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窦占龙看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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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到窦占龙下江南,他骑着窦老台留下的黑驴,朱二面子骑着那头灰驴,取道直奔口北。咱说着容易,一去一往的路途可不近,窦占龙掐算时日,并不急着赶路,半道上又顺手掘出几窖金银,也耽搁了很久,等他们来到口北,已是转年清明。白脸狼早就猫完冬返回关外了,再来口北又得等到年底。好饭不怕晚,好话不嫌迟,窦占龙正可借此时机,继续谋划报仇之事。

大车店人多眼杂,出来进去不方便,窦占龙为了避人耳目,冒充来做买卖的外地老客,在堡子外十五里的北沟村庄中赁下一处闲房,以前这是家皮货栈,后边挺宽敞,有个用于熟皮子的空场,头几年运送皮货的驼队和老倌车改道,找了一条更加近便的弓弦路走,这地方人烟渐少,皮货栈也空了下来。选在此落脚,可谓不显山不露水,只不过没伙计伺候着,想吃饭自己开火,想睡觉自己烧炕,两个人到市上置办齐了铺的盖的使的用的一应之物。窦占龙又拿出大把银子,派朱二面子出去打听消息。口北有钱人多,遍地吃喝玩乐,又仗着天高皇帝远,官私勾结、黑白混淆,自成一方世界,窑姐儿青楼卖笑,地痞为非作歹,赌棍失魂落魄,叫花子横冲直撞。此等鱼龙混杂、蛇入鼠出之地,老实人寸步难行,对朱二面子来说那是如鱼得水,简直跟到了姥姥家似的,他受了半辈子穷,此刻有了钱,自然是翻着跟头打着滚儿地折腾,到处下馆子、嫖堂子、泡戏园子,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可也没白折腾,等他把手中的银子挥霍光了,也摸透了白脸狼的行踪,以往什么时候来口北猫冬,在什么地方落脚,经常去哪个馆子,喜欢逛哪个窑子,跟哪个窑姐儿相好,全打听明白了,一五一十转告给窦占龙。

眼瞅着到了之前约定的时日,窦占龙跟三个山匪碰了头。结拜兄弟重逢,少不了一番嘘寒问暖,不过窦占龙对家遭横祸以及下江南憋宝之事只字未提。言谈之中他观形望气,已知海大刀等人挖出了老山宝,当时没多问,带着三人去到皮货栈,将朱二面子引荐给三个结拜兄弟,又叫他去饭庄子买来整桌的盒子菜,关上门饮酒叙谈。窦占龙先提了碗酒,给三位兄长接风。朱二面子是个自来熟,跟谁他也不见外,陪着四人斟酒布菜。小钉子眉飞色舞地告诉窦占龙:“咱这次总共刨了两百多斤棒槌,全藏在大独木顶子营子了,等你跟皇商谈妥了价钱,再叫兄弟们背过来。”海大刀从背筐里掏出一个鹿皮参兜子,里边是个七缠八绕捆着红绳的桦树皮参包,双手捧了交给窦占龙过目:“老兄弟,你瞅瞅这是啥?上次一别之后,俺们哥儿仨越想越不甘心,回到关东山又找参帮的老把头打听了半天,搭上了三坛烧刀子两捆关东烟,外加祖传下来的一柄鹿角刀,这才得了个显形拿宝的法子,俺们取了棒槌庙神官的骷髅钉,又去了一趟九个顶子,按着你说的地方,将一枚枚骷髅钉砸入山根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逮住了这个宝疙瘩!”

窦占龙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只见海大刀他们挖到的老山宝,比一般的棒槌大出一倍,形似小孩,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脚,顶着个有鼻子有眼的脑袋瓜子,已然是成了形的山孩子,若不是拿红绳拴住,一落地就跑了。朱二面子凑了过来,那仅有的一只眼盯住宝棒槌:“我的老天爷,这么个紧皮细纹的大山货,得值多少银子?”海大刀满脸得意地说:“自古至今,在关东山挖出的宝棒槌不少,可没一个比得了这个,说是棒槌祖宗也不为过。我们背棒槌下山的时候,瞧见一队队黄鼠狼子,个个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抱在胸前下拜,只为沾一沾灵气!”他又对窦占龙说:“老兄弟,按咱之前合计的,不该把棒槌窑挖绝了,留下山孩子,一年挖个几十斤,年年挖年年有,可这一年你在关内,不知道关外的情形,如今四海动**,饥荒连年,拎着脑袋进深山刨棒槌的亡命之辈一天比一天多,纸里包不住火,篱笆挡不了风,棒槌窑迟早得让他们找着。那些人过了今天没明天,做事从来不留后路,到时候非得把九个顶子挖成马蜂窝不可,野菜根子都给咱剩不下。再一个呢,上次咱是没少挣,但是年景不好,下暴雨上大冻,深山老林里忍饥挨冻的穷兄弟太多了,有多少银子也不够分,所以俺才拿主意,也甭一年挖一次,一把来个大的,有多少刨多少!”小钉子附和道:“老四你瞅见没有?还得说咱大哥仗义,想得周全!”窦占龙从头到尾一声没吭,等他们哥儿几个说完了,才点了点头,缓缓将七杆八金刚放在桌上,从笸箩里捏了两搓烟叶子填入烟锅,又不紧不慢地打上火,抽着烟袋锅子说道:“是一年挖一次,还是一把挖够了,全凭大哥做主,换了是我,我也忍不住。”

