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在地中

司马灰看到眼前这几具古尸,似乎全是楚人中的巫者。根据洞中壁画描绘的情形,楚幽王卜问吉凶之际,便会有头戴青铜面具的巫者把自己幻视里出现的情形告诉楚幽王,以此来“洞悉前后、决断行止”。在迷信鬼神的春秋战国时代,巫者不仅跟人熟,跟鬼更熟,只有他们能够同无影无形的神秘力量进行沟通,因此地位极高,往往只言片语就可以左右兴衰。既然这些古尸出现在石函中,楚幽王的盒子肯定也在里面了。

罗大舌头自言自语道:“死都死了,还戴着面具装神弄鬼,盯得老子浑身都不自在……”说着上前想摘下面具,可那尸骨早已枯朽,用手一碰立时化为了尘土,青铜面具“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急忙跳起来向后闪躲。

高思扬险些被他撞倒,忍不住说:“凭你这副毛手毛脚的样子,哪像参加过考古队的人?”

罗大舌头嘴上从不服软:“考古队才多大个庙,能装得下我罗大舌头吗?你也不打听打听……”

司马灰知道罗大舌头接下去又要吹嘘个人经历,倒腾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英雄事迹来讲,于是止住二人说:“这石函深处似有冷风涌出,里面一切情况不明,大伙儿多留点儿神,可别让阴魂恶鬼拖了去。”随后就摸索着岩壁向深处走去。

穿过函壁间的洞穴,地势陡然开阔,变得上凹下陷。被凿刻为内弧形的岩层间,雕有许多带状“图言”,头顶上和脚底下都有。所谓图言,即用连贯图形替代文字记事,使之通达幽冥,并不是给活人看的,故此不用古篆。

罗大舌头刚才没说痛快,跟在后边还想寻个借口接茬儿再说,可一看地形古怪,就把先前之事忘在了脑后:“哎……我发现楚国人很精通几何啊!这外方内圆的想搞什么名堂?”

司马灰说:“从前有天圆地方的概念,这石函外方内圆,可能是天在地中的意思,可天空怎么可能在大地中呢?”

胜香邻道:“载上之函大多是圆轮形状,因为地在天中。而外方内圆确属罕见,它应该暗喻地底世界。”

司马灰稍加思索,觉得这种分析十分合理。地壳下存在着“极渊”这样没有边际的空洞,与之相比,曾经进过罗布泊望远镜的考察队渺小如尘。倘若用天一样大来形容它,似乎也不为过。

二学生问道:“楚幽王留下这座石函,又有什么具体意义?”

司马灰说:“此处净是些壁刻石雕,内容无非是楚幽王想传递给鬼神的信息。不过,咱连蒙带唬也看不懂多少,不如把招子放亮点儿四处找找,可能另有发现。”

众人为了节省电池,同时点燃三支火把就舍不得再用矿灯了,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继续往前探寻。石函的每个方向都有洞口,洞内除了雕凿壁刻,还列有数排铜人铜兽,楚幽王的盒子却不在其中。众人且看且走,穿过侧面的函壁,又步入枯藤树根垂布的祭坑底部,脚下有道极宽的石梁,鳞纹大如城砖,竟是转到了“载”的兽首。

那能够背负乾坤的“楚载”,形貌有些接近鼋龙巨龟,但神异色彩更重。两端有头颅,有首无面,多臂多足,一半朝上捧着照幽巨烛,一半往下在地支撑爬行,顶部卧着两尊铜虎,口衔人臂粗细的铜环,锁着一个青铜盒子,体积能装进两个人去。

众人见果然有这个神秘的盒子,不由得心弦紧扣,当即走上前,想揭开来看个究竟。司马灰和罗大舌头刚伸出手去,胜香邻却突然拦住说:“盒子里的东西不能看,谁看了谁死。”

罗大舌头奇道:“这里面不就是有几根死人骨头吗?它就算是颗地震炸弹,那也不至于看一眼就整炸了。”

胜香邻举起火把照向盒子:“你们看这上面的图案……”

司马灰看此处地势虽高,但周围的枯藤间漆黑一片,恐怕会有不测发生,所以始终保持戒备,没来得及仔细端详那铜盒。此时听胜香邻一说,只见盒身铜蚀斑驳,也镂铸着很多图案,其中竟有厉鬼攫人之形。似乎谁敢窥探盒子中的事物,就会立刻被恶鬼带往阴间,不知是诅咒还是恫吓。

众人又发现铜盒上还铸有活剥人皮的图案,显得十分残忍诡异,都不禁暗暗皱眉。

二学生告诉众人,以前在欧洲有种非常古老的邪教仪式,就是用酷刑折磨处女,其残忍程度远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在经历了极限恐惧与痛苦的情况下,被行刑者能看到一些唯有死人才会看到的东西,折磨到最后就是在地洞里活剥人皮,把皮剥下来之后那女子还没断气,嘴里会断断续续说出眼中所见之事,只有宗主才有资格附耳去听,听到的内容全都属于机密,绝不会让普通人知道。这倒与“楚幽王问鬼”的方法殊途同归。

高思扬问道:“古老的西方邪教酷刑与楚幽王盒子上的巫术有什么关系?”

