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李红昌背着手,俯视着办公楼下日夜喧哗的戎江。一叶小木船,穿过一个漩涡,又穿过一个漩涡,顺水向着下游漂去。

这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田园风光,是多少城市人梦里的景致。每天办公累了,李红昌都是这样站在自己的办公室窗前,注视着这一川江水。每当站在窗前,吹拂着清新的江风,看着悠悠江水或舒缓或急旋着流动,偶尔有渔夫撑篙而过,常常让李红昌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古代社会。

每当临窗而立,他总会不自觉地放松起来,身子依靠在窗台上,仿佛看到自己正蹲在江边,当起钓翁,一股融入自然的愉悦感涌上心头。如此愣怔几次,再回去处理文件或是决策局里的一些大事,他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不过,今天黄昏却不然。这会儿,他正**澎湃地瞪着窗外,用力抿紧嘴唇,以致本来就血色不多的薄唇,几乎看不出来颜色。种种迹象表明,李红昌正处于兴奋中。当然,他这会儿是独自待在办公室里。

中央立项成立市级国安部门时,他便是戎城的筹备人之一。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都在研究隐秘阵线上的各种各样事件、行动,以及不时出现的阴谋诡计。他在这方面成绩卓著,而且具备一贯恰当的政治判断,个人的记录非常好,为他赢得了这一职位。但同样是这些枯燥的事务,几乎熬干了他生命的每一点儿光亮,让他渴望休息,却又害怕休息的突然到来。

有人敲门。李红昌从窗边转过身来,从面前的办公桌上拿起一份薄薄的报告材料,仿佛刚刚开始阅读一般。

“进来。”

一个漂亮韵致的女人走进办公室,关上门走到办公桌前。

“啊,请坐,王主任。我正看你刚才与申云亮起草的这份材料。有趣,很有趣,怎么想到与老申一起整理这样一份材料呢?

“这只是一份补充性材料。”王弄玉回答道,“以前的情况都已经该归档的归档,该录入信息的录入信息了。上午,公安的冷航同志来我局查询一项信息,请老申回忆了一些细节。”

王弄玉望着站在窗前的局长瘦小的身影。他正在看着自己的报告,好像之前从没读过一样。她知道,李红昌在六点钟经过她办公室拿到报告初稿时,已经读过内容了。现在这种浑不在意地研究很可能只是一种姿态。

“老申回忆起一些人和事,是准备向他提供这样一份材料吗?”

王弄玉心想,今天局长怎么怪怪的。

“你知道冷队找你们查找的是什么信息吗?”

“他没有详细说。不过,他说是周书记指定他专门办理的案件。我看请求并不复杂,也就帮他一起查找了,不过没有排查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但这份材料里有他需要的信息,是吗?”李红昌问。

“还不知道。”王弄玉说。心想,局长到底要说什么呢?不论是查询还是谈话都在正常的部门合作范围,她的所作所为,没有超越个人权限。

“这份材料里提到的人名,有经过核查吗?会不会造成误会?”李红昌拐弯抹角地说,“下午,周飞宇书记召集我开会,已经讲到与公安配合查案的事情。那是一起有重特大影响的案件,对于我们来说,该唱主角时唱主角,该唱配角时唱配角,不能一味地给人跑龙套,流了黑汗却遭白眼。你说是吗?”

王弄玉终于明白了一些意思。这是部门之间的钩心斗角。不过,她想作为一把手花更多的心思在权力纠纷上,情有可原。

“那要怎么办?局长指示吧!”

王弄玉知道,她只是一个情报中心主任,局长决定了的事,她是无法改变的。

“老申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你在电话里没让他过来,他不敢随便过来打扰您。”

李红昌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说:“让他过来。”

申云亮接到电话,几分钟就进了局长办公室。李红昌本要就随意向公安提供名单,批评几句,但想想老申是一个退休干部,批评就免了,板着脸说:“申老,辛苦您了!我看了您跟小王起草的材料,感觉内容非常重要。正好与下午周书记安排我们的工作是一样的,对其中涉及人员和事实的核查工作属于我们的分内之事,我们必须自己去调查,不能给公安机关。”

李红昌极力克制自己语气里的批评意思,嘴唇抿得更紧。

申云亮却听出了局长话里的怒气。在职时,他就跟李红昌不对路,儿子申玮大学毕业想进戎城国安局,请李红昌向上级申报一个考试名额。李红昌不乐意,还嘲笑他儿子考不上。申云亮没法,只得让儿子报考公安局,结果申玮以第一名的成绩当上了警察。现在,他已经退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不违原则,也不悖良心,何错之有?他黑黑的脸上鼓起几丝青筋,回答道:“谢谢局长夸奖,我是一个退休老头儿,只是据实回忆一些情况,能否有利于工作,您说了算。”

“哈哈,说笑了。申老您的经验和智慧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啊!”李红昌不怒反笑,轻松地说,“我想就这件事返聘您老回来调查,您看怎么样?”

