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天空之城16

16

雷金纳德·坦博就是图桑·杰罗姆,这个结论早就呼之欲出。现在由托基奥·塞克斯瓦莱亲口说出,在铁红樱心中激起的波澜并不算大。“那为什么你要我以沈青的名字,假冒实习侦探,混到昔日光芒万丈的图桑王子、今日落魄的私人侦探雷金纳德的身边?”她问,“难道是想要我自己查出他的真实面目?查出他是谋杀我父亲的真凶?”

“查出真相?我从来就不指望你真的能查出什么真相,所以才自己跑来,详详细细把真相告诉你。”塞克斯瓦莱部长的声音陡地高亢起来,斥责道,“有时你绝顶聪明,但更多的时候愚不可及。瞧瞧你违反了多少条安全部特工条例!告诉你,因为你主动向罗迪承认身份,让图桑顺藤摸瓜,轻而易举查出你的真实身份。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的疑心,但结果是确凿无疑的:你暴露了,不是吗?按照条例,接下来该怎么做?”

“立即终止任务,相关人员撤回。”

“还有呢?”

“启动后备预案,评估损失,处理责任人。”

“背得倒挺熟。就是不照着执行。”部长的语气缓和下来,说,“这件事结束后,你还是离开安全部,另谋出路吧。你的性格,真不适合当一名特工。”

“那我去干嘛?难道去找我母亲?”铁红樱瞪圆了双眼,一脸无辜且愤怒的表情。

她说的这句话是有来历的。铁良弼过世后,托基奥叔叔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住。每一回她做错事情,托基奥叔叔威胁要赶她走,她就回以这句话。因为她没有母亲。谁也不知道她母亲是谁。连托基奥叔叔也不知道。“你出生那年,你父亲铁良弼因为博物馆的事情,在地球待了近一年时间。回来的时候,他怀里就抱着你。那个时候,你只有这么长,粉嘟嘟的一团。与别的婴儿不同,你老是哭闹,不肯安静的睡觉。就跟现在的你一样,喜欢瞎折腾。铁良弼告诉我们,这是他的孩子,亲生的,要我们帮忙照顾。”托基奥·塞克斯瓦莱曾经告诉铁红樱,“我问过他你母亲的事情,他笑而不答。多问几次,他就说,你是他和机器的孩子。这当然是个笑话。但这样一来,尤其是你父亲出意外死了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你母亲是谁了。”于是,铁红樱很快发现,不管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只要说出“那我去干嘛?难道去找我妈妈?”这句话,托基奥叔叔都会偃旗息鼓,叹息着原谅她。

“你这孩子。”部长埋下头,看着火锅,轻声叹息道,“智商随你爸,性格多半随你那不知道名字的妈。你爸的性格不知道多随和。你的样貌也应该随你妈,几乎看不到你爸的影子。”

铁红樱习惯性的想反驳,但最终忍住了。妈妈。望向面前的虚空,她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抓握两下。这是一个温馨的词语,这是一个苦涩的词语,这是一个有形有质却又虚无缥缈的词语。虚张的手掌似乎抓住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抓住。我妈妈到底是谁?她在哪里?她想我吗?爱我吗?她聆听着自己的心声,带着几丝不可告人的惶恐。然而,我真的想要找到妈妈吗?有了妈妈我就一定会更幸福吗?

“查出真相,不是我安排你来做这件事的目的,为你父亲报仇,更不是。”部长抬起脑袋,回到先前的话题,“之所以安排你来完成这个任务,是有更为重要的原因。这件事关系着金星联合阵线3000万公民的生死存亡。”

“这话你说过了。可你并没有解释其中的因果关系。”

“还没到时候。”

“故弄玄虚。”

铁红樱撇撇嘴,下意识地转向包间的门,正好看见它被一只枯瘦的手拉开,旋即“钻”进来了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女子。

她皮肤是深棕色,个子高挑而瘦削,宛如沼泽中涉水而行的丹顶鹤。一袭过大的深白色立领长袍松散地挂在她的肩膀上,令她雌雄难辨。头发约莫一指长,大多染成了银白色,整齐地紧贴在头发,唯有前额上的几缕头发被挑染成浅蓝,显得十分怪异。

“你是谁?”部长愤怒地问。

部长的愤怒是有道理的。别看部长现在是孤身一人和铁红樱吃火锅,实际上,暗地里至少有一个八人小组携带各种先进武器,在远近不同的距离上保护部长。眼下,身着怪异的女子从从容容地开门进来,只能证明,那个八人小组要么全瞎了,要么全死了。

