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所有人的记忆都是一片黑色的虚无的影子,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这片难以逃出的痛苦世界中徘徊、无法自拔,渐渐沉沦呢?

如果真的是这个样子,那么会不会有一位天使,带着光芒闯进这片黑暗,伸出双手,将我拯救?或许,这只是一个不可实现的虚幻之梦吧。”

1.

七月的清晨,铅灰色的天空中挂着形状模糊的太阳,仿佛是一块摇摇欲坠、下一刻便会掉落的圆形石头。

我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枕边的手机,轻车熟路地按亮屏幕,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四十三分。

因为质量低下的睡眠导致精神模糊,我像僵尸一样从温暖的被子中探出头来,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愣了好久,才记起今天是周日,更记起不需要手忙脚乱地穿衣洗漱,去参加每天早晨六点三十准时开始的早操,心中不由得轻松了许多。

起床,叠好被子,整理仪容,重复着每天都会做的、枯燥无聊、机器人一样的事情,最后还是厨房桌子上的那张字条引起了我的注意——“闻钰,妈妈去买菜,早饭已经做好,在锅中,自己热一下。”

我默默地看了半晌,又默默地将字条揉进垃圾桶,随后默默地打开还冒着热气的蒸锅,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四个干巴巴的、让人看起来就毫无食欲的包子。

不知为什么,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好像那几个包子是什么无法参透的危险信号一样,我突然从心脏到每个毛孔都排斥着这个世界。

我踉跄着倒退几步,颤抖地跌倒在垃圾桶前,掐着脖颈干呕起来,被泪水模糊的世界中,倪诺那张棱角分明、带着张扬笑容的面孔浮现在我面前。

他穿着平日里最常见的白大褂,嘴角的弧度让人感觉笃定,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面前的桌子:“闻钰,在我看来,你病情恢复缓慢的原因主要还是你自己的问题,来自于你本身对所有人的拒绝。”

“主要是我自己?”我挑眉冷笑,“你不是因为已经对我的病情束手无策,才将麻烦都推到我的头上吧?”

我的语气很不耐烦,想必神色也十分难看。

可倪诺并不在意,他忍不住再次失笑:“看,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并不是我没有将你引领到好的方向,而是你总是以恶意的目光去打量每一个人。我们之前不是还聊得很好?你却突然摆出一副‘倪诺是坏人’的表情,哈哈……”

“我知道。”心思被戳穿,我有些苦涩地低下头去,“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闻钰。”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更多了几丝严谨,“心理障碍这种疾病并不是一时就可以控制住的,你现在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情绪的崩塌会发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或许你走在街上,看到一根木头都会觉得阴郁,导致失控,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控制,尽全力控制自己……”

控制自己……

倪诺的声音渐渐在耳边远去。

我失魂落魄地捂住嘴巴,如临大敌一样盯着那几个还乖乖躺在锅里的无辜的包子,随后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来,扑过去,“砰”的扣上了盖子。

眼不见心不烦!不就是控制自己吗?就算不会,转移注意力难道还不懂?

因为过度地干呕浑身发软,我转身从冰箱中拿出一瓶冰凉的矿泉水,缓步走进阁楼,干脆开始阅读英语文章。

2.

阁楼曾经是我孤独无助时最喜欢的地方。

深夜,海蓝色的天空,一轮皎白的弯月挂在半空,偶尔还能看到几颗清冷的星星,带着微寒的光芒点缀着夜空。

那时的我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蜷缩在阁楼的角落里,只有弯月可以看到我满是伤痕、愤恨、无奈与绝望的面孔。

可我还是很享受那时充满了孤单气息的宁静。

不过现在……阁楼虽然还是那个阁楼,站在这上面的人也没有改变,但阁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却打破了我所怀念的那抹宁静气息。

我烦躁地翻着手中的英语书,强迫思维融入那一排排繁杂的单词中。

忽然,一声极其刺耳的孩童尖叫闯进我的耳朵,让我的手指骤然缩紧。

“我和你说过什么?你怎么还是跑出来?不是叫你在家里乖乖看弟弟干活的吗?不听话!打死你!打死你!”另外一个饱含不满的妇女之声也紧接着出现。

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妈妈,我、我饿……出来买个馒头吃,弟弟已经睡了……”看上去只有七岁的小女孩,脸颊红肿,满是泪水,她恐惧地把纤瘦的手臂挡在身前。

“啪!”

