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女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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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厚厚的大气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金星,像一颗巨大无比的钻石,反射着太阳璀璨的光芒,在漆黑一片的宇宙里,显得格外惹眼。明黄色的硫酸云海,覆盖住整个金星,被强劲的风吹拂成千万种形状。36座天空之城载着3 000万金星人在云海之上昂首前行。它们造型各异,有的像肥硕的蜻蜓,有的像优雅的蝠鲼,还有的像盛开的大丽花。

不时有氦气艇离开天空之城,向下穿过浓厚的硫酸云海,去往金星的地表。

如果说硫酸云海之上是太阳系中与地球环境最为相似的天堂一般的存在,那么金星的地表就仿佛是古人想象中的地狱:能见度极低,温度极高,压力极大,风力极大,空气浑浊,超级闪电能持续十多分钟,而所下之雨又富含硫酸等腐蚀性极强的物质。不过因为地面温度极高,硫酸雨还没到达地面,就又被蒸发到空中……

一袭红衣的铁红缨行走在索布拉熔岩流上。这是因远古时期的火山喷发,无数炙热的熔岩沿着地表四处流淌,然后逐渐冷却、收缩,很多年后便成了现在的景象。铁红缨走得很慢,好让自己的所有感官都能够充分欣赏周围的美景。

凝固的索布拉熔岩流就像是一群海洋动物在抢滩登陆。笨拙的海豹、敏捷的海狮、长着獠牙的海象,挨挨挤挤,其间还夹杂着丑陋的儒艮和海牛,以及皮肤光滑细腻的海豚。它们都扛着枪,背着炮,向着某一个特定的方向,争先恐后地冲过去。

对这一想象,铁红缨有几分满意。

在得知地球消失的消息后,铁红缨就经常离开莫西奥图尼亚城,去往金星地表游历。她曾经长时间流连于金星北极地区的伊斯塔尔高地,也曾经在金星赤道地区的阿佛洛狄忒高地驻足。多数情况下她选择乘坐氦气艇,有时也会驾驶特制的金星蜘蛛——一种既有高分子轮胎又有合金步行足的交通工具。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渐渐地,她开始明白,这种在金星地表的漫游其实是一种补偿,补偿她没有“亲身”去过地球的遗憾。明白了这一点后,她漫游的范围更广了。福耳那克斯断崖、维登—埃玛峡谷、布里托玛耳提斯深谷、天后圆丘、雅典娜镶嵌地、乌巴斯泰特熔岩流、雪姑娘平原,等等,她都一一光临,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皮肤去触摸,用心灵去感受这些浑浊大气层包裹下的异星风光。

说她没有去过地球,其实是不准确的。她是在地球上出生的,只是在几个月大的时候,被父亲铁良弼带到了金星。简而言之,她生于地球。最关键的是,她脑子里充塞着与地球有关的记忆。山川风物,风云变化,沧海桑田,尽在其中。这些记忆,一部分来自父亲的讲述,更多的则来自于姐姐们在她意识里留下的记忆。姐姐们曾经在地球上生活了十多年,对地球的记忆不可谓不深刻。彼时的地球动**不安,几乎没有一处净土。小小年纪的她们也因此见识了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与世态炎凉。

这些记忆,有的完整,有的只是零星的碎片,有的互相矛盾。说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但它们如今都属于铁红缨。正因为如此,铁红缨有一种奇妙的感受。自始至终,她都觉得,她和地球之间似乎有一条无形无质而又长长的脐带连接着。

在漫游的过程中,她结识了很多陌生人。她与他们交谈,询问他们的近况,揣摩他们的心理,归纳他们的思维模式。她无需施展魅惑之术,他们也很乐意于向她敞开心扉,**最深沉的秘密。询问的时候,她是最好的记者;聆听的时候,她是最好的树洞。

然而,问得多了,听得多了,分析出的思维模式变得重复了,她渐渐心生厌倦。很多时候,仅仅看一眼对方的脸,她就能根据以往的经验,还有源自于卡特琳的通灵之术,推测出对方的经历,推测出对方的喜怒哀乐与所思所想。有一段时间,她很热衷于向陌生人展示这种本事。看着陌生人或震惊或讶异或敬畏的神情,她一度能够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她也一度喜欢叫人猜测她的年龄,因为她展现出来的成熟与睿智,别人往往会猜一个很大的数字,这时她曝出真实的年龄——我今年24岁,如假包换——然后看着对方复杂的表情,再想到把五位姐姐的岁数加在一块儿自己应该有普通人难以想象的194岁了,就感到非常开心。

可是重复的次数多了,发自骨髓的厌倦渐渐地弥漫她的全身。

到一个地方,认识一批人,然后离开;到另一个地方,认识另一批人,然后离开。这些面目各异的人,行色匆匆,都是我生命中的过客。有一天,铁红缨端坐于候机厅,目送无数乘客来来去去,忽然想到:其实,我也是他们生命中的匆匆过客。难道生命中就没有什么稳固的东西?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变得如乌苏拉一样沉默,开始不受控制地思念一个人。并且,她不无惊讶地发现,那个人一直潜藏在她心底。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并且在地球消失之后,也一直没有那个人的消息。然而,思念是可以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就像她与地球之间有无形的脐带一样,她觉得,她与那个人之间,似乎也有这样一根跨越时间与空间的无形的红线。

前方的道路变得极为狭窄,穿过它,眼前豁然开朗,铁红缨看到又一幕奇景。她停下脚步,正要细细品味,危险临近的感觉却在瞬间弥漫了她的全身。她迅速地抬起头,看见昏暗的空中悬浮着八艘氦气艇,艇身上金星联合政府安全部的标识非常显眼。

当先一艘氦气艇降低了高度,向着铁红缨所在的地方飞来。扩音器传出一个声音,尽管为了在金星特殊的空气中传播,声音都被加工过,但这声音听上去依然怪异。铁红缨只听懂了“安全”“恶意”“相信”等几个词语。他说第二遍的时候,铁红缨才把断断续续的词语拼凑成完整的句子。那个自称是安全部部长陆费轩的男人说,他们没有恶意,此行,是受图桑总理的指令,邀请铁红缨去总理府做客。

“图桑伯伯很想你啊!”陆费轩说,“你想他吗?”

铁红缨无所谓地耸耸肩。想我,需要派安全部部长带着八支行动小组来“邀请”我吗?“我很想他。”她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