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痛到窒息的决定

(一)

天蒙蒙亮,我接到了陆铭羽的电话。他一副酒后清醒的样子,声音带着朦胧的沙哑。

我躲在被子里,不敢大声回答他,因为我怕他听出一晚没睡的我声音里的疲惫。

跟我道了歉后,他赶回了学校上课。

我终究还是选择什么都没有跟他说。我并不是一个爱找事的人。经历了两次如此难捱的痛,如果还不长些记性,就真的太过废物了。那是陆铭羽的爱情,他爱怎样,又关我什么事呢?现在的我,只想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我的日子。

不需要任何人来评判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对我的事指手画脚。

不知不觉间,我觉得我似乎比以前勇敢了那么一点儿。最起码,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没有顾忌还在赖床的程朵,轻松自如地收拾东西。

她如果再惹我,我决不饶她。

而事实上,这件事情过后,程朵的确有所收敛。

不过,要知道,我对她的态度也从吵架后截然相反。按照汤糖的话来说,就是我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这样挺好的,最起码我活得不憋屈。

陆铭羽和程朵在几天后极其自然地和好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这种感觉对于我而言,像刚洗完澡又穿上了脏的内衣。不过好歹,我的痛觉神经麻木了许多,也不至于恶心得那么厉害。

只是,我不再主动找陆铭羽,就连接他电话的次数也刻意减少。

他似乎知道我生气了,也不敢来找我。

可他们终究还是分手了。

那是在期末考试的前一天,程朵手挽着学校另一个男生,大摇大摆地从我们面前经过。更让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她就向我们宣布,她下学期就不在宿舍住了。说完,她煞有介事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脸色不是很好。

她抱着双臂走到我跟前,装出一副好心的样子说:“我把你的陆铭羽还给你了,你现在可以想怎样就怎样。我想现在他也挺需要你的。”

彼时的我并不懂她话里的意思,毕竟我和陆铭羽已经很久都没有联系彼此了。但她这句话,着实让我不爽。

我转过头,笑着回应:“那太好了!谢谢你终于放过了陆铭羽!也希望你这一任能维持得久一点儿!以后陆铭羽会怎么样,也不劳你这个极品前任来操心了!”

“裴吉星!”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成功地激怒了她。

像她这种人,哪怕分手也希望前任一直惦记着自己,为自己生,为自己死,为自己愁,为自己痴心不改、终生不悔,而她自己则可以游戏爱情,潇洒人间。

我没资格管她怎么谈恋爱,但是,她弃如敝履的人,是我一直珍惜和喜欢的人。

我不想她在伤害他后,还那样用言语埋汰他。

所以,这一次,我还击了回去。

然而她也只是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然后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认识她这么久,我居然才摸清她就是一只纸老虎,我也真够失败的。

顺利地考完试后,我收拾好行李,大张旗鼓地回了家。

我给陈美华买了一些小礼物,这些都是用我打工的钱赚的。

陈美华虽然没有表现出特别喜欢的好脸色,但态度也缓和了一些。大概最近打牌的手气也不错吧,我送礼的时候是她心情不错的时候,因为她也少有地肯给我好脸色看。

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却突然提到了陆铭羽。

“你跟我们家之前楼上那个男孩最近走得还近吗?”

“怎么了?”我问。

“他最近搬回来住了,听说家里出了大事,现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回来了,过得惨兮兮的。”陈美华说,可惜地摇了摇头,“要是他们家以前的那种条件,你和他多来往是好的,不过现在他家这种情况,你还是跟他少来往的好。”

“你说什么?”我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他家出什么事了?”

“他爸爸生意失败,欠了好多钱,进了监狱。他怕连累妻子和孩子,在事情曝光之前就跟老婆离了婚。陆铭羽的妈妈直接病倒了,住着院。陆铭羽一个人搬回这边住了,也没什么人管他。哎,你干吗去?你不会去找他吧!哎,你个死心眼——”

我顾不上陈美华的阻拦,直接冲了出去。

在这一刻,我突然无比自责。作为他的朋友,我完全不知道他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要知道,这件事对他这种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人说,根本就是晴天霹雳。

我突然明白程朵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惋惜地就与他分手了,以及为什么总有陌生的电话在深夜里给我打两声就挂掉。

那一定是陆铭羽,他需要我,却又不敢直白地告诉我。

我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来到了陆铭羽家门口,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窸窣的声响,防盗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了。继而,一个穿着沾染着些许污渍的白毛衣,头发乱乱的男孩站在了我面前。

