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春荒凉,等待一束暖光降落

(一)

十七岁生日这天,我终于如愿以偿独自去了墓园。

厚厚的积雪堵住上山的路,冷冷的风像刀子一样摩擦我的皮肤,费了好长时间,我才找到裴志明的墓碑。

他是我的父亲,在我生命中退出了十年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怀里的那束白菊被风吹得发蔫,我轻轻抖掉它身上的积雪,把它放在了墓碑下。

看着墓碑前的一片狼藉,就知道已经很久没人来看过他了。他就像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人生在世数十载,记得他的人却寥寥无几。

这么想着,我突然有点心疼他,纵使在他离开我的十年岁月中,我曾隐隐约约地怨过他。如果不是他轻易地离开,也许我这十年来的生活也不必过得这样狼狈。

我把捂在脸上的围脖松了松,露出下半张脸来。

我长得并不算好看,充其量只能算清秀,这一点我那自认美貌的妈妈——陈美华,把这一切都怪罪给裴志明。并且这种怪罪在我长大以后,越发明显。她是怨恨父亲的,否则也不会在他离开的十年里,从未带我来看过他。

我伸出手,把他照片上的灰擦了擦。

他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和梦里那张模糊的面孔重叠,一种矫情的酸劲儿猛地冲上我的眼眶。不知道此时此刻见到长大成人后的我,他是不是也有想哭的冲动?

兜里的破手机就在这会儿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不用想也知道是陈美华。

是一条催我回家做饭的短信。如果不是肚子饿了,她才不会想起这个今天生日的女儿在放学后并没有及时回家。

拍了拍身上蹭到的灰,看了裴志明最后一眼,我匆匆忙忙地下了山。

回到家时,已经七点。

不用开门,就能听到屋子里稀里哗啦的麻将声。我怀着一如既往沉重的心情打开门,抬眼就看见陈美华一边叼着烟一边摸着牌。不等她看我,我就一溜烟儿地钻进了厨房。拧开煤气,拿出冰箱里仅有的鸡蛋和西红柿,开始为她准备晚饭。

每年的生日似乎都在这样的忽视中度过,今年也一样。

往年似乎还好一点儿,可今年,陈美华完全没有搭理我的意思。不过我可以理解,毕竟她养我并不容易。

她没有正式工作,白天在小区里的干洗店上班,到了晚上,就把家里变成一个不专业的麻将馆,带着三五成群的朋友过来打麻将,赚一点点份子钱。有时候运气好,她还能赢一点儿。不过看今天的样子,她手气并不好。所以,我并不想惹她。

把菜和饭分成两份,我端着我的那份默默地回到了房间。

每到这时候我都会感谢她,她还把我的房间空了出来,否则现在的我连个安心吃饭、读书的地方都不会有。

可这种感谢就在我吃完饭后,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她不知道从哪儿带来了四个人,凑了一桌新的麻将局,然后她直接推开我的房门,指着我的鼻子,让我去客厅写作业。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胸腔里有怒气在翻涌。

“去客厅写也一样,快,别耽误叔叔阿姨打麻将。”她一把拎起我的书本,拽着我往客厅去。

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就在两桌打麻将的人面前,一把甩开了她,用平时音量的好几倍冲她说:“在这儿我没办法写作业,太吵了!”

也许我的反抗超出了她的预期,她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那个眼神在众人的围观中变得越发冰冷。

她最讨厌的就是我在别人面前顶撞她,而我现在就在这样做。

“没法写那就别写。”她一字一句地说,并且毫不客气地抢过我手里的书本摔在地上。

在这一瞬间,我仿佛听见自己因为愤怒和惧怕而血液倒流的声音。

在无数个寂寥的夜里,我都在想,到底陈美华是不是我的亲妈妈,否则她怎么会对自己的女儿做出那样不可理喻的事。

“你不能这样。”我缓缓地捡起地上的书,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我还要读书。”

“你要读书?好啊,你出去读,别耽误老娘生意。”她抱着双臂睨视我,样子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我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败下阵来。

这么多年来,这样的争执发生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我忍气吞声。我变得很麻木,因为我知道,要生活下去,我必须依靠她。

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事实。我的母亲不爱我。

这件事,在父亲裴志明离开后,我就一清二楚。

(二)

抱着零散的书本,裹着厚重的羽绒服,我走出了家门。摸着空空的口袋,我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荒凉,身上最后的钱都用在去墓园的车费上了。我无处可去。

想了想,我最终在小区楼下的凉亭里坐下。这个亭子有些破败了,但有人极为贴心地在亭子的顶端挂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灯泡。虽然光线不是很足,却也能让我看清书本上的字。

我有些颤抖地翻开习题册,心不在焉地开始做题,思绪却早已因为寒冷而四处游**。

也许过不了多久,那些人就散了,陈美华兴许能想起我这个在外面的女儿。这样想着,手里的铅笔不由得加重了力道,把纸都扎透了。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也扛不住,泄气地把书本合上,靠在栏杆上发呆。夜空忽然飘起了小雪,伴着我吐出的薄薄的雾气,在微弱的灯光下飞舞。

小区的楼房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盏为我亮起。我把围巾盖在自己的眼睛上,这样,我才不会真的哭出来。