二学生猜想说:“大概都是为了接收来自……深渊的信息。”

司马灰心有所感:“人们对诞生方式一直缺乏创造力,但对死亡方式的创造力真是无穷无尽。不过咱们对楚幽王的盒子所知甚少,凡事小心为上。”说罢继续端详铜盒上其余的图案,发现其中记载的内容匪夷所思,真是看在眼中,惊在心里。

众人根据铜盒上的图案加以推测,早在还没有楚国的年代,大约是神农氏架木为巢之际,一伙儿头上戴有角冠的古人为了追赶麋鹿,无意间发现了这个洞穴。洞穴最深处通着一处山脉,山后有个神秘的圆坛状物体,形状就像个大腹坛子。他们从中发现了一具尸骸,但这尸骸全然不似人间之物,使人颇感稀奇,便将其从地底带出。可想要再次下去探寻的时候,那山脉却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黑茫茫的无底深渊。

传到春秋战国时期,楚幽王视此物为宝骸,来自阴山之下,常命左右以巫鬼之事占问。直到楚幽王葬女引来冤魂索命,才把装有宝骸的铜盒放入地下镇住阴山。洞底有恶鬼看护,外来者胆敢开启此盒,立时便会被它们拖进深渊,打到阴山背后,万劫不得超生。

司马灰等人深觉莫名其妙,挖出宝骸的地方显然就是天匦,但深渊里的山脉怎么会突然消失了?如果铜盒里的宝骸不是人类,又会是什么生物所留?阴峪海原始森林里史前生物化石很多,倘若它属于某种动物的骨骼化石,除非是极其罕见特殊,举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否则古人不可能将其如此看重。另外,开启楚幽王的盒子之后真会有恶鬼出现吗?众人对这些谜团无从猜测,却又仅能猜测。

铜盒上铸造的图案神乎其神,具有浓重的巫楚色彩,虚虚实实让人难以琢磨。众人心里的疑问越多,就越急着想要知道这具古人从地底找到的遗骸到底属于哪种生物,它究竟有着怎样奇异的身份。如今虽然到了决局之时,但对楚幽王留下的诅咒也不能视而不见,毕竟谁都没有前后眼,预测不到打开盒子之后的情形。

高思扬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率性果敢,又是学医,所以对鬼神诅咒之说并不以为然:“要照你们说的,这盒子附近就有鬼了,可此处静得出奇,哪有什么异常?”

胜香邻也不相信神怪,但跟司马灰从罗布泊望远镜一路走到现在,见了太多诡异莫测之事,加上她行事谨慎,言必有据,便认真地说:“铜盒上的图案是有人看到遗骸后,才会被恶鬼拖走,我感觉这地方有些邪门儿,凡事不可不防。”

高思扬大咧咧地说:“别信楚幽王那套鬼话,把这盒子打开看看不就全清楚了吗?”

二学生点头说:“盒子上恶鬼吃人的图案不可能是天气预报,未必真会应验。我觉得那是一种对于命运的深沉遐思,也可以说是古代人蒙昧无知的想法。”

司马灰虽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绝不等于活腻了要赶着去找死。他知道大意不得,先观察了一下地形,看楚载兽首附近一片漆黑,距离洞底的积水有十几米高,食人飞鱼很难接近此处,周围枯藤倒垂、沉寂无声,就决定让其余几人退到铜兽后面加以掩护,由他独自开启楚幽王的盒子,万一有不测发生,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胜香邻心生不祥之感。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这些日子跟司马灰朝夕相处,见识了他的本事,了解了他的为人,又数度被他救过性命,心里早有了依赖。她知道这伙儿人里唯独不能缺了司马灰,便低声对他说:“还是由我来打开铜盒好了,我死总好过你死。”

罗大舌头插言道:“香邻你这是什么话,这堵枪眼、滚地雷的事有我罗大舌头在怎么也轮不到你啊!不过我万一要是光荣了,可不想跟宋地球一样把骨灰撒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洞里。你们尽量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埋了,可别让我做了背阴山下的孤魂野鬼。咱老家那边特别讲究这些事……”

高思扬看几人争来抢去,心中暗觉好笑,不相信看了盒子中的遗骸就会当场死亡,又听罗大舌头啰唆起来没完,搞得像是交代后事一般,有些不耐烦,就想直接上前撬开铜盒。

司马灰拦住众人说:“谁都别争了,咱还是按原计划行事,老子活了二十来年,签子活儿武差事没少做,到如今汗毛也不曾短了一根,想来是八字够硬,就不信今天还能让恶鬼吃了。待会儿如有凶险,凭我的手段也自可脱身。”当下不容分说,挥手让其余几人躲在一旁,然后将火把插在铜虎口中,摸索寻找盒身缝隙。

众人只得向后退开,看到兽首两侧的怪手托着树形巨烛,各有石梁相连,就分别用火把引燃,顿时将周围照如白昼,随即伏在铜灯旁持枪掩护。

这时,司马灰已摸清了铜盒的结构,其外部氧化严重,铜性已消,凭猎刀就能撬开盒盖。他寻思:楚幽王盒子里的遗骸来历不明,据说地脉岩层间会存在天然放射性元素,深渊里也或许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细菌,这些东西都足以致人死命。于是,他将枪支倒背在身后,摸出“鲨鱼鳃式防化呼吸器”套在脸上,又戴了手套,这才用猎刀撬动铜盖。

谁知那铜盒里面又有个玉盒,上面饰有描金彩绘,但封存了两千多年,骤然接触外部空气,还不等司马灰看清那些图案,就已倏然暗淡,迅速消失在了眼前。司马灰又以猎刀剔去盒缝间的蜡质,轻轻将玉盒揭了道窄窄的缝隙,心弦紧扣,屏息凝神向内窥探。只见盒中果然卧着一具遗骸,可随着盒盖向上揭开,遗骸竟突然睁开了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