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地心掠食者

司马灰此时处在树蟾上方,他识得厉害,不敢开枪解围,催罗大舌头赶紧把绳子放下来。

罗大舌头心下焦躁,索性爬到高处,准备用猎刀砍断缠住绳子的枝杈,同时向下喊道:“快了快了,你再坚持最后一分钟!”

司马灰急红了眼,叫道:“罗大舌头你趁早别忙活了,几秒钟之后就等着收尸吧!”

这时,二学生也在俯身下窥,眼见高思扬和胜香邻情况危急,慌得手足无措,猛然记起地底生物大多惧火畏光,就打算故技重施,从背囊里抽出一根火把,投下去扔给司马灰。

司马灰抬手接住,在鞋底上蹭着了火把,烈焰骤然腾起,看树蟾硕大的躯体正从身下爬过,当即握住火把向下直戳过去。

谁知蟾王常年栖息于地下,遍体生酥,身上阴腐气息沉重,因此火把一触即灭,再也点不燃了。那树蟾只顾去吞挂在枯藤间的蜉蝣,可能在它看来,蜉蝣与人没什么区别,此刻发觉背后有异,便缓缓掉过头来望向司马灰。

司马灰没想到火把会灭,一看树蟾突然转过来对着自己,顿觉背心生凉,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就见树蟾忽地张开血盆大口。此物虽然蠢拙迟缓,但它那条血艳猩红的怪舌却诡变莫测,舌头前端分叉,舌根则在嘴前,倒着长回口中,翻出来捕食的速度疾如闪电,人眼根本看不清它如何行动。

司马灰只觉眼前一晃,一阵腥风从耳边掠过,身旁的几只蜉蝣已被卷到了树蟾腹中。眼见那树蟾又要张开怪口,司马灰不禁肝胆为之震颤。眼下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死撑,立刻深吸了一口气,使出“蝎子倒爬城”的绝技,犹如猱升猿飞,仗着身轻足捷,绕在高树危藤间贴壁而走。

树蟾翻舌卷人的速度虽快,却不善转折,但这东西的舌端下从来不肯落空,喉咙中“咕咕”有声,一边张口吐雾,一边探身从后赶来,它稍一挪动躯体,整个树木都跟着摇颤。

司马灰感到身后恶风不善,又听朽木枯藤纷纷作响,哪敢停下来回头去看,当即提住气息,在枯树躯干上不停地攀爬躲闪,遇到粗枝巨藤之类的阻碍无不一纵而过,其余几人在各处看得惊心动魄,都捏了一把冷汗。

唯有罗大舌头久与司马灰混迹一处,知道这蝎子倒爬城虽到不了飞燕掠空、蜻蜓点水的地步,但“挂壁游墙”不在话下。只是地势太险,掉下去就得摔冒了泡。罗大舌头不敢怠慢,趁司马灰引开树蟾,拼命扯脱绳索,抛给悬挂在枯藤上的胜香邻和高思扬,奋力将二人拽起。

这时,司马灰躲避树蟾绕树爬回此处,忽觉身后动静停了,转头一望,就见那树蟾张口翻舌,对准悬在半空的两个人作势要吞。树蟾躯体庞大,皮似枯木,凭借1887型连发快枪无法将其射杀。而且此物身上有酥,溅到一星半点儿也不得了,只要它长舌一卷,立时就能将那两个大活人吞落入腹,与吞吸飞蜉无异。

司马灰刚才使出浑身解数才避开树蟾,接连不断地闪展腾挪之余,也已到了强弩之末。但见胜香邻和高思扬命悬一线,蓦地生出股子狠劲儿,双足在树上一蹬,宛如一只黑鹫般合身扑下,抱住那二人,借着惯性向前**去。只觉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道从后涌来,原来那树蟾舌端落空,便顺势向前爬来,几根枯藤虽粗却承受不住它的重量,齐声断裂。树蟾躯体前倾,发觉失去重心,再想退可退不回去了,“呼”地向下坠落,隔了半天才听到一声闷响,那声音就像摔破了一个猪尿泡。