他的眼窝发黑,比以前瘦了许多,看起来病怏怏的。

我的眼眶一下就酸了。

见到是我,他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我突然很想碰碰他,谁知下一秒,他就拉过我的手,把我紧紧地拥入怀里。他的身上混着烟酒的味道,我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好过。

好在,现在,我会陪着他。

他把头埋在我的脖颈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委屈:“裴吉星,你终于来了。”

(二)

不成熟的恋爱就是一坨巧克力味的大便,甜蜜过后,总能让你作呕。

当我把这句话说给陆铭羽听时,他正在吃巧克力味的饼干,恶心得直接吐了出来。他无奈地对我说:“裴吉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就是告诉你,经历糟糕的恋爱后,要学会成长,提升品位。”我一边说,一边把他的外套扔进了洗衣机。

男人终究是男人,没有人照顾,不管平时再怎么干净,家里也还是会乱糟糟的,一塌糊涂。屋子里到处都是空啤酒瓶,厨房里都是速食面的垃圾,他的颓废和消沉,我一眼就洞悉了。

“对不起,小星星,这段时间我……我……”

家庭遭遇变故,爱情又遭遇背叛……

他这段时间承受了很多,我知道。他从前是多么闪耀和帅气的少年啊,跟现在这个颓废失落,连眼神都失去锐气的男生天差地别。

“我知道的,没关系。陆铭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忍着为他感觉到的心痛,微笑着看着他。

陆铭羽一愣,随即,他也弯起了嘴角,在他那病弱的脸上,我似乎也看到了那种充满温暖和元气的光芒。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我会陪在你身边。

我在陆铭羽家整整待了一天。

陈美华跑来叫过我几次,但我都没有走成。因为原本就发着烧的陆铭羽,一听说我要走,就难受地在**哼哼。

我终究还是不忍丢下他的,他就像我身上最脆弱的软肋,它一疼,我就跟着坐立难安。

不得不说,他把这个原本整洁的房子弄得异常乱,我花了好久才收拾干净。然后又把他所有衣服都洗了一遍。最后,又买了一些食物,放进冰箱里。把这些都忙完以后,我拿起一本书,坐在他床边,一边看书,一边守着他。

他一开始只是拽着我的衣角,后来,便毫无顾忌地拉着我的手,陷入了深深的梦中。

不知从何时起,我心爱的少年,就这样默默经历了那些我根本不敢去想的困苦艰难。他假装坚强的外壳终于碎掉,露出里面新生婴儿一样稚嫩的心灵。而在我面前,他把这些最软弱的地方,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我的心倏尔变得湿漉漉的,我不知道那是难过,还是欣慰,抑或是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俯下身子,看着他颤抖的睫毛,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管怎样,我都希望这个少年好好的。

走的时候,我把之前从提款机取出来的四千块钱放在了他的枕旁。我没有那么多钱还给他,只能先给他这么多,至少可以先让他生活得好一些。等这段时间过了,我就带他和我一起打工,这样他人也会变得积极起来,一切会好很多吧。

回到家时,陈美华意外地还没睡,我本打算偷偷地溜进卧室,却被她抓个正着。她叼着烟,责骂劈头盖脸地朝我扔了我来。

“裴吉星,你现在才多大,就围着男人团团转了!”

“你说话能不要那么难听吗?我和陆铭羽关系那么好,他有事我帮帮他又没什么。”我有点儿控制不住我的情绪。我想,这也许是人在大学变得勇敢了的缘故。

“没什么没什么,我告诉你,你把他当普通朋友还行,但你不许喜欢他。他现在这副样子,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呢。她妈妈还在医院里花着大把大把的钱,你可别干赔钱的事!”

昏黄的灯光把陈美华的脸照得油腻腻的,她一脸尖酸刻薄地抽着烟,丝毫不在乎说出口的势利冷漠又自私的话。

我讨厌她这样。

我讨厌这样的她,竟然是我的妈妈。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陈美华叫醒,和她去置办年货。

我知道她的算盘,她就是不想我再去看陆铭羽。

我没有表达出不满,摆出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陆铭羽也确实该好好休息一下,毕竟他的烧刚退。只是这休息的时间着实有些过长,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跑去给他送饭,却怎么都敲不开他的门。

整个下午都我都心神不宁的,他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而他的电话似乎根本不在身边,不管我怎么打,都没法接通。

见我这样,陈美华终于忍无可忍,强行勒令我今天不准再出去。

可谁会又在意她呢?她在我处于青春期的时候都没有像样地管过我,现在这样亡羊补牢又有什么用?

