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消失的积雨云

(一)

随着期末考试的结束,冬天渐渐进入尾声,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都在期盼的新年。

因为课程紧张,我们并没有放多少天假。几乎一休息,陈美华就带着我去置办年货。学校最终决定给前三名发放奖学金,以此来激励学生们努力学习。奖金虽然不多,但对我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并没有选择把这笔钱存起来,而是打算用它来买点儿新年礼物。经过几天的盘算后,我最终在商场打折的时候,买了三件礼物:一双女士皮手套、一件羊毛开衫、一件男士卫衣。

男士卫衣和皮手套,是送给陆铭羽和她妈妈的,而那件羊毛开衫,是我为陈美华选的。我从未送过陈美华礼物,这是我第一次为她选礼物。本来我并没有把她算在考虑范围内,但当我看到了那件打折的大牌羊毛开衫的时候,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就这样在商场犹豫徘徊了很久,我终于狠下了心,把自己积攒的一点儿零花钱也添进去,为她把这件衣服买了下来。

橘粉色的,她皮肤还算白,穿起来应该很漂亮。

那天晚上,我把这三件礼物反复摩挲,又精心地收藏起来,打心眼里地高兴着,一整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拦住了要出门的陈美华,然后有些别扭地把装着那件羊毛开衫的袋子递给她。

“喏,新年礼物。”我变得腼腆极了。

“什么玩意?”她叼着烟刚要抽,眉毛不可思议地扬起。然后她接过袋子,粗略地看了一眼:“哦,衣服啊。”

“你不打算试试吗?”

“回来再试。”她把袋子随意地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然后利索地穿上了鞋,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防盗门发出猝不及防的“啪”的一声,我像是被惊醒了一样,傻傻地立在原地。

原来,自作多情的感觉,不过如此。

我开始有些后悔为她花掉的那些钱,我早该想过她是这个反应的。她那样的母亲,不管我做出什么感动的事,她都只会冷冷一瞥吧。

不过花掉了就花掉了,为了这件事把自己弄得很不开心就太不值当了。这么想着,我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拎着剩下的两件礼物,出了门。

可老天好像偏要跟我作对,当我来到陆铭羽家门口时,却发现他们又不在了。

他们大概是回去过年了,门卫室的保安这样告诉我。也许看我的表情太过失落,他提出把陆铭羽妈妈的联系方式给我。

一路捏着那张小小的写着一串数字的纸,我回了家。

我的心中像有无数个小人儿,他们比我还要着急,一个个叽叽喳喳地催我,快打电话,快打电话。

可踟蹰了一下午,这通电话我也没有打成。我坐立不安地在家里来回踱步,盘算着主动送礼物的话要怎样说出口。

而陈美华就在这时回到了家。

她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而是如往常一样,把背包和大衣甩在沙发上,然后一边点烟一边嚷嚷着饿了。

我站在那里,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终究什么话也没说,乖乖地跑去厨房给她做饭。

可我知道,我心底那丝丝缕缕的难过,总在变着法地钻出来折磨我。她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用所有省下的钱为她买的礼物。

把做好的饭菜摆在她面前后,我的情绪真的有些控制不住了,她问我为什么不吃饭,我却不吭声。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放在玄关的衣服,于是用那种了然的神情白了我一眼,然后大大咧咧地说:“哎,我记得呢,记得呢。”

我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终于把那件开衫拿了出来,然后非常随意地摸了摸。

“哟,还是值钱货咧,你哪儿来的钱?”说着,她要把衣服往身上套,可她嘴里叼着的火热的烟灰就在这时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了那件开衫的前襟上。

我直接站起了身,握紧双拳看着那块地方被烧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你干什么啊!”我忍不住,终于喊了出来,所有从早上开始积攒的不悦情绪像是失控了一样,让我变得像一只抓狂的兔子。

“我也不是故意的!”她没有丝毫歉疚的意思,摊着手看我,“这衣服这材质太容易坏了!只是掉了一点儿烟灰而已啊!”

我懒得听她说话,转过身大步回到自己房间,然后重重地关上门。

她爱怎样,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反正这种蠢事,我裴吉星再做就不是人!

