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弥补4

颜溟又做梦了,梦里,他再度回到了那个南蛮部落。

黑夜无边,黄色的萤火在空中飞舞,炙热的篝火照亮了半边天。数百个少男少女头上戴着素色的花环,光着脚,手牵着手,围着篝火跳舞。壶铃声响,部落中的老人们端坐着地上,嘴里吟唱着古老的歌谣。火光映照在他们的身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一个男人站在火堆前的高塔上,一身华贵装扮,神情肃穆地听着底下的族人向天神祈福。

愿上天能继续庇佑他们月银族,愿草原上绿草繁茂,雨水充沛,牛羊繁衍昌盛,粮食丰收,愿各族团结,战祸不生,生活和平……

祈福声还未停止,天上骤然响起几道雷鸣,随即硕大的冰雹从天而降,宛如冰刀砸向地面。那些还在进行祈福仪式的月银族人顿时哀声哉道,跑得跑,逃得逃。那冰雹下得太密集了,很快,就有不少人被冻住了脚,定在草地上,无法挪动,只能任由冰雪将他们冻成冰雕。

“快开塔门!”望着脚下四处逃窜的族人们,男人脸色大变,嘴里不禁发出一声呐喊,声音浑厚中又带着些许温润。

沉重的铁门声传来,塔门被拉开,原本在草原上欢闹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涌进塔中。

天上的冰雹越下越大了,老祭司拄着拐杖站在男人身旁,褶皱的脸上满是惊恐:“这是天罚啊!有人触怒了天神!天神大怒,故将天罚降于我们月银族啊!”

老祭司喉咙嘶哑,举着双手,朝天呼喊:“天神啊!请你息怒!宽恕我们吧!天神啊!”

听到老祭司的声音,跑进塔中避难的人们立刻跟着他一同跪拜在地,祈求天神的宽恕。唯独男人还站在高塔之上,低头望着塔门外还在逃窜的人群,双眼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父君父君……”突然,底下传来几声尖利的啼哭,一名男童从草地上爬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站在冰雪之中,他的手中还紧紧地抱着一只纸糊的莲花灯。

冰雹砸在男童的身上,没有像冻住别人一样冻住他,但依旧在他的身上划了不少血口。

高塔上的男人见状,当即变了脸色,直接从塔顶一跃而下,飞到男童身边,将他一把抱进怀里,转身要回高塔。

忽然,一柄巨大的冰色长剑自天而降,重重地立在他的身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男人面色一沉,拿衣袍裹住怀中的孩童,眸光暗冷地望着坐在巨剑上的白衣少女,问道:“你是谁?为何要残害我族?”

那女子看上去不过才十三四岁,一头长发却如雪一般纯白。她冷笑一声,从冰剑上下来,一只小手拔起地上的剑,拖着慢慢往前走,神情冷酷:“区区凡人,也配质问我!吾乃冰神素瑶,奉天帝之命,诛杀月银全族。挡我者,死!”

“天帝?”男人惊诧,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抱着孩子往后退了几步:“你是天神?”

少女又笑,嗤鼻道:“吾的确是神,但身份可比你们祭拜的低级神高贵多了。”

“你既然是神!为何要诛杀我们?我们月银族素来尊奉天神,究竟犯了什么错,要惹此天罚!”男人咬牙厉声问道。

“何错?宴温,你一卑贱凡人,竟敢藐视天规,亵渎神女,生此孽种,还敢问我何错?天帝命我只诛杀你们月银一族,已算仁慈。”少女不耐地呵道,伸手直指男人怀中的孩童。

男人闻言,惊愕地看向怀中的孩子,心中顿时一片明了。

“原来……她是神……”胸口一阵钝痛,男人呢喃一声,眼里闪过几丝绝望,轻轻地将怀里的男童放在地上,弯下身,伸手给他擦了下脸上的泪,温声道:“青木,你先进塔,爹爹有话要跟天神说。”

宴青木不动,一只手依旧抱着那盏残破的莲花灯,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男人的长袍。

男人心狠地用力将他往高塔处一推,随后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朝那白衣少女攻了上去。

“跑!青木!”男人大喝一声!