我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身心都系在电话上。

直到傍晚,电话终于响起。

我从浅浅的梦中惊醒,抬手抓过了手机,上面显示着一串陌生的数字。并未完全清醒的我想也不想就按下了接通键,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问:“是裴吉星吗?”

不知为什么,我的手突然有些抖。

“是的,请问你是……”

“请你来一下中山路的警察局,你朋友陆铭羽现在在这儿。”

这句毫无感情的对白像是一盆冷水蓦地浇了下来,让我彻底清醒。我来不及思考,用最快的速度翻身下了床,随便抓了一件外套,就冲了出去。

在出门之前,我拿走了藏在柜子底下的一盒子私房钱,但那也是陈美华的钱。此时她和她的几个姐妹约出去喝酒了,根本没时间管我。

我不敢想,如果她知道自己这个向来循规蹈矩的女儿,为了一个男生偷拿了她的钱,会不会暴跳如雷。

不过,我没时间思考这些。

这些钱,我会还给她的。

出去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我鬼使神差般再次冲上楼,翻出一件非常厚重,男女都可以穿的羽绒服。

我想,此时的他一定异常狼狈。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一点儿偏差都没有。当我抵达警察局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陆铭羽靠在拘留室冰冷的墙壁上,表情麻木地闭着眼睛。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胳膊上的伤口还流着血。他仍旧穿着那件白色的毛衣,只是更脏了。他的衣服都被我洗了,哪里还有别的衣服可穿。

我的眼泪忽然就流下来了,猝不及防,把心头淋湿一片。

也许是听到了声响,他就在这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后,他并没有喜出望外,而是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强忍着泪,别过头去。

半个多小时过后,那些警察询问了案情,并且在我交了罚金和跟另一方的和解金后,终于同意放了陆铭羽。

我把剩下的那笔钱塞在了大衣里面的口袋里,然后站在拘留室门外,老老实实地等陆铭羽出来。

在他出来的一瞬间,我把那件羽绒服稳稳地披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双眸含泪,高高立于我身前,与我默默相视,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出警察局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雪却依旧没有停的意思。

陆铭羽和我一前一后地在雪中漫步,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暧昧地交叠在一起。

我忍无可忍,终于开了口:“为什么打架?”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脚步,气冲冲地走到他跟前,用质问的眼神审视他。

那张带伤的俊脸上满是错愕。然而这细微的表情持续了一秒都不到,他就别过头,冷淡地说:“不关你的事。”

无名火一下子蹿了上来,我恶狠狠地说:“我花钱保释你,就关我的事!”

他的身子一颤,终于和我对视。

同一时间,我的手机突如其来地振动起来。

我知道是陈美华,可我现在完全没办法顾及她,更不想听她的责骂,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按掉了电话,并选择关机。

在这之前,我必须和眼前这个男生,把一些事情,处理清楚。

可此时的我,并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决定,彻底把我和他,从原本相交的人生轨迹上,彻底剥离开来。

仿佛皮肉分离,无声无息,却痛到窒息。

待我幡然醒悟之时,却连后悔的资格也没有。

在我的再三逼迫下,陆铭羽终于把他打人的原因说清楚了。

原来,他打的那个人,是出卖他父亲,让他父亲破产的始作俑者。那些罪名,并不应该完全加诸他父亲身上,而这个人却把自己身上的罪名也推给了他的父亲。本来去超市买东西的陆铭羽碰巧撞到了他,并跟踪到中山路这边,二人发生了口角,陆铭羽忍无可忍打了他。

向我解释完这些以后,陆铭羽突然悲哀地笑了。他说:“巧了,裴吉星,为什么每次我最难堪的时候,都让你撞见呢?”

