里压根儿没往那茬儿上想,他一看张瑜去了单位,心里一喜,暗道了一声:“她既然到了单位,想来应该是安全的。”郭聪拨了一个号码,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抓着门把手,又爬进了牵引车的驾驶室。

“嘟嘟——”电话通了。

“喂,聂关吗?我是郭聪啊……”

“我知道是你小子,今儿这会约得怎么样?说实话,是不是相当哇塞?我可以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明确地告诉你,千万别以为约完了会就大功告成,这才万里长征第一步,你得挑好听地说,比如你今天不是带了瓶葡萄酒吗?你就问她:你知道什么酒最好喝吗?她一摇头,你就说:最好喝的酒是你和我的天长地久……”

“哎呀呀!聂关啊!别整土味情话了,我出事了!”郭聪的话里满是急切和沉重,聂鸿声下意识的一愣,正色言道:

“怎么了?”

“有人给我下套,把杀人的帽子扣在我脑袋上。”

“下套?谁!”

“我只知道她叫宋雨晴,她给我了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她是奥莱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这个套儿我目前解不开,人证物证俱全,有视频有监控。”

“说你杀人,也得有动机啊?”

“有动机!死的那个人是陆朝晖。”

“什么?陆朝晖!你不会……”

“聂关!这什么时候啊!你得相信我!真不是我,我都不知道他出狱了!”

这个陆朝晖原本是个大货司机,数年前在潘先生的策划下,故作酒醉当街制造车祸,撞死了郭聪的师傅陈三河。只可惜当时证据不足,无法定他故意杀人的罪,只判了个交通肇事,按酒后、吸食毒品后驾驶机动车辆的“有其他特别恶劣情节”,在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的量刑标准内,判处他四年零三个月的有期徒刑,且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认真遵守监规,接受教育改造,确有悔改表现,符合减刑条件,故而提前得以释放。当年为了陈三河,郭聪死咬陆朝晖不放,这事儿尽人皆知,在陆朝晖宣判的当天,郭聪控制不住情绪,在庭上大喊:“陆朝晖,杀人偿命,我不会放过你的!”只不过后来幕后主使潘先生浮出水面(详见拙作《吾辈当关1百步识人》),使得郭聪的注意力全放在和潘先生斗智斗勇上,一时间竟然忽略了这个陆朝晖。

“喂,聂关,你在听吗?”

“在!”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在现场,我要尽可能地捕捉一些线索,我这麻烦是小事,但这个宋雨晴不得不防,她的手笔绝不小于潘先生,您给我一周时间,搞不搞得定我都自己去公安局报道……”

“你小子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束手待毙肯定会错失良机,我不知道这个宋雨晴要搞什么手段,咱们最好一明一暗双管齐下。”

“一周不行,就三天!”

“五天!”郭聪着了急。

“两天!”

“四天!”

“一天!”

“好好好,别减了,您够狠,就两天!两天时间,行不行我都去公安局报道,如有需要,我单向联系你。”

“行,奥莱国际外贸公司对吧?你查人这条线,我找专家追货这条线。”

“专家?哪个专家?”

“董皓。”

“董皓?您找那孙子干嘛?”

“打住,都是自己同志,你说话文明点儿啊,年纪轻轻不学好,单就不说脏话这一点,人家董皓就比你强。”

“你乐意找谁找谁!”郭聪听见“董皓”二字,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憋闷,直接挂掉了电话。通话结束前,郭聪还依稀听见聂鸿声在电话那头嘟囔:

“关里的本事人多了去了,离了百步识人的郭聪,我还有观海听涛的董皓……”