可是,我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出来。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一点儿也不想让她听到。

陈美华并没有来烦我,只是在门口喊了我两嗓子,我没有应后,她便该干吗干吗去了。

也好,耳根清静。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把糟糕的情绪排泄干净后,我看到了桌上的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字条。

也许是哭过的原因,我的胆子居然大了起来。我一骨碌从**爬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我的那台破手机,对着字条上的号码,犹豫地把号码按下又删除,心脏莫名地咚咚直跳。就这样重复了好几个来回后,我终于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按下了拨通键。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终于接通了。

只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对面传来的是陆铭羽的声音。

在听到他熟悉的声音的一刹那,我一下六神无主了。

“喂,你好,我妈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问你是——”

“陆铭羽……”我轻轻地对着话筒说。

那头安静了一下,然后用不可思议的语调问:“小星星?”

“是我。”我把手机换到另一边,“你这几天可好?”

“哦哦,我挺好的。”他的语气立马放松下来,带着笑意说道,“你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没什么,只是买了点儿小礼物,打算送给你和阿姨,作为新年礼物。”我瞥了一眼放在**的购物袋,里面的卫衣是我按照陆铭羽的喜好挑选的,就连牌子也是他爱穿的那个,“不过,既然你们不在,就等开学后再给你拿去好了。”

“礼物?你买什么礼物啊!”他有些惊讶地喊道,“你把钱留着自己用就好!”

“我不是那种白吃别人家饭的人。”我的语气变得很正经,“而且钱已经花出去了,东西没办法退。”

“好吧……”他声音里满是无奈,“你的礼物我一定好好珍惜。”

“嗯。”我轻轻应着,心里像化开了蜜。好在我的付出终究没有白费,这些礼物,还是有人珍惜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叫我:“小星星。”

“嗯?”

“新年快乐!”他一字一句地说。

这四个字像子弹一样,直击我的心脏。

同一时间,窗外漆黑的夜幕里,无数道美丽的火光在空中显现,耳边响起了烟火绽放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大声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他喊:“你也一样,陆铭羽,新年快乐!”

在这一刻,我心中那些因为陈美华而积攒的难过全部一扫而空。

他就是有这样神奇的魔力,哪怕只是最简短的一句话,都能让我高兴好久。

那天晚上,我没有像往年那样,为了哪怕能多一点点母女相处的温暖,哪怕那只是虚假的、形式上的,而沉默地坐在陈美华身边一起收看春节晚会。我很早就钻进了被子,抱着那件为陆铭羽买的衣服,沉沉地睡了过去。

如果说我的新年梦想是什么,那大概就是,亲眼看到陆铭羽穿上这件衣服吧。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期盼与陆铭羽的相见,在别人眼中短得离谱的假期,在我这里度秒如年。

好在,我终于熬了过去。

新年新气象,开学的那天,我套上了那件红色呢大衣,和后来陈美华为了弥补我给我买的一件新毛衣,心情很好地上学去。

天气彻底变暖,路边的积雪开始融化,我光着手提着袋子,也不觉得冷。

然而就在过马路的时候,身旁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在红灯转绿灯的一刹那,拉着我和人流一起前行。

我的心再次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比他短了好多的腿一个劲儿地交换步伐。安全抵达马路对面后,陆铭羽松开我,使劲儿地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摘下鸭舌帽,反扣在我头上。

他剪了头发,显得更加帅气。

“新年好呀!”我轻快地说,然后把袋子递了过去。

“哇!一大早就有惊喜。”他搓了搓手,高兴地接了过去,眼睛笑得像是月牙。

我和他肩并肩地走着,像个老太太似的跟他解释关于那双皮质手套的养护方式。

谁知他完全没有听进去,直接拿出衣服,在看见上面的商标之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你怎么买这个牌子的衣服啊!你是不是傻啊!”他急匆匆地说了这句话,然后又觉得不对,马上把语气放软,“我是说,你怎么买这个牌子的衣服,很贵的!”

