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社会主义的铁拳打不到修界的鬼

这里原应是个祥和安宁的小村落,此时却被惊恐与绝望充斥。

半空里,一个人形裹着浓厚血雾,正仰头厉啸。不时有人被这声音所惑,走出藏身之处,随即被滚落的山石砸中,在泥坑里开出朵艳丽红花。

尖叫声哭嚎声恻笑声灌入耳,风梳香脑袋一麻,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冲倒。

什么情况!

她深吸口气,拿灵力堵了耳朵,提着冽水便冲了出去,所过之处银光纵横,乱石纷纷被绞作齑粉。

剑鸣清越,把众人从混沌中拉离。村民们在求生本能的支配下,顶着厉鬼带来的压迫感,拼了老命奔向灵光湛湛的两人。

“仙长!救命啊仙长!”

“这婆娘疯了!快杀了她!”

“鬼啊!”

裴临揣手跟在后面,走得不紧不慢,眼看是没有帮忙的意思了,风梳香瞅瞅半空,又瞅瞅迎面奔来的一干人,只得原地起个防护阵,先把人都拢起来。

选择先救人,无疑是给了厉鬼彻底成型的时间。

血雾飞转凝聚,让一个人形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个身型有些奇怪的女子。她扶正歪斜的脑袋,嘶哑笑了起来。

“我说什么人敢闯进来管闲事,原来是两个金丹修士!”

“这位姑娘,你且冷静,我们有话好说……”

生怕这位厉鬼姑娘一言不合痛下杀手,风梳香着急慌忙把村民塞进阵里,自己顶住了阵眼,这才抬头望过去。

一看之下,她呆了呆。

厉鬼含怨出世,虽是鬼身,却仍保持着死去时的形容。

眼前这个格外凄惨。

她腿脚软塌塌垂着,肋骨塌陷,额心的血淌了一脸,因为断了颈骨,还不时要拿鸡爪似的手去撑一撑滑落的头。

虽然凶厉逼人,可这副样子瞧着,当真是可怕又可怜。

那一瞬间,风梳香满脑子都是曾经看过的各种惊悚片,她很想拔腿就跑,但身后鬼哭狼嚎的声音硬是把她定在了原地。

比遇见鬼更可怕的是什么,是人和鬼不能放彼此一条生路。

社会主义的铁拳打不到修界的鬼,她好绝望。

“我们大可相安无事,只要你二人肯立刻离去。”

女鬼俯视着风梳香,身后鬼气鼓**,透出些许焦躁。

“这不大好吧,明显我们人多,不如还是你离开?”风梳香硬着头皮杠道,背在身后的手拼命甩动。

特么的,她都吓成这样了,为什么还召不出火!

这破邪火是属焚化炉的么,留着等她死了烧骨灰?!

靠!

大概是动作大了些,女鬼目光锁落,警觉道:“你在干什么!”

看她有扑来的架势,风梳香生怕一个不注意,让女鬼把身后人一锅端了,只得提了剑先冲上去,设法带着女鬼远离。

“这女鬼好生无状,竟对仙长出言不逊!”

刚同女鬼拉开些距离,捡回命的村民便长出一口气,七嘴八舌嚷嚷起来。他们挤在防护阵边缘,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看起来愤慨极了。

“是了,二狗婆娘就不是个安分的,见天的想跑!”

“活着的时候寻死觅活,死了还要害人!呸,祸害!”

“天杀的!怎么叫咱们刘家村摊上这么一个贱人!”

捕捉到只言片语的风梳香:“……”

身临骂街现场,她很是涨了一把见识。

可她想问问,厉鬼还在呢,这些人都不怕死的吗?

一直置身事外的裴临忽然开口。“她是怎么死的?”

骂街声戛然而止,现场突然安静下来,大家左顾右盼,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

“这……大家一时失手,不小心给她打死了……”

骂得最凶的汉子面色一讪。但很快,他就重新梗着脖子叫嚣起来。“死也是她自找的!她勒死了刘二狗,她该死!”