完全不在意女孩的解释,妇女扬手又是狠狠一个耳光。

“我允许你吃饭了吗?就这样丢下弟弟不管?万一他出了什么意外,你拿什么赔?叫你不听话!打死你——”

妇女疯了一般抽打着无处躲闪的女孩,四周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都带着漠然的神色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有好心人低声嘟囔几句,最后也归于沉寂。

我紧紧地攥住双拳,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看着那个无法反抗,只能默默忍受的女孩,胸口仿佛燃烧着一簇熊熊火焰……“闻钰,你敢和我顶嘴?活得不耐烦了?”记忆中那个熟悉又让我恐惧的男声在耳边忽远忽近,“今天非要你长长记性不可!”

随后是男人那张狰狞的脸,带着浓浓的酒气和危险的气息向我扑来,阁楼下那个女孩还在哭泣,我好像从她那满是泪水的面孔上看到了那个总是瑟瑟躲在阁楼中的可怜女孩……

下一刻,混乱的大脑已经不再给我思索的机会,手中的英文书也被狠狠扔到了一边,我死死地咬住嘴唇,飞也似的向阁楼下面冲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妇女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那个小女孩好像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偶尔会无力地抬起胳膊,轻轻擦拭着脸颊上的伤口。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拨开层层人群,冲到女孩的面前,张开双臂,坚定地将她护在身后。

“住手吧!”我克制着内心高涨的怒火,“再这样下去她会受很严重的伤。”

女孩弱弱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葡萄一样漂亮的眼睛,疑惑又感恩地望着我。

被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打断了“表演”,妇女的不悦已经写在了脸上,她针般尖锐的目光先是上下将我打量了一遍,随后恶狠狠地质问:“你算是什么东西!滚开!我教训自家的孩子还轮不到别人插手!”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妇女自以为是的表情彻底将我内心的最后一点儿理智摧毁,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同她争论,“你如果再敢动她一根手指,我马上打电话叫警察来处理!”

在听到“警察”两个字后,妇女紧绷的表情掠过一丝不安。

围观人群开始议论纷纷,甚至有人附和我的提议。

妇女的脸慢慢地涨红了,并不是因为羞耻和悔恨,而是那种怨恨、指责、不甘的潮红,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也将警察抛在了脑后,直接大步上前,伸出手来想要捏住我的肩膀:“多管闲事的小丫头,我今天就让你明白做人别太热情!”

她的动作不快,更是由于情绪波动剧烈露出了不少破绽,在她的双手马上就要触碰到我肩膀的时候,我厌恶地皱起眉头来,下意识地伸手将她狠狠推开。

如果倪诺此刻在场,他一定会失望地摇头,轻声说:“闻钰,你为什么又没有控制自己?”

是啊,为什么呢?

我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待我回过神的时候,妇女已经满面痛苦地倒在了地上,裤子上有着被石子刮破的洞。

下一秒,她杀猪一样的哭喊声充斥了整条巷子:“大家快来看看,还有没有天理了……”

沙哑的哭喊声更让我感到无端的烦躁,那个被我护在身后的小女孩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然后她抹着眼泪冲出去,卑微地蹲在妇女的身前,轻声询问:“妈,你没事吧?”好像刚刚将她打到遍体鳞伤的人不是眼前这个女人一样。

妇女置若罔闻,依旧坐在地上大声指责着我的恶行,可我丝毫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只是愣愣地望着还在低声安抚母亲的女孩。

好像有什么模糊了双眼,我摇摇欲坠。

脑袋里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胡乱地切割着,疼痛无限度地侵蚀着我的感官,在妇女连续不断的嘶吼声中,在女孩的轻声呢喃中,我双手抱着头,连连倒退几步。

药,我现在很需要药!