我抿着嘴不说话。

虽然在看到这件衣服的价格以后,我胆怯了,但是当时的确在打折,所以只需要一半的价钱。再者,只要一想到他穿在身上,我就有种莫名的高兴。所以后来我还是咬牙买了下来。

我想,这样他就会经常穿了吧。

“你拿回去,这件衣服我不能要。”他抽出手套,把袋子递了回来。

这个举动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行人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穿梭。我傻愣愣地看着他,浑身都燥热起来。我想跟他解释这的确是一件打折货,也知道他觉得太贵重所以不想收下,可我还是又尴尬又生气。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我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鼻子也有些发酸。我像个被操控了的人一样,接过袋子,然后鬼使神差般大步走到垃圾箱旁,把它狠狠地丢在了里面。

我对自己说不能哭,可眼泪还是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我不管身后的陆铭羽,大步朝校门走去。

陆铭羽迟到了,很明显,因为我。

自从上学期他惹怒老师后,老师就不再纵容他,相反,对他格外严格。于是还没顾得上喘息的他,就这样被赶出了教室,而他的手上正拎着我丢进垃圾箱的袋子。

他回过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为自己的任性无比自责。

整整一堂课,我都听得心不在焉。下课铃一打响,我就直接冲到走廊去找他,却无迹可寻。

就在我在原地踟蹰的时候,身边响起一声清脆的口哨声。我循声望去,只见走廊拐角处,一个穿着印着夸张字母黑色卫衣的男生倚在那里,帅得无可救药。

我朝他走了过去。

他双手插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好看吗?”他突然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的样子。

没错,他正穿着我为他挑选的那件卫衣。看样子,他并没有生气,可我更内疚了。我想要说什么,他却拧开一瓶橘子汽水,塞到我手里。

“下次不要给我买衣服了,听到没!”

“是打折货,不到一半的价钱。”我知道他还在介意,嘟囔着,和他并排往教室走去,“再说,你妈妈给我做的那些好吃的也很贵啊。”

“少说那些没用的,以后打折货也不行。”他一副想要教训我的样子。

“哦。”我应道。

“还有,生气就说出来,不要掉头就走,还扔东西。你知不知道那个垃圾箱超脏的!我整个人都臭了,只能换上新衣服。”

他夸张地边说边比画,逗得我忍不住笑了。

“不过这衣服怎么这么香?”他抬起胳膊嗅了嗅,又突然凑到我身边,闻了闻,我的脸一下就热了起来。

“跟你一样香。”他的眼睛笑得像弯月。

我看了看身旁用怪异目光扫视我们的其他女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抬脚快步进了教室。

让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是,送陆铭羽衣服这个消息,没过两天就不胫而走。一时间传言四起,就连老师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当我从孟甜口中得知是陆铭羽“不小心”说出去以后,原本憋在心里的委屈,就像拳头砸在棉花上一样有气无力。

这些流言,并不是什么好的流言。它们把我塑造成了一个心机满满又喜欢装可怜的女生,说是因为这样,才让陆铭羽对我有所不同。

听到这些话后,我胸口闷闷的,就连呼吸也有点儿困难。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在体育课的时候单独去找陆铭羽,可我不知道陆铭羽也正在找我。

看到刚走到篮球场的我,陆铭羽立马停下手中运球的动作,扔下队友,直奔我过来。

他身后是一群男生起哄的声音,我握着冰冷的双手,心跳无比的快。

“我正好要找你呢。”他兴冲冲地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我也是。”

话音一落,他就一把拉起我的手腕,大步走到了篮球场外的走廊上。让我有些失望的是,他根本没看出我脸上再明显不过的情绪。

“小星星,我有件事想要找你帮忙,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他下意识地抓住我的胳膊,一阵温热传了过来。

我有些别扭地把手抽出来:“你说。”

“我本来想迟一些跟你说的,可我下午听老师说,这次月考时间提前了一周,所以我就只能马上跟你说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这次考试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最近看上了一款新的山地车,可我爸说一定要我这次考试三门及格才给我买。”

“哦,可以啊。”我想也不想便答应道。毕竟流言再怎样,也不会破坏我和他之间的友情。

“真的啊……”他拍了拍胸脯,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最讲义气了。不过我猜你一定不会作弊,等过两天我把对策研究一下,之后再告诉你。”

“作弊?”我惊讶地扬起眉毛,“我为什么要作弊?”