“也许是你想让我看见。”我轻飘飘地说。

我张开双臂,就这样拥抱住了他。

没有紧张到呼吸错乱,没有心脏狂跳到律动不齐,我只是想把温暖,传递给眼前的他。

他不知道,此时的他看起来有多么荒凉,荒凉到好像随时会消失在这茫茫白雪之中。

他似乎彻底变了,不再是之前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命运把他的棱角一点点磨平,又把苦难,灌进了他的躯壳。

“谢谢你,裴吉星,谢谢你无论在我多么落拓的时候都愿意回来找我。”他把瘦削的下巴抵在我的肩头,轻声说,“然而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给你。”

“夜宵也不能吗?”我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试图打破此时莫名忧愁的气氛。

他无奈地笑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就这样不顾大冷天,跑去吃了麻辣串,而我的手机也没有再开机。不是我忘记,而是我不想。当然,我并没有忘记陈美华,我至少还是要表示一点儿赔罪的意思。

拎着特意为陈美华买的夜宵,我和陆铭羽有说有笑地回到了小区。

让我们谁也想不到的是,此时本应安静的小区里,聚集了好多人。而在人群中央,停着两辆车,一辆是火警车,一辆是急救车。抬眼望去,五栋左数第一个窗子,正冒着浓浓的烟。

陆铭羽抬眼一看,紧张地问道:“那是你家吗?”

脑子“嗡”的一声,我的心跟着急剧下沉,顾不得袋子里带汤的夜宵,我摇摇晃晃地挤进人群。

仅仅一秒钟的时间,眼前的事实就证明了前一秒心中所有不祥的预感。

大概有三个人被陆续地抬进救护车里。前两个人受的伤并不重,而第三个满脸是血,大红色连衣裙被烧掉了一半的人,我一眼就看出,那是陈美华。

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在做梦。

没错,我很讨厌陈美华,讨厌她这样势利又刻薄冷漠的人是我的母亲。

但是,我从来没有希望她就这样消失。

毕竟,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甚至在心底一直有个天真的愿望,有一天,她醍醐灌顶般清醒,不再对我冷漠,像世界上所有其他人的母亲一样,对我温柔地关怀照顾,让我和她,做一对俗世里最平凡的母女。

可现在,我那个天真的想望似乎一下子碎裂了。

她被大火烧伤,生死不知。

而之前的电话,可能是她危急关头打给我的最后来电。

我却拒接了。

这样想着,我毫不犹豫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可除了痛,什么都没有改变。

耳畔突然出现忙音,不断的哀号声向我涌来,而我仿佛置身大海之中,无处可逃。

陆铭羽就在这时上前扶住了不由自主向后倒去的我。

救护车的鸣笛声响彻夜空,我原本就残缺的人生,在此刻以摧枯拉朽之势,再次崩塌。

而我,除了无能地哭泣,一点儿反抗的资格也没有。

(三)

我永远忘不掉裴志明离开的那天。

那是一个燥热的午后,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陈美华和裴志明没有按时回家为我做饭,我搬了张小板凳,一边坐在门口等待,一边费尽心思地削我的铅笔。裴志明是不允许我削铅笔的,他总怕我划伤,所以我极尽所能,小心翼翼。

就在我马上要把铅笔芯削出来的时候,院子的大铁门突然被推开。陈美华猛地冲了进来。直到她来到我身边,我才看清她脸上哭花了的妆。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打横抱起我,那柄锋利的小刀就这样划伤了我的手。血流了出来,我意外地没有哭。

察言观色是我的天赋,这点我从不否认。

她神经兮兮地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然后把很多钱和首饰塞进她的皮包里,带着我,落荒而逃。

接着,她带我去了一家很小的旅馆。

那家旅馆又旧又破。趁着她洗澡的间隙,我终于忍受不了疼,小声地哭了起来。

后来我常常回忆起那个傍晚,心里的感觉永远是无助和悲伤。也许那个时候我哭,并不完全是因为痛。

洗完澡后的陈美华冷静了一点儿,但当她看着举着手指对她喊疼的我时,暴躁的神经再次被触碰。她并没有过来抱我,而是狠狠地推开了我,冲我大声喊道:“哭,就知道哭!”

“你爹死了,你知道吗?他撞死人了,自己也跟着死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让我赔钱,我拿什么赔,拿命赔吗?”

……

后来她说了什么,我再也记不起来,我只是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手上殷红的血滴在我的白色小花裙上,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知道痛的滋味。

不只因为我的小伤口,更因为她说,裴志明死了。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我有了自己的思想,久到我知道死了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我才开始惧怕回忆这个傍晚,这个炎热潮湿、抑郁难安的片段。

而今,我无法抑制地,再次记起了它。

它之所以让我恐惧,只因为在那天,那个爱我的人,硬生生地离开了我。

而今,这种恐惧再次爬上了心头。即便此刻陆铭羽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安抚我,我也压抑不住从脊背传来的刻骨冰冷。

我想我终究是爱她的,她也终究是爱我的。

否则怎么在家里意外着火的情况下,只因不确定我在不在,她就固执地冲进去找我呢?