“现在知道害怕了?装什么身体差!”见我这副样子,妇女仍是不依不饶,“我告诉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你就别想离开……”

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只是脑海内的嗡鸣愈发强烈,我挣扎着寻找回家的方向,却没有力气再拨开人群。

“闻钰,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带着疑惑的熟悉声音像救世主一般出现。

这个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头部的疼痛竟也蓦然减轻了不少。

看着眼前提着沉重的菜篮,衣着简朴的中年女人,我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低低地说:“我没事,妈……”

3.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在这个忙碌的清晨,大家都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没人会在无关人员身上耽误太多的时间。

只有那个精神高度紧绷的妇女好像并不是这样。

“这是你家的姑娘啊?呵呵,可要好好管教一下,不要什么事情都出手,她刚刚把我推到地上了呢。我这衣服可是新买的,都破了,还受了伤,你说,该怎么办吧?”她抱着双臂,在我母亲面前趾高气扬地说道。

我眉头一皱,毫不退让:“你的意思是我要道歉?那还是找警察来评判吧,毕竟你的孩子也受了很重的伤。”

说着,我拿出手机,作势要打电话给警察。

妇女的脸色唰地苍白起来,说话也变得结巴:“你、你别以为找来警察……”

“闻钰,不要任性。”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望向我,“快点儿向人家道歉。”

“妈,我没错。”

“马上道歉,听到了吗?”母亲的语气又加重几分。

我只觉得气不过,干脆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母亲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露出歉意的笑容来,轻声对那个满脸怒火的妇女说:“实在对不起,我家的女儿身体很不好,这次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好不好?”

“可是我的衣服……”妇女不甘心地嘟囔。

“如果你再谈到衣服,”我语气冰冷地说,“警察是一定要找的。”

“好了好了!算我倒霉!孩子不讲理,家长也不讲理!”妇女听到“警察”二字,连连摆手,扯起站在身边的女孩转身就走,“唉,今天是个什么倒霉日子……”

女孩被粗鲁地扯着,一瘸一拐地跟在妇女的身后,她忽然回过头来,对我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天真无邪的面孔,如太阳般明亮灿烂的微笑,却带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与阴霾。

4.

回到家中,母亲一言不发地将买回的水果蔬菜都整理好,随后打开蒸锅的盖子,看到那四个包子动也没动地躺在里面,表情顿时一暗。

我无神地靠坐在椅子上,木讷地望着窗外。

“闻钰,早饭为什么没有吃?”声音淡淡的,带着无法掩饰的疲倦。

我顿了顿,还是认真地回答:“没有胃口。”

随后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声,我能感受到母亲身上的气息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我的身边。

一只干瘦、粗糙却温暖的手轻轻地覆在我的手上。

“钰钰,我知道你也很难受。”母亲的声音很轻,“可你应该明白,你的病情还处在不稳定的状态,尽量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更何况你还要寄住在舅舅家,要是经常出现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给舅舅、舅妈添麻烦吗?”

“刚刚那个孩子被打得很惨我才去阻止的。”想起那个场景,我还是止不住双手颤抖,“那个女孩,很可怜。”

母亲的身体一僵,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气氛顿时变得凝固起来,我们二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言,只能偶尔听到清风吹过,树叶沙沙响的声音。

“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母亲再次响起的声音也变得恍惚起来,“你父亲经常毒打你,给你留下了很深的阴影。虽然这也是导致你生病的原因,可是,已经那么久了……”

潮水般的回忆再次涌进脑海,父亲阴毒的话语和狰狞的面孔猛兽一般向我扑来,我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母亲连忙闭上了嘴巴。