“哼——”郭聪出了一口闷气,关掉了手机,爬上了另一辆牵引车,将手机藏在了驾驶位的车座底下。

藏好了手机后,郭聪跳到了地上,开始细细地打量陆朝晖的尸体。首先,死者身上的衣衫没有撕扯滚打留下的褶皱和破裂,这说明死者对凶手他没有防备。尸体胸口的十字改锥沿右下向左上插入,这个角度可以推断当时凶手不是前扑攻击,也不是背后偷袭,而是并排坐在死者的右手边,突施辣手。凶手很专业,这一击是从胸骨的缝隙里插入的,所以瞬间毙命。死者的外衣下摆有烟灰,郭聪用手指捻了捻,转身爬上了死者的驾驶座位,低头在刹车踏板附近摸索了一阵,捻起了一根烟,整根烟只有烟头处稍微有灼烧的痕迹,用手指肚挤压了一下,犹自带着些许温热。郭聪将烟凑到光下,在过滤嘴附近找到了两个烫金的印刷字“玉溪”。随后,郭聪又在死者的身上摸索了一阵,没找到手机,却翻出了一包红塔山。这说明半根儿玉溪不是死者的。根据以上细节,郭聪可以推断,凶手是死者的熟人,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给死者点烟,借着死者弯腰低头伸颈的一瞬间,将改锥捅进了死者胸腔。

公安局出警的效率还是那么快,不到五分钟,仓库门外已经响起了警铃。郭聪将那根烟收好,揣进了上衣兜,一伸手拔下了挡风玻璃上粘着的行车记录仪,却不料那记录仪安装的颇为复杂,电源接口是破线连接在车顶的,郭聪没时间细细拆卸,只能一伸舌头,吐出了嘴里藏着的陶瓷刀片,直接将线割断,简单地将电线的断茬儿塞进了遮阳板里,赶紧离开驾驶室,钻到了旁边另一辆车的车底,并藏好了身形。

“踏踏踏踏——”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十几个人涌进了货仓,其中有警察、有目击的那两个工作人员,还有仓库的负责人。警察那边带队的人一说话,郭聪就听出了声音。

“正是老熟人岳大鹰!”

两个目击的工作人员向岳大鹰叙述着案发经过,随队的警察迅速地记录并且着人勘验。拉好了警戒线,将事发现场圈定,让仓库负责人将勘验排除的无关车辆驶离,清理周边货物,并将此处仓库做封存处理。

郭聪藏在车底,随着驶出仓库的车辆一起离开了现场,待到车辆在新的停车区站稳后,悄悄地从车底爬出,借着夜幕昏暗,缓缓向监控室移动。

岳大鹰在仓库里转了一圈,也发现了上方的红外线摄像头,扭头问道:“监控开着呢吗?”

“开着呢!都连着监控室呢?”仓库的负责人赶紧答话。

“监控室有人值班吗?人是下午四点半下班,但机器24小时录像。”

“带我去!”

与此同时,二楼监控室墙外,郭聪脚踩着空调外支架,爬到了窗户边,卸下了防虫的纱窗,轻手轻脚地摸进了监控室。监控室内没有亮灯,郭聪借着窗外的微光坐到了电脑前面,点开监控录像向前快进。

录像显示,下午三点四十二,陆朝晖开车驶入02区A仓卸货,四点五十一分,A仓所有货物装卸完毕,所有司机下车,晃晃悠悠的出了仓库,三五成群的奔向食堂方向,陆朝晖赫然在内。同时,货仓门挂置了“装卸完毕待清扫”的指示牌。五点三十分,陆朝晖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A仓门外,抽了根烟,徘徊了一阵,从人行侧门飞快的钻了进去。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其他人进入,五点四十五分,郭聪进入A仓,爬进陆朝晖的货车驾驶室,监控清晰的拍摄到了后面一系列的情形,且清晰无比的记录下了郭聪的脸。

“两种情况,一是有人在视频上做了手脚,二是那凶手一直藏身货仓,哪怕是在案发前后也没有进出。”郭聪来不及细想,暂时假定了两种可能。

突然,走廊转角的灯亮了,郭聪知道肯定是岳大鹰发现了A仓内的摄像头,赶过来查看监控录像。

“得赶紧走!”