海大刀仍怕窦占龙生气:“棒槌窑是你找着的,少不了有你一份。你说说,咱的宝棒槌拿给八大皇商,能卖到什么价码?”窦占龙反问他:“白脸狼把持着参帮,关东山里的大小棒槌全得过他的手,八大皇商真敢收咱这个宝疙瘩吗?”海大刀让窦占龙说得一愣:“这个……这个……”一直没吭声的老索伦插口说:“老四言之有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让白脸狼知道了,哪里还有咱兄弟的活路?到头来只怕落个人财两空!”窦占龙缓缓喷出一口烟,撂下烟袋锅子,扭头问老索伦:“二哥,你是怎么想的?”老索伦端起酒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皱着眉头说:“没挖到宝棒槌也还罢了,挖出来反倒成了勾心债,我琢磨一路了,关东山的天灵地宝非同小可,八大皇商接不住,要么把它献给朝廷,要么……献给白脸狼,换咱一条生路。”老索伦是哥儿几个里最蔫儿的,从不多说多道,但是城府最深,遇上大事有个决断,等同于海大刀的狗头军师,这个念头他琢磨了一路没敢提,也是窦占龙的话问到这儿了,他才说出口。海大刀听罢沉吟不决,他世代受着皇恩,吃着皇粮,替皇上守边挖棒槌,大小也当过骁骑校,不是走投无路,怎肯落草为寇?有心把宝棒槌献给皇上,受了招安讨个一官半职,奈何朝中奸臣当道,闭塞了圣听,如若给白脸狼献宝,是不是就不用继续躲在深山老林里了?

窦占龙瞧出海大刀动了这心思,当即冷笑一声:“献宝……嘿嘿……”海大刀莫名其妙:“老四,你啥意思?”窦占龙抬鞋底子磕灭烟袋锅子,猛地一拍桌子,指着三个山匪的鼻子骂道:“我窦占龙怎么错翻了眼皮,结下你们这等兄弟?亏你们也是刀头舔血的汉子,白脸狼杀了多少人?你们仨,还有跟着你们亡命山林的一众弟兄,谁家没几口人死在他刀下?你们是傻了?是迷了?还是了?竟以为把宝棒槌献给白脸狼,就能保得了命?我告诉你们,他得了宝,照样会把咱们刀刀斩尽刃刃诛绝!谁要献宝谁去,以后别拿我当兄弟,我姓窦的高攀不起,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到死不相往来!”

三个山匪面面相觑,窦占龙在四兄弟中岁数最小,又是做买卖的行商出身,待人接物一向客客气气,对他们三个结拜的兄长更是恭敬有加,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火?不过那一番话也当真说到他们心里去了,老索伦羞愧难当,吭哧瘪肚地无言以对,只得以酒遮脸,一碗碗往下灌。海大刀是当大哥的,棒槌还没卖就闹了个兄弟反目,这是图的什么?忙站起来打圆场:“老兄弟说的对,在座的有一个是一个,哪个跟白脸狼没仇?不过老二说的也没错,咱兄弟势单力孤斗不过他,白脸狼在关外财势不小,手下鹰犬极众,又有一口宝刀护身,谁近得了他?”小钉子恨恨地说:“不是刨棒槌的穷哥们儿怕死,真能宰了白脸狼,我头一个舍了这条命,怎奈他的刀太厉害,舍命也是白搭!”老索伦也咬着后槽牙说:“如若没有那口宝刀,他坟头上的草都一人高了!”

窦占龙环顾众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我有一条计策,杀得了白脸狼,只要三位兄长肯听我的,咱们一同抽狼筋剥狼皮,吃狼肉饮狼血!”三个山匪受白脸狼欺压多年,个个跟他有血仇,又觉得窦占龙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参池子,指点他们挖到宝棒槌,几句话说得口北皇商掏出大把银子,手段见识不比寻常,何况这次来口北,窦占龙的眼神与去年大不一样,细看仿若变了个人,他既然敢这么说,可见真有成竹在胸,有他做谋将,说不定大事可期。海大刀当即从靴靿子里拔出短刀,用力戳在桌子上,高声说道:“杀得了白脸狼,我等舍命奉陪!”小钉子和老索伦齐声称是。窦占龙说:“三位兄长,要杀白脸狼,我得找你们借这个山孩子。”海大刀说:“啥借不借的,宝棒槌本来就有你一份,你尽管拿去!”窦占龙说了声“好”,裹上宝棒槌揣入褡裢。由他挑头,哥儿四个再加上朱二面子,在大车店里喝了血酒,焚香立誓,要合伙诛杀白脸狼。