女子没有回答部长的问题,快速走了两步,停下来,定定地看着铁红樱。铁红樱也无所畏惧地回望她。

她的额发很长,如果不是往两边梳理着,就会垂落到下巴上。但这样一来,她惨白的脸就像被白蓝相间的头发包围成的一个晦暗不明的陷阱,连眼睛是什么颜色都叫人难以看清。当脸两边的额发滑落到脸上,她就会用嘴吹一吹,旋即用手指将额发拨回原处。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显出一丝人的生气。

“你这如火的人儿就是贾思敏?”女子说,声音又轻又快,一不注意就听不清楚。

贾思敏?铁红樱摇头道:“我叫铁红樱,不叫贾思敏。”贾思敏是我的技术内核。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什么?”部长更为严厉地问。

“不关你这肥肉的事。闭上你那巨齿鲨一样的嘴。”女子轻快地说着,眼睛没有一秒离开过铁红樱。

铁红樱瞥见部长闻言,咬紧了牙齿,棕褐色的眼珠子却乱转着,嘴唇也在哆嗦,整个身体僵直着,似乎非常痛苦。顿觉不妙,正要出手,却见那女子伸出枯瘦如同丹顶鹤长腿的手指,直直地点在了自己额头上。

就像梦中见到的空灵蝴蝶,美丽归美丽,可不一定是真的哟。一个声音说。就是那女子的声音。然而,那女子并没有开口说话,干瘪的嘴唇如同山崖一般矗立不动。铁红樱听见的,不是经由空气传播、耳膜感受的震动,而是直接在她脑海里呈现的“声音”。

滚。她大吼着。

可是没有声音传出。

没有舌头弹动。

没有嘴唇翕合。

她全身僵直,无法动弹。托基奥叔叔身上发生的事情也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恐惧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而起。

那恐惧有形有质,仿佛又黑又冷的冰水,瞬间浸润漫溯到全身每一个部位。

她觉得有一只枯瘦的手,或者一把锐利的手术刀,也可能是一把金属制成的扫帚,在她脑子里来回切割、翻捡、搜刮。她感觉不到疼痛,但能清晰地感觉手、刀或者扫帚的存在。

滚。她大吼着。滚出我的脑子。

一声轻快的冷哼,若有若无,飘渺得宛如黎明前的雾霭。

脑子里的触感骤然变为章鱼,数十条细细长长的腕足,数不胜数的大小吸盘,还有同样数不胜数的尖刺和倒钩,在她的记忆里搜寻,刺探,摸来摸去。

铁红樱恶心得想吐,却没有哪一个器官来执行这个动作,于是,成千上万倍的恶心堆积在那里,仿佛用了一千年、废弃了一年年、朽烂了一千年的垃圾场。

垃圾场重重叠叠,无边无际。下一秒,它坍塌了,所有的垃圾全都压在她身上。

她堵得慌,无论是呼吸,还是心里。好像一脚踏空,跌入了冰窟窿,从头到脚,又湿又冷又慌。找不到方向,挣扎着游,也许是往更深更黑的水底游去。冰窟窿还在,隐隐有些许亮光。赶紧手足并用,往那里游。游啊游,游到了,却蓦然发现冰窟窿已经冻结,迎接她的是厚实、坚硬而且寒冷的冰墙。她只能憋着最后一小口气,拼命游,拼命撞,拼命……

骤然间,冰墙如同被铁球砸中的镜子一般破碎,触手们纷纷退去,犹如一群受到惊吓的蛇。

铁红樱大口喘息着,空气在口唇与两片肺叶之间同时进出。她从来没有觉得空气是这样香甜。胸部地震一般剧烈起伏。她把右手放到胸前,安抚那颗因为缺氧和受惊而狂跳不已的心。她怀疑要是不这么做,下一秒那颗心就会从胸腔里一跃而出,跳到自由的空气里。

需要安抚的,还有胃。恶心的感觉残留并堆积在胃里,促使它搏动着,要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驱赶出来。就像着火的森林,兔子要被驱赶出来一样。铁红樱很奇怪这个比喻。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比喻。说对,又好像哪里不对,说不对,又好像没有哪里不对。不,不只是这一个比喻。刚才的一堆比喻都很奇怪。她平时很少用比喻,只在学校里应付老师写作文的时候用过。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解地看着眼前那个怪异的女子。这些比喻难道是她“带”来的?

“好可惜啊,空灵的蝴蝶消散在无边的梦魇里。”女子说,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垂落的刚长出嫩绿新叶的柳枝,“你是又红又辣的朝天椒。你不是她,不是那可以拯救狩猎者的人。你不是我可怜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