“妈,我很累了。”我平息着自己的呼吸,尽量让声音听不出丁点儿破绽,“我先去睡了。”

说完,我如行尸走肉一般迈开步子,向房间走去。

母亲那声几乎听不到的叹息,又一次落在了我的耳边。

清晨的雾气已经散去,天空也逐渐呈现湛蓝澄净的色彩,连阳光都变得温暖起来。

我熟练地从书桌中拿出信纸、钢笔,开始了心情烦闷时的舒缓方式之一。

钢笔摩擦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微微有些刺耳,却让人感到格外舒心。半个小时过去,两封长长的书信完成了,上面写满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和来自我内心深处的抱怨。

再从书架的最底层找出白色的信封,将两封信整整齐齐地叠好。

最后,是收信地址……

我的笔尖在信封上面长久地停留。

还是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地址吗?那个我随意杜撰出来的,可能是一片空白的地方?

想起这个,我的嘴角扬起了苦涩的弧度。

虽然连可以聊天谈心的朋友也没有,可这个虚假的地址,应该也算是我内心一个重要的寄托吧……

再次提起钢笔,把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址写了上去,我屏住呼吸走出房间,将它投递到邮筒中,又飞快地走回房间,尽量不去引起母亲的注意。

随着那封信的投递,我心中好像有一块石头终于消失了。

我重新缩在被子里,戴上耳机,里面循环播放着陈奕迅低沉沙哑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安抚——

“穿过人潮汹涌灯火阑珊,没有想过回头一段又一段走不完的旅程,什么时候能走完哦,我的梦代表什么

又是什么让我们不安……”

舒缓的音乐中,我在温暖的被子里蜷缩起来,回想起曾经发生的一幕又一幕,只觉得眼角湿润,还好有这个有力的声音在鼓舞着我,告诉我要加油,不要后退。

我疲惫地闭上双眼,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音乐中。

明天,又要回到舅舅家了。

5.

又是一个充斥着噩梦的夜晚,父亲那张扭曲而阴暗的面孔带着浓浓的酒气向我扑来,拳头与巴掌雨点似的落在我的身上,那种疼痛让我从恐怖的梦境世界惊醒,满头冷汗地面对着冰冷空**的房间。

窗外,太阳已经探出头来,几丝清冷的光芒从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我伸出手抚住额头,最终还是决定不再继续睡下去。

房间外面已经响起了碗碟碰撞的声音,我平复了一下情绪,简单收拾了东西,飞快地走了出去,对早已起床忙碌早饭的母亲轻声说:“妈,我走了。”

“这么早?”母亲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先吃过早饭吧。”

“不了,我去舅舅家简单收拾下东西。”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再见。”

“闻钰……”母亲欲言又止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要听舅舅、舅妈的话,多和心理医生交谈,别给他们添麻烦……”

我的身体一顿,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只是轻轻点了下头,便逃离似的走出了家门。

我还能去哪里?

为了方便治疗,所以我大多时间都会在舅舅家寄住,虽然是不同的环境,可生活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起色与变化。

都是监狱一样的地方罢了。

我轻手轻脚地用备用钥匙打开了舅舅家的门,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引起家里人的注意,却还是被早起的舅妈抓个正着。

“舅妈,我来了。”迫不得已地打了招呼,我不想和她视线相对,匆忙转过头去。

“来得这么早?也不看一下时间。”她不悦地皱起眉头,摇晃手中的水杯,“真是不知分寸。”

“对不起。”我并没有抬起头来,只留下简短的三个字就飞快地向客房走去,只听到身后舅妈缥缈又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教养。”

“吱呀”一声,我用身体死死地抵住房门,长舒一口气。

舅妈厌恶我,这是毋庸置疑的。很多道理我并不是不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我也不想再给母亲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时间还早,桌子上破旧的闹钟发出嘀答嘀答的声音,我屏住呼吸,终于等到门外再没有了舅妈的声音,才悄悄开始整理带来的衣物,最后疲倦地倒在硬邦邦的**。