白脸狼得年底下才到,窦占龙只恐走漏了风声,让海大刀等人少安毋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杀白脸狼之前,先派人去一趟关东山,聚拢跟白脸狼有死仇的山匪,各带利刃,背着那两百多斤棒槌下山,躲在城外的皮货栈中,我不叫你们,谁也别出门,饿了吃渴了喝,使多少银钱我顶着,只管把刀磨快了,等着下手的机会!几个人商量妥了,留下三个山匪养精蓄锐,窦占龙则带着朱二面子,整天在口北各个酒楼茶馆妓院踩盘子,踅摸适合下手的地方。朱二面子跟着窦占龙得吃得喝,一门心思找补前半辈子缺的嘴,又见他可以观气掘藏,褡裢中的银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自是尽心竭力鞍前马后地伺候他。

且说有一天,窦占龙和朱二面子在馆子里吃晌午饭,忽耳听得楼梯之上脚步急促,噔噔噔跑上来一个人,径直来到他们近前,伸手递上一张帖子,说请窦爷去看戏。跑腿子的拿钱办事,说不清来龙去脉,那也只是一张戏帖,没写是谁送的。窦占龙暗暗称奇:“我在口北隐姓埋名,凡事只让朱二面子出去抛头露面,谁会指名道姓请我看戏?”仗着有褡裢中的天灵地宝护身,那个乌金铁盒也是一件镇物,没他不敢闯的地方,当即带着朱二面子前去一探究竟。

二人寻着戏帖上写的园子,一路找过去,快到的时候,瞧见路边站着一个揽客的,正扯着脖子吆喝:“还有不怕甜的吗?还有不怕甜的吗?赶紧的啊,不怕甜的赶紧往里走啊!”窦占龙是做买卖的行商出身,一听叫卖的吆喝声,以为是卖糖的,可也奇怪,什么叫不怕甜的往里走?卖糖的能有多大买卖,还雇了人在路口吆喝,怎么这么大排场?朱二面子有个机灵劲儿,看出窦占龙纳着闷儿,抢先跑过去打听,吆喝那位告诉他:“大爷,咱是戏班子,不卖糖,今儿个您可来着了,名角儿飞来凤登台献艺,过这村可没这店了,那个小角儿,那个小模样,那个小身段儿,那个小嗓子,甜死人不偿命,冰糖疙瘩蜜也没她甜啊!”朱二面子是玩意儿场中的常客,自觉跟着窦占龙吃过见过财大气粗了,不屑地哼了一声,嘟囔道:“好家伙,还真敢吹,口北能有多水灵的角儿?”窦占龙闪目观瞧,巷子尽头果然有个破戏园子,正是戏票上写的那家,门口贴着戏报,屋顶上罩着一股子妖气。拉座儿的伙计死气白咧往里拽,窦占龙眨巴眨巴夜猫子眼,招呼朱二面子:“走,咱进去歇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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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一前一后走进戏园子,里面地方不大,光线昏暗、气味混浊,台底下仅有十来张桌子,皆是粗木白茬的方桌,四面围着长条的板凳,凳子腿儿高矮不齐,脚下是潮乎乎的碎砖,零零散散坐着几个看戏的,除了歪瓜就是裂枣,没一个有头有脸有人模样的。再往台上一瞅,还不如台下呢,台板坑洼不平,台口的栏杆摇摇欲坠,上场门、下场门挂的布帘子又脏又破,扯下来擦屁股也嫌膈应,台子倒是挺亮堂,因为屋顶漏了个大窟窿。台侧几个锣鼓场面拉打着“十不闲”,鼓乐齐鸣,一片嘈杂,吵得人耳根子发麻。此类野台子,主要由女戏子唱皮黄、秦腔、大鼓、市井小曲,或是演“段儿戏”,将一出整戏掐头去尾,多的唱八句,少的唱两句,挤眉弄眼、扭腰摆胯,极尽挑逗之能。窦占龙打小喜欢看戏听曲,但是没怎么进过园子,朱二面子可是熟门熟路,按他所言,这路戏班子不为唱戏,只为勾搭台下的浮浪子弟。看戏的也不老实看戏,争着给那模样俊俏的小角儿捧场,比着打赏点戏码,说行话叫“戳活儿”,就为了散戏之后叫小角儿下来,坐自己大腿上娇滴滴地喊上一声“爷”,再用喷着香粉的小手绢儿往脸上一扫,那位的三魂七魄当时就得给人家撂下,接下来只剩花多少钱办多少事儿了。