申云亮可不是涂点儿蜂蜜就粘脚的人。“局长,我已经不中用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如果你们问我什么事,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

“对,您知道的事情只能对自己人说,不能再对外人说。”李红昌没想到申云亮并不接受他的返聘,立即放弃温和询问的姿态,有些恼羞成怒,“你知道我们内部保密原则,那是要接受处罚的。”

“对比您职级高的人说,也不行吗?”

这就有点儿挑衅的味道了。

“戎城有比我职级更高的人吗?”李红昌怒气冲冲地说,“凡是涉及工作上的事,只能对我负责,谁都无权过问。”

申云亮没有再跟李红昌对着干。“局长还有事吗?我累了,想回去休息。”说完,不等李红昌回答,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申云亮可不想当受气包。他已退休,要不是王弄玉请他帮忙,他才不会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现在,上司不高兴,他不能把责任推卸给王弄玉。但是,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程序内原则内的,犯不着去挨谁的骂。

“戎城有职级比我更高的人吗?”谁都知道这可能只是李红昌信口说的,或者他省去了前提“国安部门”。不幸的是,他并不清楚,当他说这话时,办公室外还有好些人在排着队想见他,其中有一个人跟市委领导关系密切。

晚上十点钟,周飞宇在经济开发区参加完座谈会回到市委大院里,李红昌的这句气话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了。与此同时,秘书递给他一份冷航起草的阶段性工作汇报,里面提到国安部门提供的田智强个人信息。

十点一刻,正准备洗漱睡觉的李红昌手机响了,显示的是周飞宇秘书的电话。

整个晚上,他都在思考如何在周飞宇交办的事情上,先于公安查出重要情况,争得头功。他需要这个头功一扫周飞宇心头对他的不满。

和平常一样,调查一件事,总是组成一个专案组。但最直接的知情人申云亮是个退休干部,不买他的账,一言不合,拔腿走人。王弄玉是当然的参与人,但她打得一手好太极。不论他说什么,她都是一句“嗯”,没有一句意见,也没有建议。

叫来办公室主任和分管情报的副局长,他又不敢把武器流入戎城的事说得太详细,周飞宇可是特别交代过,事件的知情范围仅限于军分区那间会议室里的人。两位下属听得云里雾里,一时也不知所措,研究了两个多小时,初步决定,由王弄玉任组长,抽调几名情报人员针对申云亮材料里透露出来的信息查下去。

几个人悻悻地分了手,王弄玉连连抱怨头痛,急着回去休息,李红昌也就没有说让她什么时候开展工作。但回到家,此事仍紧紧地搅扰着他的思绪:调查必须赶快开展起来,最好明天就能查出端倪,以便在下一次碰头会上,抛给周飞宇。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李红昌拿起手机,眉毛立即抬了起来,首先表明身份。

“红昌同志,这么晚打扰你,没影响你休息吧?”手机里传来周飞宇爽朗的声音,“得知你们下午配合公安查询,取得突破性进展,我在此表示慰问。”

“谢谢书记,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听说你亲自过问了这次调查,这让我十分欣慰。就你的经验,你能从这次查询的信息里得出什么结论吗?”

李红昌轻轻地耸了耸肩膀,看来书记已经对他表示赞赏。

“我想,里面涉及的几个人恐怕跟我们正在找的人有着某种联系,或者我们要找的人就是这里涉及的某个人。”

“嗯,从某类人里面查找一个无名无貌的追踪对象,用不着什么天才,谁都能想到。如果确实是这类人,并引起你们和公安的注意,你推测,这个人会潜藏在哪里呢?”

“这个……有待进一步侦查。”李红昌心里一喜,“但下午的材料里可以为我们追踪他的落脚点提供一些线索。”

“所以,非常感谢你啊!如果你们的工作马虎一些,这些线索或许就会埋没,你们部门还是很有人才的嘛!”

听到这话,李红昌正站在窗前,望着夜幕中的戎江。城市亮化工程让沉默的戎江变得像一条彩色飞龙,五彩缤纷地蜿蜒在城市之中,不知那是街还是江?

难道书记听到了什么消息?李红昌心想,否则,他不会这样表扬一个部门。李红昌希望这与自己成立专案组展开调查邀功不相冲突。但他没有把握。

“谢谢书记夸奖!”

“红昌同志,我记得在前面两次会议上,亲自授权冷航同志全力以赴调查此事。我要求全市相关部门从那时起,在他们的权力范围内向他提供一切帮助。他有权征调任何他希望获得帮助的人,有权获得市内任何部门的官方档案以帮助他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同时,为了严格保密,我没有让其他任何部门参与调查此事,也不希望其他部门介入或干扰此事的调查。你知道吗?”

再清楚不过了,李红昌确信,一定有什么消息传到书记耳朵里,所以他才会重复刚才所说的那些指示。

他委屈地答道:“是的,我一定全力做好配合工作。”

“嗯,你这态度我很赞赏。”周飞宇说,“红昌同志,你的配合非常重要,特别是你的情报中心。我想抽调你的情报中心主任参加冷航的专案组,所有的调查都只对冷航负责。你看如何?”

“是,书记。”

“请你通知她明天上午向冷航报到。我这里让组织部办理抽调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