他愣住,不明所以:“当然要作弊,不然我怎么及格?”

听到这番话,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失望。

“我说的帮你,是帮你在考前复习,并不是你说的作弊啊!”

“可是我基础这么差,根本不行的!”他皱着眉,握着我的肩膀,带着乞求的口气,“小星星,就帮我这一次,不行吗?”

“你那么想要山地车,就该自己争取啊,靠作弊得来的东西,你用着不心虚吗?”也许被之前流言带来的情绪影响,我的声音听起来和以前不一样,甚至有点儿凶。

陆铭羽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意外地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就这样看了我一会儿,手从我的肩膀滑了下去。

在这一秒,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表情管理有多么不好,因为我似乎伤害到了他。

“好,我就问你一句,你帮,还是不帮?”他冷淡地问。

“我当然会帮你,只不过不是这种方法。陆铭羽,我们高三了啊,要上大学的……”

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他打断:“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他转过头,置气似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丝毫不顾及我即将崩溃的情绪,转身就走。

那个决绝的背影,就这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在午夜梦回时,清晰地记起。

(二)

陆铭羽果然如意料中一样,接连好多天都没有跟我说话。

而我也怄着一口气,始终都不愿意拉下脸求他理我。

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只是希望在高考这道大门前,他能够像其他人一样循规蹈矩,不要离经叛道。可我这无法言说的深意,他却连听的时间都不留给我。

就在我和他之间的气氛骤然降到冰点后,那些关于我的乱七八糟的流言又开始乱飞。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所有人都以为我不在乎,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失眠。在漆黑的夜里,我辗转反侧,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太过武断了。然后我又怀疑陆铭羽,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如果当成朋友的话,为什么如此不顾及我的感受?

只是,无论我怎样想,都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

在这一点上,我又和陈美华无比的像。

我和她一样,都会内心敏感到在很多小事上钻牛角尖,却又始终拉不下脸去做主动求和的人。

月考终于如期而至。

我早早地来到考场,却看到陆铭羽早就和他的朋友们聚在一起聊天。我经过的时候,他一眼都没有看我。

我形容不出自己当时的感觉,只觉得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步,都如灌了铅一样沉重。

坐到座位上,考试铃声打响,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带着这么多天的积怨,一发不可收拾。它们落在试卷上,把字迹晕染开来。我试图阻止愚蠢的自己,可我似乎做不到。于是我放下笔,选择让自己放空一会儿。

一个纸团就在这时突如其来地打在了我的身上。视线下意识地顺着它滚到了地上,当我再次抬头时,监考老师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而在这之前,陆铭羽正神色慌乱地朝我看过来。

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涌上来,监考老师捡起地上的纸团,打开,然后神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这一瞬间,空气都跟着冷凝起来。

那个看起来有老学究做派的监考老师透过镜片阴森森地瞪着我,然后把我的试卷拿了起来,看了看我的名字。

“你就是裴吉星?去年考全校第二的?”他的语气充满了鄙夷,“你的成绩就是这么考来的?”

“我没有作弊。”反驳的话脱口而出,我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他。

他讽刺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把我的卷子收起来:“好啊,那你说这纸团是谁给你的?”

这句话像根硬硬的鱼刺,硬生生地卡在我的喉咙里,让我一个字都吐不出。

我当然知道是谁扔的。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把这个包袱甩开,然后好好地坐下来答卷。但感情告诉我,我决不能这样做,决不能。

如果这样,那么我和陆铭羽之间,就真的完了。

“我不知道。”我闷闷地回答。

老师冷笑一声,显然对此并不相信。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出是谁扔的,我就把卷子还给你,要不然你现在就别考了,跟我去办公室。”

他盯着我,似乎想要从我的眼神里找到蛛丝马迹。

可让他失望的是,自始至终,我没有看过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在这度秒如年的瞬间,我脑中有无数个声音在乱叫。我不是没有迟疑,毕竟考试作弊的后果很严重,我也不知道回去后该怎样面对陈美华。她虽然平时不管我,但如果我做了任何一点儿有损她颜面的事,迎接我的绝不仅仅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可如果就这样说出去了,我要怎样面对陆铭羽?我根本做不出背叛他的事。