罗大舌头虽然力壮如牛,绳索也极为结实,可拽着三个人,再加上背包和枪支,钟摆似的在空中晃动不止,那是何等的分量?他两手都被勒出了血口子,牙关咬得“咯嘣咯嘣”响,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多亏又有二学生跟着帮忙,才勉强拖住。

司马灰担心坠断了树枝,伸手抓住下垂的藤萝,攀到稳妥之处稳住身形,这才发觉冷汗早已湿透衣背。

高思扬和胜香邻掉在枯藤上的时候,也都受了些磕碰擦剐之伤。高思扬惊魂稍定,就着手给众人处理包扎。

二学生以前很喜欢美国作家巴勒斯的冒险小说,刚才看司马灰履险如夷,心中满是惊讶佩服,觉得比“人猿泰山”还要矫健。

罗大舌头奇道:“我怎么没听说……山东地面上出过这么一条好汉?”

司马灰说:“其实这个人物的出处在《水浒》里头。《水浒》有一回讲个善使相扑的壮士,此人姓任名原,生来力大无穷,身高丈二,眼赛铜铃,曾在泰山脚下设擂比武。他就是所谓的‘泰山任原’了。结果引来燕青打擂,黑旋风力劈任原。你别看黑旋风李逵提着两把板斧逮谁剁谁,唯独就怕燕青,因为燕青相扑之技天下无双,那任原岂是对手?想不到此人在美国倒挺出风头,居然还专门给他著书立说了,可凭他那点儿萤烛之光,怎能比我这天边皓月,比罗大舌头还差不多。”

罗大舌头不服气:“嘿,要不是有我罗大舌头力挽狂澜,你这天边皓月早他妈掉到阴沟里摔扁乎了。”

二学生自知刚才说走了嘴,毕竟“文革”前偷看美国小说也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心里颇为后悔,听司马灰跟罗大舌头胡解一通,却不敢再多议论。

这时,胜香邻提醒众人:“附近危险万分,成群结队出没的鬼步蜘蛛已足够令人头疼,想不到它们遇到树蟾,竟没有半分挣扎抵抗的余地。前些年有地质队在内蒙古发现过树蟾王的化石,世人才知道曾有种栖息在地底枯木化石中的可怕生物,将它称为‘地心掠食者’。咱们近距离遇到它还能活下来,实属侥幸万分。可在这地下深处,也许还有更为恐怖的东西存在。大伙儿理应勠力同心求生存,别再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不停了。”

司马灰知道胜香邻所说的都是实情,当即闭口不言,只待高思扬替二学生裹好伤口,就要起身探路。

二学生同罗大舌头拖拽绳索之时,手上也被勒破了口子,伤得不算太深。不过司马灰眼尖,他发现高思扬在看到二学生手掌的时候,神色显得有些惊恐。

司马灰心下大奇,高思扬在医学院里连尸体都解剖过,胆气不凡,二学生这点儿皮肉轻伤又算得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显出惊惧绝望之意?司马灰在旁看了一阵儿,却没发现二学生手上有何异常,就问高思扬是怎么回事。

二学生见高思扬沉吟不答,叹道:“没什么,我心里早就有数了……这是克山症。”

司马灰等人这才看到二学生手指骨节都突了起来,确实与正常人不同,问道:“什么是克山症?”

高思扬转过身低声对司马灰说:“山区里最要命的是克山症和拐柳病。这种症状最早出现于黑龙江省克山县,因而得名,后来发现鄂西也有。此症使人关节肿大,甚至佝偻着身子,过两年就会感觉心跳无力,全身都出虚汗,吐几口黄水人就完了。在林场插队的知青里有些人也出现了这种症状,基本上得了克山症便无可解救,送到医院里也没办法,迟早是个死。”