风梳香下意识望向女鬼。女鬼眼神冷漠,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想越过阻挡杀人。

倒是裴临又笑了起来。

他绕着法阵走了两步,目光轻飘飘往村民身上一转,仿若实质的压力兜头落了下来。

“诸位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他踱步打量着一干人,声调轻柔和缓,眼角眉梢写满了虚假的关怀。“对厉鬼都敢喊打喊杀,很有勇气嘛。”

“你、你……”

阴寒之气从脚底直窜到天灵盖,众人被无形的压力摁住,直骇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我什么?嗯?”

裴临曲指叩在结界上,伴着清脆的敲击声,众人身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不多时,骂得最凶的几人就青白着脸栽倒在地上。

“唉呀,几位这是做什么。”他往旁边避了避,神色无辜声音恳切,仿佛动手的不是他似的。“快起来,当不得如此大礼。”

讲真的,若非眼睁睁看着他变脸,自己又确凿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村人都要信了这鬼话。

不都说修士心怀苍生,舍己为人吗?眼前这个是什么情况!

一干人在心里破口大骂,又顾忌着小命,不敢表露出分毫。

裴临瞧见了只觉有趣。

他凑近一个表情管理失败的,笑吟吟道:“别紧张,只是开个玩笑,诸位不会介意吧?”

“不、不……”

被强行搭话的倒霉蛋一哆嗦,在前后交加的压力下,选择了向生存低头。

指尖捻来一缕怨气,裴临将手伸到这人眼前,笑问道:“我从这里面瞧见了些有意思的事,你猜猜是什么?”

倒霉蛋满头冷汗,直勾勾盯着他的手,人快抖成了筛子。

裴临一脸可惜,慢条斯理走到另一人身前,继续问。“你呢,猜得到么?”

这哪儿是救星,这是无常老爷啊!

倒霉蛋二号吓傻了,腿一软栽到地上。可惜周围人怕被牵连,没有一个来扶他,他只好坚强地自己爬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这这这……”

“小人委实不知啊!”

“这样,给你点提示。”裴临“哦”一声,指了指女鬼。

倒霉蛋二号顿时迸发出对生命的渴求,只是他眼睛都快看瞎了,也只能看出裴临手上的怨气,是从女鬼身上抓来的?

最终还是裴临先没了耐心。他甩手起身,行动间衣摆扫过地上法阵,几处笔迹悄然暗了下去。

村人们被恐惧控制了心神,没有人发现这一微小变化。一抹厌烦浮上眉间,裴临正待说什么,一声巨响猝然砸在近前。

厉鬼初时还能拼个势均力敌,可随着风梳香摸清她的套路,纵使有源源不断的怨气支撑,她也吃力起来。

又一次对击后,女鬼再抗不住攻势,翻滚着横飞出去。

她落地位置很微妙,离防护阵不过四五丈,若是全力而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只她似乎伤得很重,挣扎着半天爬不起身。

风梳香提剑慢慢走近,试图以理服鬼。“收手吧,你没有胜算的。”

刚才可吓死她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修界未免太不和谐!

女鬼委顿在地没有反应,倒是裴临先扭头笑了。“这位姑娘,眼下时辰正好呢,若是想投胎可得抓紧了。”

他揉散了怨气,挂上纯善的笑,一派若无其事。

“你在那儿做什么?”风梳香冷不丁道。

“哦,有些人吓着了,我正开解他们呢。”

裴临睁着眼睛说瞎话,还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几个瘫在地上的村人来。

放他的屁。

他不加重人心理阴影就不错了!

风梳香早知他秉性,任他装得再好也不上当,无奈暂时脱不开手,她只好投来警告一眼,先应对女鬼。

她左手当空一抹,排开一列解怨符,做好了女鬼执迷不悟的准备。

“我若不罢休……你要拿我怎么办?”女鬼沉默良久,哑声问道。

“强行超度送入轮回。”风梳香捻着灵符,将修界不成文的处理方法据实告之。“此法易损神魂,下一世生来便是痴愚之人。”

“若我怨念深重,送不走呢?”女鬼又问。

风梳香不知当讲不当讲,女鬼却替她说了下去。“那便打我个魂飞魄散,是吧?”

“魂飞魄散。”她自顾自笑起来。“哈,魂飞魄散!”