“裴吉星,你要考虑好——”老师看我无动于衷,开始循循善诱。

可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纸团是扔给我的,但我也不知道是谁。”我站起身,目光岿然不动地看着他,“卷子您拿去,办公室我自己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如此平静地说完了这段话。

我只知道从座位上离开的每一步,我都仿若在梦中,全然不知自己惹了多大的祸。

事情比我想象中要严重。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监考老师是学校的骨干、曾经的教导处主任。而我的行径,毫无疑问没有给他留任何颜面,并成功惹怒了他。

于是,不光我这门科目的考试砸了,其余考试我也没办法参加。整个上午,我都被困在了办公室。一开始是等班主任监考回来,处理这件事,结果我却等来了陈美华和校长。

陈美华异常愤怒,她直接冲进来,把她的盗版LV包狠狠地扔在了我的头上。我的额头被她包上的尖物狠狠地划出了一条血道。我没有尖叫,而是狼狈地低着头,看着她包里的化妆品七零八落地摔出来。

一旁没见过陈美华发飙的班主任和老师显然被吓着,赶紧拦着要上来打我的陈美华。

而在这个喧嚣吵闹的过程中,作为当事人的我,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穷凶极恶的梦。

可陈美华用她惊天地泣鬼神的演技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甚至还装作哭哭啼啼的样子,跟老师和校长解释我每天如何用功苦读,成绩都是货真价实。她一边哭,又一边凶狠地骂我,并且不时冲破老师的阻拦来打我,似乎打得我越狠,这件事就会越容易解决。

老师见她这副样子,也赶紧跟校长求情。

校长看了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凑过来小声问道:“这纸团你真不知道是谁的?”

我没说话,摇了摇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关系,我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怪你,你回去写一份检讨,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听到这个答复,陈美华下意识地顿了顿,然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哭得更伤心了。

是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陈美华解决问题的方式,一个是演戏装可怜卖惨,一个就是加倍地责打我,让我变成众人眼里的小可怜。

从办公室出来后,陈美华一改卑微的模样,抬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你是不是没长记性?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管你在外面怎么做,总之别来烦老娘!你知不知道我赚钱多不容易?我现在跑出来还要被扣工钱,你是不是存心想作死我?”

她边说,边用她那做了美甲的手指肆无忌惮地戳着我的头。

而我就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她践踏着我的自尊。

“我一眼就看出你在包庇别人,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特伟大啊?你这么伟大你怎么不拯救拯救你妈我?啊?裴吉星,我告诉你,你就是个赔钱货!你被人卖了还给别人数钱!”

听到“赔钱货”三个字,我再也无法承受,捂住了自己的双耳,眼泪像是自来水一样哗哗地流。

陈美华气哄哄地看着我,没有继续骂下去。她点了一根烟,一边看着我哭,一边吸。

也许是看够了,她甩下一句:“我没时间管你了,我走了。”

接着,是高跟鞋踩着地板离开的声音。

我蹲下身,把头埋在臂弯里,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仿若在大庭广众下被扒光衣服的羞耻感。

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种感觉。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下意识地抬起挂满了泪水的脸。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穿着干净制服、身材修长挺拔的身影。他放下手中那沓厚厚的本子,蹲下来轻声问:“裴吉星,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是陈嘉令,那个高高在上的优等生。

一定没有人告诉过他,在一个人伤心至极的时候,千万不要问那句“你还好吗”。因为得到的答案,永远是雪上加霜的哭泣。

我不好,我一点儿也不好。

他被我无声的哭泣吓到,赶忙拿出口袋里的纸巾要为我擦眼泪。

我那不争气的自尊又在这时莫名其妙地发作,我毫不领情地推开了他,起身就要走。

他却大声地叫住了我:“你流血了。还是去医务室看看比较好。”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冰冰的,明明在说着关心人的话,却怎么都听不出关心的味道。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学校里几乎空无一人了。