只是这一点,我明白得那样晚。

在急救室等待一夜后。我终于从医生那里得知了情况。

手术还算顺利,她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身体的三分之一以及半张脸被严重烧伤,很难恢复。

不知道到底是惧怕她醒来后我无力承担的一切,还是庆幸于她没有和裴志明一样残忍地舍我而去,身上的最后一丝气力终于被抽干,我无力地跌坐在地,眼泪顺着冰冷的脸颊往下落。

陆铭羽心疼地看着我,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却无法替我擦去命运里这场注定的风浪。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为什么陈美华会莫名地冲进去,我不想让他跟我一样背负着内疚而活。

如此想来,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了。

值得庆幸的是,火灾并没有殃及他的家。

他要我跟他回去好好休息,我拒绝了。这是我的孽,我要自己偿还。他拗不过我,只好固执地陪我在医院待了一夜。

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如何?我早已没有了家,守着陈美华,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第二天我实在看不过困得不行的陆铭羽,把他硬塞进的士。

把这一切都处理好以后,趁着陈美华还没醒,我找到了新的住处。虽然房间很小,楼区很旧,但好歹收拾一下可以住。

我必须在她醒了以后,给她一个家。

三天后,陈美华终于醒来。

而我早在这三天中见识了人生里的诸多人情冷暖,曾经表面麻木内心脆弱的我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消失不见。我处变不惊地把煲好的汤放在桌上,纵使她用几乎可以杀人的目光仇视着我。

和她的交锋,终究比我想的还要糟糕。

她就像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还没等我说一句话,就把她身边伸手能及的所有东西扔向我,包括那壶滚烫的汤。

她像是疯了一样问我:烫不烫,烫不烫!

医生和护士赶忙冲了进来,拉开了向我扑过来的她。

发红的手被我握紧,可这些疼,我都能忍。

只要她能好受些。

可仅仅这些,并不能抵消她所有的怨恨。

住院的这些天,她都拒绝和我沟通,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连饭都不要我喂。我几乎把所有有限的时间都用在照顾她身上,另一头,我同时打了三份工。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负担起我们所有的开支。

总之,这个糟糕的年,在陈美华对我无休止的愤怒中,好歹熬了过去。

而这么长时间里,陆铭羽没有出现。他得知陈美华醒来以后,本想带着水果来探视,却被我婉言谢绝了。

陈美华质问过我当天到底在哪里,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去保释陆铭羽了。如果知道,估计她怨恨的对象会转移。

本来,这一切的错都是我造成的。

这是我犯下的罪孽,我得自己承担后果,跟陆铭羽没有太大关系。

我宁愿一个人承受来自母亲的怨恨,为了照顾她,我也只能选择和陆铭羽暂时断了往来。

再次见到陆铭羽的时候,是在开学后的第二天。

我在宿舍收拾行李,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冲到了我宿舍。他身后,跟着一脸焦急的汤糖。

忘了说,因为当时程朵和他的恋情,他和汤糖以及于彩彩也都有了些交集,所以他很快便知道了我退学的消息。

还未褪去冬天颜色的初春,乍暖还寒,他换下之前所有的名牌衣服,打扮得像个朴素的少年。

我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却气冲冲地拉着我就走。我知道他为了什么,所以我心里早就想好了说辞。可让我没预料到的是,他的第一件事不是游说我,而是从他的羽绒服口袋里,拿出厚厚的一沓人民币,毫不犹豫地塞进我手里。

“我现在只有这些,你先把学费交上,你妈妈的事情,我帮你一起分担!”

听到他的话,那沓钱突然像是带了温度一样,把我的手灼得烫烫的。我知道,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他就开始打工了,可他把这些钱全都交给我。就是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和他之间,是不是爱,都已不重要。

抑或说,我和他,也不是爱这么简单的一个字就可以概括的。

我们出现在彼此的生命中,见证了彼此人生中的跌宕起伏,虽然被命运捉弄得残败不堪,却并没有丢掉对彼此的承诺与初心。

可即便是这样,我也不能拿他的钱。

因为对于现在的我们,钱就是命,命就是钱。

看着他清澈明亮的眸子,我睁大双眼,努力让自己的眼泪不要轻易掉下,然后,把钱原原本本地塞进他的口袋里。

“我不能要你的钱,你还有妈妈要照顾。”