两个人进得戏园子,有人引着他们俩坐下,又给沏上一壶茶,端上一盘葵花籽,过不多时,锣鼓场面紧催,上场门的布帘子一挑,一个妖妖娆娆的小角儿款款登场,来到台口水袖一甩,先亮了个相。窦占龙暗中称赞,这个女戏子太俊了,容貌、身段、扮相俱佳,十八九岁的年纪,柳眉凤眼,通关鼻梁,齿白唇红,高颧骨尖下颏,鹅蛋脸淡施香粉,轻涂胭脂,乌黑油亮的发髻,鬓边插一朵雪白如玉的芭兰花,眉心上还有颗红珊瑚似的朱砂小痣,明艳不可方物,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保定府沿街卖艺的阿褶,虽说俊秀相当,但是妖娆妩媚,可远不及台上这位。台上的小角儿一个亮相,紧跟着自报家门“飞来凤”,开口一唱更不得了,起调甩板娴熟无比,行腔吐字似珠落玉盘,听得人全身酥麻,脚指头直抓鞋底。口北比不了京师苏杭,这么俊的角儿可太少见了,惹得台下几个二流子、老闲汉,流着哈喇子阴阳怪气地叫好,朱二面子也看得神魂颠倒,险些将仅有的一个眼珠子瞪了出来,瓜子儿皮挂在嘴角忘了吐,端着茶都忘了喝。戏子连唱三段,打恭下台,扭腰摆胯往后台一走,从背后看更是身段玲珑、窈窕可人,真可谓“袅袅身影动,飘飘下凌霄”。

窦占龙可不是在酒气财色上安身立命的人,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戏帖,他心知肚明,台上这出戏是冲着自己来的,不如先发制人,探探虚实,招手叫来伙计,掏出一锭银子打赏。这路野戏班子哪见过整锭的银子?伙计双手接过来,连蹿带蹦直奔后台,等不多时,班主口中道着吉祥,满脸堆笑地过来谢赏。按过去的规矩,客人掏够了钱,可以单独跟角儿见面,规矩是这么定的,班主的话却得反着说,那才显得恭敬:“大爷,您太捧了,我们角儿想在后台当面谢谢您,伺候您喝杯茶,还望您赏个脸。”窦占龙点头起身,由班主引着往后台走,惹得看戏的色鬼们一个个眼馋得直咂嘴,恨自己没生在银子堆里,只能眼瞅着人家解馋了。朱二面子也想跟去,窦占龙拦着他说:“你在门口等我一会儿。”朱二面子以为窦占龙贪**好色,嘿嘿坏笑:“行行,我明白,我明白,不着急,你忙你的。”

窦占龙胆大包天,没他不敢去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跟着班主进了后台。前台破,后台更破,几个大戏箱里堆着裙袄、官衣、盔头、髯口,皆是缺襟短袖、又脏又旧,墙边横七竖八地搁着刀枪剑戟、马鞭、车旗轿,当中间一张桌子,摆着镜子、色盒、色笔、花花绿绿的头面首饰,细看也没有囫囵的了,几个戏子出出进进,乱乱哄哄,还有抽着烟的、吃着饭的、脱下官靴晾着脚丫子的,整个后台烟气缭绕、怪味刺鼻。从班主口中得知,这个草台班子全伙二十几个男女,全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没一个成名成腕儿的,常年跑江湖,走马穴为生,从来不靠长地,刚来口北不久,先拿出上一程攒的钱,打点各方势力,这才敢唱戏。由于初来乍到,没名没号,大戏园子不肯接纳他们,迫不得已在此搭台,无论怎么卖力气,也上不了几个座儿。窦占龙奇道:“凭您戏班子里那个小角儿飞来凤,还愁挣不着钱?”他是话里有话,此类戏班子属于“浑门”,女角儿大多是卖艺又卖身,最擅长撩拨台下听戏的有钱人,飞来凤模样俊悄,嗓子脆生,又有一双勾魂的凤眼,怎么会不叫座儿呢?班主支吾道:“大爷您……有所不知,飞来凤前一阵子才来搭班,这不是还没唱出名吗,而且这个园子不行,买卖不得地,必定得受气……”说着话,伸手一指里间屋:“角儿在屋里候着呢,您往里请。”

窦占龙推门进屋,见飞来凤已然掭了头、卸了妆,虽然一脸狐媚相,说话也是娇滴滴燕语莺啼,却并非女戏子。搁在过去,男扮女装唱戏的比比皆是,窦占龙见怪不怪,慢闪二目四下观瞧,靠墙边一张破桌案,桌上供着乌木牌位,前头摆了两个香炉、七盏油灯。飞来凤起身相迎,给窦占龙行了个万福礼,请窦占龙落座,倒了杯茶,一手托杯底,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杯沿,慢慢悠悠递过来。窦占龙冷笑一声,心说:“你这么端茶,等同于掐着我的脖子,看来是想掂掂我的斤两,但我窦占龙几斤几两,岂是你能掂得出的?”当即接过茶杯,随手往地上一泼,溅湿了飞来凤的裤腿,按照江湖规矩来说,这可是半点面子也不给。飞来凤却不着恼,腰肢一摆,坐在窦占龙的大腿上,朱唇轻启、吐气如兰,妖里妖气地嗔怪道:“大爷,谁惹您了?”过去很多唱旦角的男戏子下了台行动坐卧也跟女人一样,加之保养得当,肤如凝脂、肉酥骨软,小脸蛋儿也是一掐一兜水儿,专门有一路听戏的大爷得意这一口儿,吹了灯盖上被,睡谁不是睡。窦占龙可没那个癖好,鸡皮疙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当时牙床子发涩,脖子后边直起冷痱子,一把推开了飞来凤。