我看了一下时间,早就到了午休的时段,大家都忙着去吃饭休息,然后准备接下来的考试。

而与所有人不同的我,竟连去哪里吃饭都不知道。

轻飘飘地走在学校的甬道上,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喝杯热水。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用力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看见陆铭羽飞速向我跑来。他的表情,难过得像是快哭了。我收回目光,不做停留地大步往前走。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额头上丑陋的伤口。

可个矮腿短的我,怎么能比得过篮球队主力陆铭羽,他三两步就追了上来,一下就拉住了我。

“你怎么样,疼不疼?”他喘着气,想也不想就伸出手把我额前的碎发撩开。

这个举动让我有种触电般的感觉,我往后退了一步,防备又委屈地看着他。他的眼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红了,他拿出还冒着热气的汉堡和粥,僵持着,递过来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我刚刚在食堂吃饭,听说了你的事。”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极了,“小星星,对不起。我太过分了。”

“纸团本该是扔给你身后的人的,我没想到会扔到你那儿。”

“当初我应该站出来承认的,可我当时脑子发昏——”

他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一脸的懊悔,突然拉住我的手:“走,现在我们就找老师,把这件事说清楚。”

他像魔怔了一样用力拽着我,朝教学楼走去。

我知道他是想自首,可对我来讲,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现在去,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是在怨他,也不是在生气,我只是不想再踏入那间空气中带着冰冷气息的办公室,不想再想起之前经历的分分秒秒。

“够了!”我停下脚步,用力甩开他的手。捂住额头上泛着疼痛的伤口,疲惫地看着他,轻飘飘地说,“我想回家。”

“小星星……”

“我不怪你。”我直直地看着他,“只是我现在真的很累。”

“好,我送你回去。”他一把接过我的书包,把粥和汉堡放了进去,然后背在自己的身上。

我们两个人并排走在甬道上,日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静默了好一阵,他才再次开口。

“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你一开始就拒绝了我,其实你今天当场拆穿我,都是应该的。”

“我之前太过分了,碍着面子,还刻意冷落你。”他抿着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时不时地看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其实很多时候,人们固执着,或伤怀,或愤恨,终究是因为得不到一句对不起而已。而此刻的我,听到了这句话,之前的满腔怨怼,就像一道迎刃而解的难题一样,一瞬间就豁然开朗。那些像是积雨云一样停滞在心里的不快,也通通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有这种魔力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了吧。

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和蔼可亲、善良宽容的小可爱。

嘴角忍不住扯出笑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你跟我道歉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他,猛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眼眶通红地看着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这件事过去了。”

“不是,前一句。”

“哦,”我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因为我们是朋友。”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那个站在我面前,眼眶红红,忧郁得像是一棵树的少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抱住了我。

虽然我和他中间,还隔着一个书包,可此时此刻,我却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我身体僵硬,昂着头,以为自己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里,他无比坚定地对我说,裴吉星,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我发誓,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

一辈子是多久?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句话仿若一颗拥有神奇魔力的药,轻而易举地治愈了我从内到外所有的伤。

丝丝冷风吹过,我躲在这个少年的臂弯里,听到我的心上开出了花,伤口结了痂。

(三)

陆铭羽终究没有取得理想中的成绩,而我也因为考试作弊这件事,余下的几门科目都没有考。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陆铭羽还是从父母那里要到了钱,买了那台山地车。

新车到手的那天,他特意等我值完日,带我去车棚看他的新车。

一路上,他一边晃着手里的钥匙,一边轻快地吹着口哨,高兴得像是得到宝物的小孩。

我双手插袋跟在他身后,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那是一台银灰色的新车。我虽然看不懂牌子和型号,但那喷漆和做工,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我不敢问他这台车的价格,我怕自己被吓到。

“怎么样,拉风吧!”他冲我眨眨眼。

我傻兮兮地点点头,看着他把车推了出去。

冰雪消融的傍晚,春风化雨,他穿着我送给他的黑色卫衣,后背被风吹得鼓鼓的。就在这时,他回过头,拍了拍车座。

“要不要上来?”