二学生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发现自己得了克山症,心里感到绝望,对前途不抱任何希望。林场里的生活条件苦得难以想象,当地老乡里最体面的事是抽旱烟,蹲在树桩子上卷支蛤蟆头,掏出些火石,垫上块火绒,神气十足地用火镰“咔咔”打着,比钻木取火强点有限。可谁要能整天抽蛤蟆头,那就算富到头哩。二学生很悲观地认为这深山沟子里实在太穷了,真要是在这地方窝一辈子,还不如早些死掉,也是种解脱。想到这儿他也就坦然了许多,所以并不惧怕死亡,也没打算活着返回林场,只想跟着司马灰去寻找“潘多拉的盒子”,亲眼看看北纬30度下究竟有着怎样惊人的秘密。

众人得知此事,心里均有黯然之感,但此时置身险地,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仅有最基本的技术和装备,必须依靠地图和罗盘,不能偏离既定路线太远,当即从高约百米的古树上返回地面。

地下到处是积水和泥沼,不时有发着微光的蜉蝣从面前飞过。这上亿年前沉埋在地底的古岛,范围大得无法探测,遍布着大量早已灭绝的古代树种,地形复杂多变。史前植物群落下覆盖着许多峡谷洞窟,多为水流切割侵蚀而成,属于喀斯特地貌,洞穴里空间奇大,结构怪异。有的层层叠岩,洞中套洞;有的水波**漾,迂回通幽;有的石柱擎天,奇幻神秘,人掉到洞里就别想再爬出来。

众人胆量再大,也不敢往深处乱走了,胜香邻以火照罗盘辨识方位,带队行到一处水流平缓的暗河前,以塔宁夫探险队的地图作为参照,推测穿过这片被地下水淹没的区域,应当可以返回那条通往“潘多拉的盒子”的路线。

司马灰等人没有渡水载具,更不知河水深浅,眼见水面甚是宽阔,附近无路可绕,便各自将背包和枪支弹药顶在头上,一个紧挨一个涉水而行。在阴冷刺骨的地下水中走出数十米,水浅的地方到膝盖,深处可及胸口。

奋力蹚水涉过河流,循着路线进入了一条木菌云芝丛生的深谷,先找了一处隐蔽干燥的树洞,堵住洞口,笼起火堆烘干衣物。胜香邻取出干粮分给众人食用,轮流执哨休息,倒也平安无事。然后又按地图指引,径直往一条峡谷深处行进。

众人吸取了教训,尽量选择安全地带蹑足潜行。这峡谷曾是古岛上的山峰,地质运动和风雨剥蚀使它演变成了无数巨型岩块,既孤立又连贯,分峙迭出,错落起伏。管状木菌生长得比丛林还要茂密,地下水流充沛,山体间悬挂着大大小小的瀑布,如同白练蜿蜒倒垂。潮湿压抑的环境也使人窒息,深谷中云缠雾绕,没地图很容易迷路。

众人勉强打起精神,用猎刀、火把开路向前。

途中二学生又以先前之事询问司马灰。

司马灰几个月前也曾在缅甸丛林受到化学落叶剂灼伤,因此他完全能够理解二学生的想法,就说:“反正这天是社会主义的天,地是社会主义的地,死到哪儿不是一死?你要真是个胆大不要命的,权且算你一个无妨。不过,你能不能活着见到‘潘多拉的盒子’里的东西,我现在可没法保证,那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高思扬对司马灰的怀疑并未减少,又听其言语冷漠,好像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忍不住说道:“司马灰,你可真是个冷血之人。”

司马灰忽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道:“现在没时间谈论我的优点了,这里好像有些什么东西。”

众人闻言向前望去,发现木菌丛中卧着两只无头的大石龟,看样子都是重达千斤。说它们是石龟,也只是体形相似,因为脑袋掉了,所以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石兽。背上没有负碑,光秃秃的生满了苔痕。拨开挡在身前的木菌,赫然是个由山体内垂直下陷的圆形深坑,规模大得骇人,地势也非常突兀怪异。借着微光用罗盘测距仪观察,直径至少在百米以上。里面有雾气,看不到底部状况,而周围的形状则十分齐整,每层都有无数大小相连的洞窟,燕子巢似的紧紧依附在山壁上。洞口的条条凿痕和斑斑斧迹还隐约可见。从高处垂下的古树根脉,顺着地势缠绕盘旋,将那些废墟般的洞穴遮蔽了大半,幽闭神秘的气氛难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