宴青木红着眼,咬牙别过头,朝高塔跑去。

高塔内,老祭司带着幸存的月银族人还在跪地祈求。

男人的剑刺向了白衣神女的咽喉,素瑶见状,眼神一阵发狠,手中的冰剑瞬间化成无数冰雹将男人紧紧包裹住。不过眨眼的功夫,举剑的男人就化成了一座冰雕。

往前跑的男童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那些冰雹再度化成冰剑回到了少女手中。

素瑶小手轻轻一挥,立在她身前的那座冰雕裂成了上百片,变成冰渣,掉在地上。随即,漫天的冰雹朝高塔涌去。

“父君!”

耳边传来孩童凄厉的痛哭声还有高塔上的族人痛苦的哀嚎声。

“当……心……”颜溟张了张嘴,想要让男童小心,可发出的声音却是破碎的。

他讶然低头,看向地上的那堆冰渣,在那些碎片中,他又一次看到了男人那张碎裂的脸,一阵熟悉感涌来,他继续看去,冰渣中的脸慢慢变成了他的。

他的脸上全是血,好似变成冰雕碎裂的人就是他,全身一股撕碎般的疼痛,他忍不住痛得嘶吼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刺眼的白光刺入眼睛,颜溟伸手捂住双眼,剧烈地喘息了会,然后再松开手,看向四周,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原先的大**,身下是柔软的被褥,屋子里空****的,只有他一个人,不见先前的女人。

他面色一沉,掀开被子,走下床,双脚还未踏出屋门,就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自院中飘来。颜溟眼神微微抖动了下,伸着小手推开门,循着香味一路朝院子西边角走去。

这原本不过是座破庙,经清音的法术一修葺,倒成了座气派的宅邸。房屋交错,院子层叠,就是太过冷清。颜溟往前走了一会,都不见一个人影。越往深处,那香味越甚。

原本,他该趁没人赶紧离开这里的,但他的双脚不听使唤,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地驱使着他,他得再见见那个人,确定下她到底是不是他梦中常梦到的那名女子。

自他出生起,他就一直在做梦。一开始只是些零星的片段,随着他的年岁增长,那些片段越来越长,渐渐的变成了困扰他的梦魇。

原先,颜府的人都以为他是身上招惹了邪祟,所以常常做那些离奇的梦。为此,他爹娘请了不少道法高深的法师为他施法除祟,但都无济于事。一直到三年前,他们府上来了只受伤的骨妖。

那骨妖杀了他们颜府满门,唯独遗留了他。他逃脱后上了蓬莱山,成了玉虚宫弟子,跟着沐子瞻修仙,从他所学的那些道法中他终于得知,他所做的那些梦并非是什么梦魇,而是他的前世。一个人前世若执念太深,就算死了,他的记忆还是会随着他一道转世。

师父说过,每个人都有前世今生。但前世既已成过去,就该被遗忘。颜溟也想遗忘,可他越想忘,那些记忆在他的头脑中就越清晰,他就越恨。

他不明白,师父常说凡人要修成仙,得做尽天下善事,才能位列仙班。既然是这样,那天上的神仙都应该是良善之人,为何他们要屠杀无辜的凡人。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前世与神女相恋,触犯了禁忌吗?