飞来凤让他推了个趔趄,再返转身来,手中已多了一面黑幡,高不过一尺,黑缎子底绣着“通天彻地”四个金字,下端缀有黄网子穗,捏着嗓子尖声喝问:“窦占龙,你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吗?”抬手一挥旗幡,从身后涌出一道黑气,屋中七盏油灯霎时亮了起来,亮可是亮,火苗子却变成了暗绿色,映在飞来凤惨白的脸上分外诡异。窦占龙一不慌二不忙,掏出褡裢中的乌金铁盒往桌上一放,冷着脸说道:“我敢进这屋,就是没把你放在眼里,有什么戏台上使不出的能耐,尽管往窦爷身上招呼!”飞来凤骤然见到乌金铁盒,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脸上黑气退去,收去手中黑幡,对窦占龙拜了三拜,说自己从小孤苦,被卖到戏班子学艺,万幸成了胡家门的有缘弟子,拜着一位黑八爷,那是个狐獾子,最擅长挖地穴。一伙山匪在九个顶子挖出个宝棒槌,名为“七杆八金刚”,乃关东山的镇山之宝。当年的胡三太爷,正是借此宝灵气得道。如若让人挖了去,对胡家门一众弟子有损。飞来凤这才追到口北,引窦占龙到戏园子后台相见,意欲夺下宝棒槌,然则胡家门忌血食、修善道,并不想杀生害命,或是斗个两败俱伤,万望窦占龙高抬贵手,将宝棒槌完璧归赵。

窦占龙听罢了前因后果,寻思世间万物皆有限数,宝棒槌既然让山匪刨了出来,那就是该有此劫,如今落在我的褡裢里,凭什么还给你?不过自从他埋了鳖宝,一直竭尽所能克制着贪念,又有心归还宝棒槌,再加上他是讲究以和为贵的买卖人,既然对方是修善道的,又忌惮自己的手段,那也没必要撕破脸,于是说道:“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冤家多堵墙,我也不想与你为敌。可是有来有往才叫买卖,你得助我一臂之力,除掉白脸狼之后,七杆八金刚我定当双手奉还,有负此言,天地厌之!”

飞来凤忌惮窦占龙手上的乌金铁盒,担心闹僵了无法收场,也知道憋宝的不敢轻易立誓,因此信以为真,而且白脸狼恶名昭著,为祸一方死有余辜,除之乃替天行道,唯有一节,胡家门弟子修道行善,手上不能杀生害命。窦占龙说:“不要紧,你飞来凤只管插圈做套,杀人见血的勾当皆由我承担。”俩人商量定了,窦占龙叫来班主直言相告:“我瞧上飞来凤了,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我来当戏班子的东家,咱重打锣鼓另开张,赁下口北最好的戏园子,捧飞来凤当名角儿,该出多少银子您尽管开口,不过我不懂戏,只当东家,前台后台的大事小事,全凭您拿主意,挣了钱咱们三七开,我拿三,戏班子拿七!”班主听完喜出望外,深施一礼:“哎哟,我说我今儿个一早上起来,怎么眼皮子直蹦哒呢,敢情是要遇贵人啊!可不是顺着您说话,我好歹跑了几十年江湖,像您这么又仁义又敞亮的,那真是不多见,我跟我们这一戏班子的人谢谢您了!”窦占龙又道:“那么一言为定,从今儿个起,先别唱戏了,该置办哪些行头,戏台上该有什么东西,您多费点心思,挑最好的买,尤其是飞来凤的头面,珠宝翠钻全用真的,勾脸用的粉脂松墨也要最贵的,花多少钱从我这里拿,戏园子和戏班子的住处,也由我安排,等东西备齐了,咱再择良辰选吉日开锣唱戏!”班主满心欢喜,带班子跑江湖的年头也不短了,头一次见着这么捧角儿的,他可不知道,窦占龙已在心中定下一条计策,凭着手上的天灵地宝和奇门镇物,再加上小角儿飞来凤,三件宝一个人,吃狼肉、饮狼血不在话下,却仍解不了心头之恨,因为白脸狼欠窦家庄的可不止一条命,只让他一死抵偿,那也太便宜他了,不将他满门妻小和手底下的爪牙杀绝了,再一把火烧了狼窝,销不掉这笔血债,这才要“设下万丈深渊计,只等鳌鱼上钓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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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台班子对付着演容易,可要说往大了折腾,花的钱可就没数儿了。比如戏台上的十八般兵刃,虽然只是用木片、竹藤做的,却比打造真刀真枪还麻烦。就拿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来说,刀杆用藤子,先经火烤,涂抹猪血、桐油,贴上薄银片,上三道大漆,刀片得用椴木,当中加一条竹芯,外边包上驴皮,涂锡粉、擦水银、画龙形、加缨穗,这就成了光闪闪、冷森森的“冷艳锯”,分量不足一斤,耍起来得心趁手。再说上台唱戏,人人得戴盔头,皇帝戴王冠,文官戴纱帽,武将戴帅盔,秀才戴文生巾,武士戴罗帽,短了哪个也不行,那得去专门的靶子铺定做,最为费时费力的是凤冠,拿纸板搭出轮廓,用小刀把蓝软缎切成碎条,给凤冠长羽添鳞,这手活儿称为“点翠”,这还是“点假翠”,怎么叫“点真翠”呢?那得用翠鸟的羽毛,点完了色泽艳丽,千年不褪。他们这个戏班子常年东跑西颠,行头都糟了,长衫、短衣、裙袄、坎肩、四喜带、靴头……全得换新的。人手也不全,从别的班子雇了一堂文武场面,吹拉弹打全活,配上几个二路青衣、二路花脸、里子老生,着实下足了功夫,又重排了几出连本的大戏。反正是窦占龙出钱,班主可劲儿造。