郭聪起身,顺手抓走了监控室门后挂着的一套工作服,顺着窗户钻了出去,并且回身上好了防虫纱窗,顺着空调架子爬到了地上,弯腰躬身,钻过灌木丛,在摄像头的监控死角脱了外衣扔进垃圾桶,穿好工作服扣上帽子,压低帽檐两手插兜,大摇大摆地向大门走去。

与此同时,岳大鹰走进了监控室,刚一进屋就注意到了微微进风的窗户。

“你们这儿人走后不关窗户吗?”

仓库的负责人张口答道:“楼里新做的装修,估计是我们员工嫌味儿大,留着窗户通风的。”

岳大鹰走到窗台边,伸手一摸,捻了一手细土,再一瞧防虫网,不由得沉声喝道:

“不对!防虫网四周的铁片卡扣有新划痕,不久前有人拆卸过,看卡槽弯折的方向,人是从外面来的,窗台有灰尘正常,但是不该有细土,窗户下面是灌木花坛,那人从下面爬上来的。电脑打开,我看看监控……”

两分钟后,岳大鹰顶着一头冷汗,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向后一栽,直挺挺地坐在了椅子上,喃喃自语道:

“是……是郭聪?这……”

岳大鹰掏出手机,给郭聪拨电话,却发现郭聪关了机。正要再打,警队同事的电话插了进来:

“岳科,死者身份查出来了,死者名叫陆朝晖,大货司机,今年五十三,刚刚刑满释放。”

“刑满释放?他犯的是什么事儿?”

“醉酒驾驶致人死亡,据案卷显示,他当街撞死了一个海关关员。定得是交通肇事罪,判了四年零十个月……”

“等等,海关关员?叫什么名?”

“陈三河!”

“陈三河?”岳大鹰的脑子里“轰隆”一声响了一个炸雷,作为郭聪的朋友,他不可能不知道陈三河是谁。

“哎呀!郭聪啊郭聪,你糊涂啊。你怎么能……不对不对,郭聪不可能做这种事……但是现在这些证据分明又都指向他……”

“岳科?岳科?你说什么?”电话里汇报的警员没听清岳大鹰的话。

“没什么!我去联系滨海关,你发通告,目标嫌疑人锁定邮轮母港旅检一科科长郭聪,让弟兄们打起精神,他若真心想逃,找他怕是不易。”

“哒哒哒——哒哒哒——”郭聪调整手上的腕表,定了三个闹钟,距离他与聂鸿声约定的报道时间还有48个小时。郭聪是旅检出身,查人是好手,仓库一行,他已经捕捉到了好几条关键线索,现在他需要将这些线索一一验证。虽然只和宋雨晴见了短短的一面,但是她缺带给了郭聪前所未有的压力,此人谋划之深、布局之大、计算之精都远远超出了郭聪的想象。尽管郭聪面上不愿承认,但是他心里明白,单凭他一个人是无法搞定这一切的,宋雨晴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她是要在海运货物上干大手笔,郭聪学的是旅检识人的本事,海运贸易上并不见长,他需要一个帮手,这个帮手要足够专业、足够敏锐、足够精准。

放眼滨海关,董皓无疑是年轻一辈里最优秀的。他能从单据中分析线索、从数据中查找纰漏,他的脑子里装着全球各大港口的进出并能精确的绘制每一家船公司的班轮轨迹,诸般货类一过眼,便知涨跌、风险、原产地,税率、汇价、起运国。这项业务,干到极致,行内有个名目,唤做:观海听涛。这四个字儿本来是说老渔民出航,一看水色便能知风浪深浅。后来慢慢地用在了海运上,意思就是说:别看海运贸易错综复杂,但其中自有能人高手,查来验往无有不准。

只不过,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越是拔尖儿的人越是争强好胜,郭、丁二人亦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