“可我不能看着你退学!你难道不要你的未来了吗?”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那我也不能要你的钱。”我斩钉截铁,“这是我自己的路,自己的选择,自己做的错事,我都要自己承担。陆铭羽,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一点,你比我还要清楚。”

是的,我们再也不是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能冷战好久的高中生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更辛苦的路要走。

他咬着唇,不甘地看着我,过了许久,终于败下阵来。

毕竟,他是除了我以外,最了解我的人了。

我做的决定,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当天晚上,陆铭羽发了一条短信给我,他说,裴吉星,是你让我迫切地想要变强大。

他说,裴吉星,等我变强大,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你。

我缩在一米宽的小**,反复读着短信,久久不能入睡。上天终究待我不薄,让我没有爱错人。

以至于我在日后的人生里,走了再多荒凉的路,内心的温暖也不至于无迹可寻。

(四)

从学校退学后,我在离家不远的超市,正式找了一份工作。

是7-11的收银员,而且是固定晚班。因为白天的我,要照看陈美华。回到家住以后,陈美华的脾气越发暴躁,她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动不动就把碗摔碎。看电视的时候,如果见到美女,她就会突然控制不住地大发脾气,又哭又喊。当然更多时候会把怒气朝我发泄,说我就是她的冤孽、讨债鬼。

诸如类似的事,屡见不鲜,而我却束手无策。

她变得郁郁寡欢,变得孤僻冷漠。

我尝试过去带她看医生,她却直接把烟灰缸扔在了我的头上,让我的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直到我去医院缝了三针,她才稍微平静了几天。

我在物质上尽可能地满足她,像照看孩子一样悉心地照看着她,不怕苦不怕累,只希望有一天她能真的原谅我。

当我带着伤去上班的时候,老板恰巧在,看到我头上包扎的纱布,他执意要给我放几天假,但被我拒绝了。我没有那么娇气,还是赚钱重要。就这样,他第一次问起了我家里的情况。

事实上,自从休学以后,我便故意和以前的朋友疏远了些。

他们大多都不是爱看人笑话的人,我之所以这样,是不想接受任何人怜悯的眼神,连陆铭羽也不行。所以就连他也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打工。

而与陈美华相似的是,我身边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她的情绪宣泄口是我,而我却没有任何可以宣泄自己情绪的地方。也许是这个原因,我轻易就对老板说了很多。比如,我父亲的事,比如,陈美华的事,比如,我休学的事。

老板是个善良的人,得知我的情况后,立马提出要为我加工资,却被我拒绝了。

我不想被别人误会靠卖惨来讨生活。不管怎样,我都要堂堂正正地过自己的人生。哪怕累得满手是茧,浑身是伤。

老板走后,已经过了十点,来买东西的人并不多了。我拿出英语书,打算好好看看。可就在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一直有个客人坐在角落吃东西,并且看样子,在老板走之前就在了。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所谓,那些事听去了就听去了,反正也是陌生人。

可事实截然相反,从他站起来的一瞬间,我就认出了他的谁。

那样清冷的眸子,那样挺拔的身姿,活了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一个人拥有。

那就是陈嘉令。

可是,他怎么在这儿?他不是应该在国外的吗?

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可乐,然后信步闲庭地走过来,把钱递给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遇见惊到,反应也慢了许多。

就在我慌乱地找钱的时候,他突然轻声喊道:“裴吉星?”

在这一刻,我突然无比感激我头上厚重的纱布。因为它们,不至于让他一下就认出我。

我下意识地压低帽子,不敢抬头看他。

我又哪里有勇气告诉他我是呢?

现在的我,再也不是以前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领奖的那个好学生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打工妹。

“不是,你认错了。”我把声音压得很低,飞快地把钱递给他。

他顿了顿,把钱收了回去,然后极其礼貌地说:“好的,谢谢。”

即便这样,我仍旧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离开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长舒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我发现收银台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串号码和一行字。

“有困难的话,打电话给我。”

我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声。

他听到了,他都听到了。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懊悔极了,也许他只是想过来帮我。事实上自打认识他以来,他一直在尽心地想要改变我的人生,可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放下手中的书本,我直接冲了出去,可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再也看不见。

那张字条被我握得发皱,可我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打电话给他。

他和我的人生终究是不同的,我这样倒霉的人,还是不要连累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