“啊?”我受宠若惊地看着他。

“我载你回家。”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我乖乖地走了过去,姿势古怪地坐了上去。

他皱着眉看了我一眼,直接抓着我的肩膀,把我的坐姿调整了过来。

在这一瞬间,我不可控制地想起了裴志明。小的时候,我总是不老实地坐在车座上,在走之前,他也会像这样帮我调整好。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陆铭羽突然敲了敲我的头:“你发什么呆?”

“没有。”我摇摇头,并不想提裴志明的事。

街边的灯光按时亮起,映得身前的少年愈发温柔耀眼。

他骑上了车,一边叮嘱我扶住他的腰。我明知道这是正常的,却依旧心跳加快。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终究只是拽住了他的衣角。车子缓缓行驶,他开始絮絮叨叨。

“哎,你好轻,以后要多吃点知道吗?”

“我怎么吃都不胖。”

“哦,了不起哦。”

“是真的啊。”

“你这么轻,载你都没感觉,以后我经常送你回去好了。”

“你说真的吗?”我的声音下意识地变得很轻,轻得像是一朵随时要散开的云。

他不知道,这句话就像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把我的心绪搅得一团乱。

“这有什么假的?而且这学期结束我们就毕业了,以后上了大学,见面的机会也少了。”

“是哦,要上大学了。”我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半年后,也许我再也无法这么经常地、亲密地与他面对面。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这段时间我莫名忧愁的原因。

那天晚上,陆铭羽如约把我送回了家,却又和我坐在楼下的凉亭里聊了很久的天。

我们聊了很多,从他小时候的事,到未来的人生规划。

我也终于知道,一向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他,也有自己的忧愁和烦恼。他并不是我眼中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子。

我却终究没有把自己的忧愁和烦恼倾诉于他。因为我知道,我的那些心事,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关。

他在我面前,那些心事便烟消云散。

只是,这些我从不肯让他知道。

第二天放学,我为了和陆铭羽一起回去,推掉了一些关系不错的女生一起去夜市玩的邀请,早早就在学校门口等陆铭羽。

最近有场篮球赛,所以他整个下午都在体育馆里练篮球。我不敢去篮球场找他,只好选了校门口这个折中的位置。

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我终于从体育馆走出的一小波人流中看到了他。

今天的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连帽衫,反扣着棒球帽,走在那群乌泱泱的男生中,更加鹤立鸡群。我想上前找他,却在脚步挪开的一瞬间,停住了。因为,在他身旁,走着一个女生。那个女生不是别人,正是学校里最出名的校花。他们有说有笑,关系看起来亲密中又带了点儿暧昧。

值得承认的是,在外貌上,他们无疑是最登对的。这也是为什么最近总是流传他们俩的事。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总以为自己无所谓。

我和陆铭羽始终是好朋友,我有什么所谓呢?

可是,当我亲眼看到的时候,我却发现此刻的我,似乎脆弱得像玻璃一样。

陆铭羽一群人走进车棚,其他人识相地四散开来,校花却一直言笑晏晏地跟着他走。

他们一起从车棚出来,陆铭羽笑着问:“你现在要去南直路那边吗?”

“对啊,我家就在那边。”

“哦,那我送你吧。”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他的那群兄弟开始吹口哨。他却仍旧笑着,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对话,我听不清也不想听。我把整个身体缩在阴影里,如果不注意,谁也不会看到我。

我想等他们走后再出现,可我的目光总是忍不住朝他们看去。

陆铭羽终究载着校花从我面前经过了。

这一幕终究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校花笑得很开心,她欢快地问:“陆铭羽,我是你第一个载的女生吗?”

陆铭羽停顿了一下,然而也只是一下,便浅笑着回答:“是啊。”

是啊,她是你第一个载的女生。

至于我,我应该不算女生吧,我只是你的朋友。

握紧的双手渐渐松开,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心底的那股恶心感越来越重。

我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觉得自己狼狈又渺小。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只是我没想过,这个事实会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告诉我。

原来,我早就喜欢上陆铭羽了。

可是,我永远只是他的朋友。

裴志明,你看,就连单恋这一点,我们都这样像。你一辈子单恋着陈美华,而我从情窦初开时,似乎就注定要单恋那个永远把我当成妹妹的男生。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好,还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