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我只觉得意识也变得恍惚起来,好像浑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走,眼皮沉重得要命,却在即将入睡的前一秒听到了房门被推开的刺耳声音。

我像弹簧一样从**坐起,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直直地望去,却看到程盼盼睡眼蒙眬地站在房门前,粉红色的俏皮睡衣,手中捧着一只巨大的泰迪熊玩偶。

她的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闻钰姐,你刚来吗?我听到我妈说话了。”

看到是她,我紧绷的神经一时松懈下来。

我露出一个微笑,淡淡地说:“嗯,你怎么也起得这么早?”

“我激动得没办法睡了!你猜我昨晚做梦梦到了什么?”程盼盼双眼一亮,扔掉手中的玩偶跑到了我的身边,亲密地倒在我的怀里,“真的不想醒过来……”

“是梦到卢天意?”我强打起精神。

“真无聊……为什么一猜就中啊!”程盼盼娇嗔地瞪了我一眼,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收不住,“梦里天意带我去吃甜点,我们还一起去了游乐园,他牵了我的手……”

程盼盼带着幸福的甜蜜声音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这个从小被舅舅和舅妈捧在手中长大的大小姐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盼盼。”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快要到上学的时间了,你还不去准备吗?”

“哦,对!”听到我的提醒,她瞬间从美好的梦境中醒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在我的怀里蹭了蹭,“那晚上再继续和你说我们家亲爱的天意吧!我先去收拾了!”

说完,她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捡起地上那只玩偶,充满活力地离开了。

我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伸出颤抖的手从背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和水,全部灌进喉咙,然后起身对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到没有丝毫血色的自己,拍了拍脸颊。

“闻钰。”我低声说,“你要坚强。”

6.

在我的印象中,学校,不过也是另一种意义的监狱罢了。

每天重复着相同的事情,听课、记笔记、开展各种毫无意义的活动。在这样无法逃避的环境中,我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晨读时间,同学还没有全部到齐,我垂头走进教室,刚刚拉开椅子,就听到老师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闻钰,近期学校的歌唱比赛,我希望你可以参加,所以向学校上报了你的名字。”

我错愕地抬起头,感受到四周同学的目光密集地向我的方向聚集,好像尖锐的针。

“老师……我……不擅长唱歌。”回过神后,我连忙委婉拒绝。

“我看你每天总是戴着耳机听音乐,而且……”老师的声音也渐渐压低,“你总是形单影只一个人,没有办法融入集体也不是好事,通过这次活动接触一下同学不是好事吗?”

看着老师诚恳的双眼,无数原本涌上喉咙的话全被我咽了回去。

拒绝好意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我也没办法做到。

“我知道你在犹豫。”看到我沉默,老师乘胜追击,“只是去唱首歌,对名次没什么要求,怎么样?”

我的双手紧紧地攥着书包,脑子飞快地旋转着,企图找到一个更加合适的拒绝理由。

而且……

四周同学愈发充满探寻的目光让我变得更加不安,如果不拒绝,那么我将面对的会是更多……

“老师,我可以发表一下意见吗?”

就在我黔驴技穷,打算硬着头皮答应的时候,一个明朗的声音突然从身边响起。

突如其来的状况使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发出声音的人望去,包括我。

“老师,这次的歌唱比赛学校很是看重,名次也是十分重要的,我并不推荐闻钰。”向南风姿态轻松地靠在座位上,嘴角却带着一抹笃定的笑意,衬得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更加神采奕奕,“而且,我和闻钰很熟,知道她唱歌真的很差劲,如果勉强同意,那么她也会觉得丢脸吧?”