窦占龙也没闲着,让朱二面子出去,上下使钱打点好各方势力,包下堡子里棋盘街上最大的“宝乐茶园”,找来能工巧匠大兴土木,前台后台,该添的添,该换的换,整修后的戏台方方正正,台板子底下埋上百余口大缸,以便台上传出的声音浑厚打远儿,头顶上横平竖直挂上二十盏彩绣的宫灯,照得戏台亮如白昼,云兜、云椅、翻板、转板,各式砌末一应俱全,三面有矮栏,四角明柱支撑台顶,涂金漆绿,金碧辉煌,大幕、二幕、边幕披挂彩绣。戏台两侧高挂一副对联,“顷刻间千秋事业,方丈地万里江山”,横批“承平雅奏”。台底下正面是池座,脚下方砖墁地,周围的立柱、四壁皆以藤萝雕刻,整整齐齐放置了二十张八仙桌配太师椅,桌子上成套的新茶壶新茶碗,端端正正摆在紫檀木的托盘中。戏台左右为两厢,位置稍差,桌椅板凳也没那么讲究,后边靠墙还摆着一排高木凳,不给预备桌子,这种位置被称为“大墙”,是最便宜的座位。二楼的两边有包厢,背面是明摘合页的门窗,挂着布帘儿,正面对着戏台,满是红帐围顶、朱漆栏杆,里边不仅摆设桌椅,还有专门的床榻,坐着听累了您能躺着听。茶坊、手巾把、卖糖果鲜货的“三行”也都找齐了,因为一台整戏动辄几个时辰,听半截儿饿了,包厢里可以叫来成桌酒席,散座也能当场买到包子、凉糕、馄饨、烧饼、羊爆肚、豆腐脑儿、牛奶酪。戏园子台上唱着戏,台下手巾把满天飞,小伙计手上有准头儿,甭管隔着多远,哪怕是楼上楼下,准能扔到手里,练得熟的还能使个花活儿,来个身段儿,什么叫张飞骗马、苏秦背剑、霸王举鼎、太公钓鱼,看得人眼花缭乱,那也是一景儿。不单看着热闹,用处也大,三伏天,戏园子里跟蒸笼一样,看戏的汗流浃背,离不了手巾把;即便在十冬腊月,外头寒风呼啸,沙尘漫天,园子里烧着暖墙,听戏的拿热毛巾擦把脸,那能不舒坦吗?

戏园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万事俱备,只等着开戏了。窦占龙提前雇了人,专门给口北八大皇商挨家挨户送戏帖,这叫“撒红票”。首演头一天,八大皇商送的各式花篮、幛子摆满了半趟街,宝乐茶园座无虚席,看戏的纷纷议论,看宝乐这个意思,大街小巷买卖铺户,连老百姓的民宅门口都贴满了戏报,这得是邀了什么名角儿?前边几出文武带打的帽戏过后,待至压轴的飞来凤出场,台帘儿要掀开还没掀开,一句闷帘导板,飘飘悠悠传出来,声音脆甜,听得人骨酥筋软、脑瓜顶子发麻,赢了一片碰头彩。其实这是窦占龙事先吩咐朱二面子领头,带了几个人,在底下叫好,这叫“领尖儿”。彩声过后再看台上,上场门帘轻挑,飞来凤步履轻盈来至当中,美目顾盼、娉婷婀娜,身着紫红色闪缎对襟小袄,盘金满绣,下身是青紫色长裙,边镶褐色锦缎,请头路的裁缝量着身裁剪,包臀裹胯,尽显身段。底脚下一双鸭蛋青色绣花皮底缎鞋,耳垂挂着玲珑剔透的金环翡翠耳坠,脖项上佩戴宝石项链,手腕上的金镯子足有半斤重,周身上下闪闪放光,耀人眼目,这一出场,底下看戏的都惊了,用不着朱二面子带头,顿时又是彩声如雷。亮住了相开口一唱,响遏行云,果然是肚子里有玩意儿,身上带功夫,看戏的鼓掌、跺脚,扯着嗓子喊好儿,恨不能把房盖儿震塌了。