“不值当。”女鬼形貌本就凄惨,跟风梳香打了一架后就更惨了,连人形都快维持不住。她忍不住劝道:“修界与俗世有联合衙门,处事公允,害了你的一个都跑不了,你……轮回转世,还能重新开始。”

俗世曾有百年的混乱时期,因人祸催生了无数鬼孽之事,更蕴养出了一只怨力强大的魔。修界为平息祸患,很是费了一番心力,自此便要求与俗世成立联合衙门,各仙门皆下派弟子行走监察,严厉审查此类事件,俗世一度安宁不已。

女鬼仰面悲鸣,头颅牵着断掉的颈骨,弯出摇摇欲坠的弧度。

她知既已身死,往事皆空,强留人间只会不得解脱。

她知枉死之身,最好不过消怨转世重为人。

她晓得,她都晓得。

可她……就是不甘心啊。

铺天盖地的血雾里,女鬼一身伶仃,宛如一支即将消解在风中的荻花。

她的气势一点点淡了下去。

就在众人以为她将罢手的时候,女鬼突然暴起,残影一闪扑到防护阵边缘,双手抓住就撕。

她也真的撕开了。

对邪煞而言坚不可摧的结界此时脆如薄纸,灵光一明一灭,化作荧点逸散,暴露出瑟瑟发抖的一群人。

怎么会!她明明是照着原主记忆画下的,不可能会出问题啊!

风梳香大脑空白一瞬,来不及思考,抬手将剑掼出,飞身追了上去。

女鬼不躲不闪,任长剑穿心而过,扭曲的手臂奋力探出,从挤做一堆的人群中抓出七八个来。

怨气轻易穿透他们的身体,有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生命已随怨气流走,只留下惊恐又茫然的一张脸定格此刻。

幸存的人怔愣在旁,好一会儿才拿回自己的声音,连滚带爬着尖叫逃开。女鬼没有去追,只丢垃圾似的松开手里僵硬的人,垂头哑声笑了起来。

“活着奈何不了你们,难道我死了还不能吗?!”

她越笑越大声,眼里淌下猩红的泪珠,身体边缘开始消散,一点点化作黑雾。风梳香站在她身后,伸出的手顿在半空。

没有给自己留下半分余地,女鬼决绝地选择与仇人同归于尽。漫天黑雾盘旋汇聚,她头也不回,任自己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这一刻雾色承载了主人的过往,透过它,风梳香仿佛也经历了女鬼那短暂一生。

月娘生在祝桓山下留心镇,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打小便备受父母兄姐爱护。

她无忧无虑长大,养成了副烂漫性子,平日最大烦恼不过是同女伴吵了嘴。

可一切都在她十五岁那年变了。

在出外探亲的路上,月娘遭遇了匪贼,被掳到山里“嫁”了人。一年后,她抱着刚产下的一双儿女,空洞的眼睛流干了泪水。

她不再逃跑,不再寻死觅活,只专心照料起孩子,像是重新有了寄托。只是老天没有垂怜她,有人说龙凤子是大吉之相,拿两个孩子去祭了神。

而月娘那个所谓的“丈夫”刘二狗,喝得醉醺醺回来,挥开她满不在乎。“祭神怎么了,你又不是不能生了。”

月娘惨笑一声,将他勒死在睡梦中,想要一把火烧了这罪恶之地。附近的人听到动静赶来,嚷着要她给刘二狗偿命。

对她来说,死又何尝不是解脱?只月娘没想到,生前求而不得的力量竟在死后获得。

这次,她宁可没有来生,也要亲手拿走害她之人的命。

黑雾渐渐暗淡,冽水咣当一声落在地上,裴临从对面走来,捡起递给风梳香。

“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他淡淡道。

风梳香接过剑,心里惋惜与理解相交织,既觉得月娘不至于搭上自己,又觉得此仇不报,真是死都死不安宁。

自我代入一下,她已经开始生气了,连骨灰都想给这帮人扬了。

回想起刚才看到的种种,她还是忍不住为月娘叹息一声。

——她也曾是父母手中的宝珠,有着美好平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