我怔怔地望着这个太阳一般耀眼的少年,只觉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向南风作为这所学校数一数二的优秀人物,不仅学习成绩出色,家境优渥,就连性格也好得一塌糊涂,简直就是电视剧里抢手的男主角。

更何况,我并不记得自己和他很熟,成为同学以来,我们说过的话连一只手的手指都可以数得过来。

“什么,南风和闻钰很熟?”寂静的教室里,有人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对啊,闻钰明明很不好接近的,我也没看到他们有什么接触。”

“是开玩笑的吧?哈哈……”

杂乱的声音嗡嗡地在耳边响起,惊怔之下,我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看到向南风漆黑的双眸似乎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我的脸上,随后轻轻皱起了眉头。

我张开的嘴巴不知为什么再次紧紧闭上。

饶是我再迟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笨拙地在大家面前解释这个为我开脱的谎言,那么结局会再糟糕不过。

“闻钰唱歌真的很差劲?”似乎认为向南风说得很有道理,老师也有些动摇。

“当然,所以老师还是选别人吧。”他转过脸去,立刻变回平日里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笑容中还多了一丝促狭,“老师你看我怎么样?”

他的语调轻松,简简单单就将刚刚凝固的气氛消除得一干二净。

全班的同学都爆发出欢快的笑声来,就连老师也无奈地摇了摇头:“那算了,闻钰,我不勉强你了。”

“好、好的……”还没从之前的状况中彻底清醒过来,我下意识木讷地回答。

恍惚之中,我察觉到向南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带着梦境般的不真实感,握紧拳头的双手力度越来越大,指甲几乎掐进了肉中,这种细微的疼痛感让我保持着最后的清醒,面无表情地朝他的方向望去。

可最后我却只捕捉到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整个上午我都因为这件几乎没人会在意的小事变得心神不安,无心听课,黑色的阴影挥散不去,笼罩在我的周身,脑海中无数个问号徘徊着,像是马上就要爆炸。

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起,这种紧张的情绪还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我用余光扫视周围的同学,发现他们已经三五成群,带着欢声笑语离开了教室。我长叹一口气,也拎起书包,起身准备离开。

可刚刚站起身,却听到身后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闻钰同学,我帮了你为什么不说谢谢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我连连后退几步,被撞到的椅子发出巨大的声音。

我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看到抱着双臂、眉头微挑的向南风,他坐在身后的桌子上,好像等了很久一样。

我很快平复了狂乱的心跳,皱起眉头:“谢谢你。”

“你这个……不像是感谢的表情啊?”向南风轻快地跳下桌子,一步步向我走近,嘴角的那抹笑容愈发张扬,“好像我是你的仇人一样。”

因为他的靠近,我警戒地退后几步,声音已经染上了不悦:“我已经道谢了,你还有事情吗?”

向南风的脚步顿了顿。

他的身形修长又挺拔,却没有一丝让人感到拘束的味道,连声音都十分柔和:“我和你开个玩笑,不用那么害怕。话说回来……闻钰,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一会儿有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怎么样?”

我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他。

那一瞬间,心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今天会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向南风,他是在同情我吗?

想到这里,厌恶和疲倦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发出一声冷笑:“如果你觉得我可怜,那就请离我远一点儿。”

或许是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向南风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可仅仅一秒钟后,又恢复了正常。

他无奈地望着我,轻声说:“你想多了。”

“那对不起,我没有时间。”我转过身去,声音冷淡,再也不想看他一眼,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教室。

身后传来向南风悠长的叹息,还有渐渐变得模糊的声音:“真是个倔强的姑娘啊……”

7.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我没办法预料的,像是今天早晨老师突如其来的推荐、向南风莫名的友好,还有……我匆忙离开教室时将钱包落下了。

教学楼前,我慌乱地翻找着书包,将书本和文具都弄得乱七八糟,却没有看到钱包的影子。

一时间,心脏缓缓沉到了底,我脸色苍白地向教室的方向望去,开始犹豫不定——

回去吗?如果再次碰到了向南风,要怎样应对?