简短截说,三天打炮戏结束,飞来凤在口北声名鹊起,来听戏的争先恐后抢着买票,宝乐茶园的大门被挤倒了三回。也招来不少巨绅富贾、纨绔子弟,有懂戏的,也有起哄架秧子的,各有各的目的,定下包厢,当场往台上撒钱,怕唱戏的分不清楚,用红纸包上,写着“某某赠送”,还有送匾的,乌木金漆、一丈有余,刻上“金嗓名伶”“绝色佳人”,落款写上年月日和赠匾人的名姓,敲锣打鼓抬到戏园子门口。这么玩儿命花钱、转腰子买好儿,无非为了博美人一笑。飞来凤也真卖力气,使尽了浑身解数,唱的多是风月戏,像什么《酷寒亭》《万花船》《红梅阁》《梅绛雪》《合凤裙》,却是艳而不**,身段、扮相绝佳,唱腔圆熟,一个人演满台戏,从头到尾不见瑕疵,走板、凉调、唱倒了音一概没有,随便哪个字儿,唱出来上戥子称一称,那也是分毫不差,真可以说是要哪儿有哪儿,越唱越红。宝乐茶园一家独起,挤对得别的戏班子连粥都喝不上了,走的走散的散,有点能耐的过来投山靠寨搭班子,没能耐气量小的成天躺在家里吐着血骂街。老百姓都这么捧,八大皇商肯定也不能落于人后,大把大把地使钱,轮番邀角儿上堂会,今儿个老太太做寿,明儿个小少爷过满月,实在没词儿了给祖宗过一回阴寿,反正找个由头就往家请。戏班子的班主一步登天,三天两头有人请客,忙着迎来送往打点应酬,朱二面子也天天泡在宝乐茶园,懂不懂地胡张罗,跟着到处去吃请,成天喝得五迷三道的,俨然成了二掌柜。

秋去冬来,年关将至,口北寒风呼啸,冰霜满地,却挡不住老百姓过年的心气儿,当地的有钱人家忙着采买裘皮绸缎,裁剪新衣,杀猪宰羊,灌血肠,炸丸子,熏猪头,姑娘要花、小子要炮。穷人家也拆拆洗洗,缝缝补补,洗刷掉污垢晦气,盼着时来运转,买来香火、神像、窗花、对联、麻糖,这叫“办大年”。顶到年根儿底下,白脸狼赴过罗圈坨子的鳇鱼宴,也在一众随从的前呼后拥之下,带着妻妾子女一大家子人来到了口北。关外苦寒之地,人烟稀少,吃的、喝的、玩的比不了关内,白脸狼是刀匪出身,不敢去京城,口北这地方不大,但是商贸兴盛,有钱人多,酒肆赌坊、娼寮妓馆,应有尽有。他不想住在城中招人眼目,便买下堡子外的一座山庄,年底下必定到口北猫冬,夜夜喝花酒嫖堂子,捧角儿玩戏子,听说当地出了一个色艺双绝的飞来凤,他能不去吗?

真可以说是“有臭鱼不怕招不来馋猫”,不出窦占龙所料,白脸狼来口北不到三天,便背着宝刀,带着几个随从,坐上一乘暖轿,来到宝乐茶园。他看戏不能开场就来,非得等戏园子满了座儿,这才背着宝刀趾高气扬地往里走,手下人前呼后拥伺候着,摆的就是这个派头。当天他包下离着戏台最近的一个包厢,又得听又得看。白脸狼坐在八仙桌子后头,有人给沏上一壶茉莉花茶,黑白瓜子、盐炒小花生、松子核桃仁,各式各样的小点心,外带着干果蜜饯,摆了一大桌子。等飞来凤挑帘登台,他刚呷了一口热茶,拿眼往台上一瞥,只这一眼,竟似中了邪,腾地一下挺直腰板儿,不错眼珠盯着台上,就见小角儿飞来凤:戴一顶翡翠冠百鸟朝凤,插一支碧玉簪北斗七星,瓜子脸高鼻梁樱桃小口,含秋水一双杏眼柳叶眉弯,耳垂下丁零当啷八宝玉坠,粉扑扑面似桃花三月鲜,珍珠衫鹦哥绿似露未露,琵琶襟蝴蝶领四角包云,黄丝带绿宫裙叠成百褶,莲花步红绣鞋若隐若现,也不高也不矮腰如弱柳,一不黑二不白红粉佳人,走三步抵得上黄金万两,笑一笑也能够倾国倾城,甩水袖真如同仙子下凡,又好比美嫦娥离了广寒。