他前世是凡人,不知天上法规,可她是神女,明知禁忌,又何故来这人间戏弄他。

“宴温……”颜溟闭上眼,还能听到梦中那常出现的女子总是用慵懒的语调唤着他的名字。

前世种种他渐渐忆起,唯独她的脸,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在他的梦里永远只是一道模糊的倩影,白衣飘飘,清冷寡淡。但他记得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冷酷绝情。

“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愿意留下来?”梦里,他竭力地挽留着她。

她却连头也不回一下,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无情道:“宴温,你忘了我吧。我嫁给你,只是为了琅嬛花。如今我已经拿到了花,无留下的必要了。”

“阿舞,你这般决意要走,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他攥紧拳头,卑微地问她,祈求一个答案。

她沉默良久,最终只回了他两个字,便决然离去了。

“不曾。”她说。

就是这简单的两个字,让他彻底死了心。她是何人,来自哪里,又去往哪里,他都不想知道了。

只要不再去想,他便不会痛,他自欺欺人地想,将自己的心跟她的记忆一同封存了起来,以为就可以忘记她带给他的伤痛,可谁知,她竟然偷偷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一年后,将那孩子送到他的身边后又消失了。

看到孩子,他死去的心复燃起来,又开始心存幻想,为她找理由,觉得她的离开定是有苦衷的,她的心里定然是有他的,不然她何故要生下那个孩子。

他一边养孩子,一边在草原上静静地等着她再度出现。他等了一年又一年,足足等了九年,最终等到的却不是她,而是一场天罚。

因他一人的情丝,他害了月银全族,让所有族人都跟他一起承受天罚而死。身为一族之长,他犯下如此大错,死不足惜,可他的族人究竟有何错?他们为什么要死?

所以他要修仙,他要上天问问那些天神们,为何要这般对他们?问问这天道,为何如此不公!他们月银全族尽灭,为何她能安然无恙!

即使他不记得前世负他的神女容貌,可自他在林中要被妖尸吃了时,那白衣女子一出现,他就认出了她,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感与他梦中的绝情女子一模一样。

她将他从妖尸手中救出,带他来了这庙宇。她甫一开口说话,他便又听出了她的声音。

是她!就是她!

那声音在他的梦里萦绕了数千遍,他是不会听错的。

她的脸与他梦中的倩影重合在了一起,清晰地映在他的眼中,她的容貌跟他想象的差不多,像朵冰莲,美则美,但美中又夹杂着彻骨寒意,让人望而生寒。

前世,她那般负他,在冰神屠杀他们全族时,她都没有出现。这一世,她又为何要来此救他?思及过往,他心中一阵隐痛,没忍住愤怒拿匕首要伤她,她竟有脸问他,为何要伤她?

她不是神女吗?她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认出他来吗?她若认出了他,她又有何资格这般质问他?

是不是他们神仙都是这般凉薄无情,冷酷残忍,把凡人的感情当作玩物,随手一挥就可以夺走上万人的性命,不知错的吗?

他心中又痛又恨,可终究还是下不下去,扔了匕首,夺路而逃。

前世的他已经死了,如今他已重新投胎转世。现在他是颜溟,玉虚宫的小弟子,一个天生废灵脉的废物,不再是月银族的主君,不是宴温了。他应该听师父的话,把那些前程过往都忘了。

只有忘了,他才能重新生活。

院子西边角是处厨房,孟章正在里头忙着做饭。他是神仙,不食五谷,但小青木是凡人,清音走之前把孩子交给了他,孟章想着,青木醒来可能会饿,他反正没事干,索性就在厨房做点吃的。

怕鬼族再来抢孩子,孟章在颜溟身上设了结界,这样只要颜溟那一有异样,他便能立刻察觉。所以,他老早就知道颜溟醒了。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孟章拿着菜勺,转过头朝站在门口的小少年热情道:“你醒了?饿不饿?我给你做了鱼汤,里面加了不少奇珍异宝,超级补。你身体虚,个头长得又小,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回头多喝点汤……”

孟章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打量颜溟的脸色,见颜溟一直拧着眉头盯着他看,孟章不禁感到有些头皮发麻,他拿手挠了挠头,干笑两声,说不下去了。

这孩子不愧是清音亲生的,不说话光看人都能把人看发毛。

孟章心生畏惧地看着颜溟,识相地住了嘴。

颜溟目光紧紧地盯着孟章看了好一会,才冷冷地开口:“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