不回去吗?可舅妈嘱咐过我要买些水果。

空****的操场上,我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想起舅妈冷漠厌恶的眼神,最终还是决定回到教室,心里带着向南风或许已经离开的希望。

为了让这件扰人心神的事情尽快结束,我几乎拿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教室,一边注意着周围的情形,一边溜到自己的座位旁,抽出安静摆放在课桌里的钱包,随后一刻也不敢停留地向门外奔去。

可由于有些紧张,我凌乱的步伐变得有些摇晃,那道不高不低的门槛成了巨大的阻碍,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脚尖顶在了上面,我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踉跄着向前摔了下去。

我惊恐地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疼痛,反而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扶住,耳边响起书本散落地面的声音。

“喂,我说……”那个我并不想听到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就这样怕我吗?”

倒在向南风怀中的我不安地瑟缩了一下,然后立刻挺起身子,利落地将他推到一边。

还是没有躲过去……

我黯然地垂下眼帘,虽然心中有千万个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张口说道:“谢谢……”

他微怔,随后轻笑道:“两次感谢,我却听不到丁点儿诚意,你到底有没有真的想谢我啊?”

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让我感到无端的烦躁和窘迫,可一时想不到该用什么方法来结束。我尴尬地抿紧双唇,目光游离,却被地上散落的书本吸引住。

那是向南风刚刚扶住我时,不小心掉落的吧……简简单单的几本教科书,乍一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从英语课本中掉出的纯白色信封和上面熟悉的邮票与字迹,让我原本就急促的心跳更加脱离了原有的速度。

那分明是我写的信!我不会认错!每次心情失落的时候,我都会在信纸上写满最晦涩的心事,再邮寄到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地址……它为什么会夹在向南风的课本中?

我无心再去理会他的调侃,此刻也因为强烈的不安双手轻轻地战栗起来。

向南风很快发现了我的异样,随着我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几封信。

一时间,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原本就安静的教室此刻更像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坟墓。

“向南风。”我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这些信,你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些明明都是我埋藏在内心深处最见不得光的秘密,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们,同时也无助地依靠着它们,也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信件,承载了我无数个难熬日夜的苦楚。

可是……它们就这么突然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是拼命守护着的不堪被挖掘了出来,**裸地昭告全世界,鲜血与病痛被阳光烤灼着,随风扩散……

不再畏惧,我审视的目光落在向南风的脸上。

而他像是没有预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明亮的双眼中只掠过一瞬的不自然,就好像是我的错觉一样。

“啊,我曾经兼职当过邮递员,收到了这些。”他云淡风轻地解释着,“可是很奇怪,这些信件的地址根本就不存在啊,我也是有点儿好奇,就一直留在自己这里。”

说着,他弯腰整理课本,也飞快地将信件重新塞了回去。

这个小小的动作彻底激怒了我,我就像一只暴怒的狮子扑到他的面前想去抢夺,却扑了个空。

“还给我!那是我的!”我努力控制着呼吸。

“你的?”他扬了扬眉,如同恶作剧的孩子,“我偏不给你!而且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你怎么证明这就是你的呢?”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愤怒地盯着这个满面笑容的少年。

他简直在无理取闹!

怎么证明?难道要我说出信中那些难以启齿的内容吗?

“你怎么可以……”

“要我还给你也不是不可能。”似乎料到我会说什么,向南风摇晃着英语课本打断了我的话,“这样吧,闻钰,答应和我做朋友,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我就还给你,好不好?”

他的语调轻快,却无比认真,可听到“朋友”两个字的时候,好像有什么怪异的情绪填满了我的心脏。

终于,我坚持停留在半空中的手臂缓缓地垂落。

向南风柔和温暖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他在耐心等待我的答案。

可是……

“算了,那些信我不要了。”我落寞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侧过身子避开向南风,“朋友?我根本不需要朋友。”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一脸复杂莫测表情的向南风。

不断坠落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