白脸狼只看了一眼,就让飞来凤撩拨得百爪挠心,如坐针毡,眼珠子好悬没瞪出来,此人虽已六旬开外,但是腰不弓、背不驼、耳不聋、眼不花,色心更是不减反增,比当年的劲头儿还大,立马叫来戏园子管事的,给飞来凤上了八幅红幛,挂在戏台矮栏上。那是用红丝织成的幛子,类似娶媳妇儿时挂的喜幛,连工带料值不了几个钱,但是旧时戏园子里有规矩,一幅红幛十两银子,戏园子跟台上的角儿分账,有四六开的,也有三七开的,角儿越红,分到手的银子越多。除了一楼的池座,二楼包厢里看戏的人分坐在戏台三面,就在白脸狼对面的包厢里坐着一位,长得黑不溜秋,窄脑门细脖子,只有一只眼,穿得却挺阔,觍着脸不可一世。白脸狼的红幛刚挂上去,这位也出手了,一口气儿挂了十二幅红幛。白脸狼不认得此人,其实他来到口北头一天,窦占龙便得到了消息,安排朱二面子天天在戏园子等着,只要白脸狼一到,便在一旁推波助澜,跟他比着砸钱捧角儿,不过千万别给他惹毛了。白脸狼财大气粗,又是头一次花钱捧飞来凤,怎肯让别人抢了风头?送红幛不过瘾,让跟班儿的直接拿银子往台上扔,扔银子不解恨,又扔珠串、玉佩,什么值钱扔什么。朱二面子心里偷着乐:“你个老不死的跟我较劲?跟我比阔?你横是不知道,我扔出去多少钱,过后还能拿回来,你扔的钱也得归我,因为戏园子是我们家开的!”但他脸上不敢带出来,装作着急上火,撸胳膊挽袖子,一边叫着好,一边往台上扔银子。你也扔我也扔,不过银子有分量,谁出门也不能随身带着千八百斤的,银票又太轻,扔不到戏台上,那可就便宜头几排听戏的了。扔到最后,白脸狼恼羞成怒,口北虽不比关东山,可是凭着自己的名号,谁敢这么栽他?当场一抬手攥住刀鞘,啪地一下拍在八仙桌上,恶狠狠地瞪了朱二面子一眼。他这一辈子杀人如麻,眼中两道凶光射过来,登时吓得朱二面子心寒胆裂,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等到散了戏,白脸狼急不可耐跑到后台,点手叫来班主,掏出一锭金子拍在桌子上,当着一众人等,就要把飞来凤带走,其实以往他不这样,毕竟是窑子里的常客,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来捧戏子无非是附庸风雅、调风弄月,今儿个送红幛,明儿个送花篮儿,后天送对稚鸡翎,再往后胭脂水粉、金钗玉佩,慢慢花着钱,哄得小角儿服服帖帖,主动投怀送抱,玩的是这个劲儿。可是这一次不同,一是飞来凤长得太俊了,燎得他欲火中烧,再者是刚才朱二面子那一出儿,扫了他的兴,所以闲话不提,直接砸钱要人。班主见来者不善,点头哈腰紧着作揖:“大爷大爷,您听我说,我们这位角儿啊,有点小脾气,不……不陪客。”白脸狼凶相毕露:“大爷我赏了那么多钱,这点面子都不给?”班主吓了一哆嗦,求告道:“大爷,您可不能乱来,这不合规矩啊。”白脸狼怒道:“什么规矩?白爷我就是规矩!”班主苦苦求告:“您看您,也赖我们没本事,戏班子二十多张嘴,全指着飞来凤,要是让您带走了,传出去我们不成窑子了?今后还怎么唱戏啊?”白脸狼冷笑道:“装他娘的什么大瓣蒜,一个戏子半个娼,就冲那个小娘儿们的骚样,说不陪客你糊弄鬼呢?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嫌钱少是怎么着?开个价,她敢张嘴,我就敢接着!”说完又掏出一锭金子甩了过去。班主也是见钱眼开的主儿,双手接住金子,低声说道:“我是真不敢驳您的面子,可台底下都是看戏的座儿,人多眼杂,传扬出去,明儿个可就没人看戏了,您开开恩,怎么着也得给我们留条活路啊。”毕竟是在口北,白脸狼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抢人,忍着脾气退了一步:“腊月二十三那天大爷我做寿,要办堂会,你们整个戏班子都得给我到,一个也不能少,倘若是给脸不要,你们今后就甭想再唱戏了!”班主见眼前有了退身步儿,赶紧应承道:“是是是,白爷您放心,到时候准得让飞来凤多敬您几杯长寿酒!”

书中暗表:白脸狼出身草莽,打小没爹没娘,哪有什么生辰八字?之所以给自己定在腊月二十三过寿,皆因他当年在这一天血洗窦家庄,挖走了窦敬山埋下的六缸金子,从此脱穷胎、换贵骨,摇身一变,当上了在关外呼风唤雨的白家大爷,娶妻纳妾生儿养女,堪称两世为人。每年腊月二十三,白脸狼都会在口北山庄中大摆寿宴,手底下的老兄弟、小崽子,全来给他拜寿。有财有势的大户做寿,唱堂会必不可少,白脸狼也不例外,一定要找当地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助兴,一是为了摆阔,二是图个热闹。窦占龙吃准了这一点,精心设下一套连环计,先砸重金捧红唱戏的飞来凤,又让朱二面子从中搅局,再让班主咬死了不放人,一步一步地引着白脸狼来点堂会。他和三个山匪,还有朱二面子,准备跟着戏班子混入山庄,在寿宴上搅闹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