不知道从哪家的窗子里传出了隐约的歌声,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摘下围巾,想要听得更真切些,这才发现,原来是那首《北极星的眼泪》。这首歌有些古老了,虽然我很少听流行歌,可这首经常在各类小店播放的老歌却牢牢地印在我的心上。

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是因为我的同桌硬把耳塞塞进我的耳朵里,跟我说,你听听看,这首歌简直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北极星,裴吉星。

我笑笑,然后低头写作业。

事实上,我常常有些惧怕听到这首歌。因为我总会想起我的父亲,那个将美好期许融进我的名字里,却无法将幸福融入我一生的人。北极星是天空中最靠近北极的一颗星,无论多么寒冷的天气,它始终明亮。可这颗明亮的星,随着他的离开,再也发不出任何光亮了。

我曾经有过一段算是幸福的岁月。只是那段岁月太过短暂,我还来不及用记忆完整封存,它就戛然而止。

那时候的我还未满六岁,裴志明为了帮我留头发,从女同事那里学了好几样扎辫子的方法,每天变着花样为我扎。

那时候的陈美华,并没有因为他的在世,而对我好上几分。年轻貌美的她每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涂脂抹粉,而我的衣食住行,全都依靠父亲一个人。

现在想来,她似乎从未爱过我,就连生下我,只怕也是不情愿的。

可裴志明很爱她,他虽然工资不高,却几乎全都交给她。而她在一家毛巾厂做着轻松的文职工作,日子也算过得逍遥。裴志明会经常带我去夜市玩,会带我去冰棍厂一次性买很多奶油冰棍。而我过生日的时候,陈美华也会难得地下厨为我做菜。

可这一切,都在裴志明酒架撞死人后,画上了休止符。

我常常阴暗地想,如果他只是单纯地撞死别人,也是好的,最起码他不会离开我。

可是,现实总是残酷的,除了昂贵的赔偿金,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就这样撒手走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原本彩色的人生,忽然间无情地褪了色,变成了黑白的世界。

那之后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像是被刻意擦除过一样,变得模糊不清。我只知道我过得很辛苦。没错,那么年幼的我就知道那种滋味叫辛苦,以至于我往后的人生里,都不愿意轻易地说出这两个字。

痛哭,吵架,因为赔偿金和房子拆迁款无休止地争执。

亲人们因为金钱而撕破脸,陈美华连连受到打击,变得越发歇斯底里和不可理喻。我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发泄口。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是被人领养的,而她的养父母早就在她嫁人后拿了彩礼不管不顾。

她除了父亲和我,一无所有。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悲悯她?我贫瘠的人生里,除了一个不爱我的妈妈,再无其他。

雪越下越大,气温低得我开始浑身发抖。即便是这样,我也宁可待在外面。毕竟比起屋子里脏乱差的空气和吵翻天的麻将声,还是外面更让人舒心些。也许是冻傻了,我把同桌扔在我书包里的打火机翻了出来。她偷偷抽烟,怕被老师逮到,就总爱塞在我的书包里。

我把玩着廉价的打火机,在这个冰冷的夜里,它居然成了我唯一温暖的来源。我把自己缩成团,伸手感受火光渺小的温度。

就在火光一明一暗之间,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黑色羽绒服、棕色短靴的男生走了过来。他腰间挂着一串钥匙,以至于走起路来都带着轻微的叮当声。他的步伐大且随意,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不羁的帅气。

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固执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靠近。

很久很久以后,我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这一幕。

也许我对他的执念早就从这一刻开始了,只是我从未知晓。

“嘿,卖火柴的小女孩。”他冲我打了一个响指。

昏黄的灯光下,他精致到近乎完美的五官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在看到他正脸的一瞬间,我仿佛吸入了一种致命的气体,浑身立马慌张地紧绷起来,心也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吊了起来。

他虽然调笑着,却一点儿恶意都没有。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火苗烧到了手都不没察觉到。在我发出一声“哎呀”之前,他赶忙伸手打掉了我手中的打火机。

“烧到手了吧。”他单手撑着栏杆,纵身一跃,跳到我面前。

我被这个并不认识的好看的男生弄得发愣,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傻傻地搓着发疼的手指。

他捡起地上的打火机递了过来,袖口传来淡淡的烟草味。

“你抽烟?”他轻笑。

“不。”我的声音小而坚定。

“我叫陆铭羽,在你楼上住。”他还是保持着那样友善的笑,伸手过来拎起我的书包。

我傻傻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走吧,去我家待会儿,这儿挺冷的。”

“去你家?”我用一种“跟你不熟”的眼神看着他。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你家搬到这儿这么久了,不会从来没见过我吧?”

我转了转眼珠,老实地点头。就算他长得再好看,我也不能随便跟他走。

看到我的反应,他好像更无奈了,干脆摘了帽子,露出清爽的短发。他撑着膝盖,极有耐心地说:“我真不是坏人,我家在这儿住很多年了,不信你可以去问门卫。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太冷了,就想不如你去我家待会儿,我估计你家里那群人还得好久才能走。”

说完,他站起身,把帽子重新扣上。

我握紧的双拳一下就松开了。

“好的,谢谢你。”我站起身,把散落的书本放在书包里。

就在我想背上书包的时候,他再次主动接过我的书包,直接背在了他的肩上。

我傻傻地看着他前行的背影,赶忙跟了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啊?”

“裴吉星。”

“北极星?”

“你可以这么理解。”

“哈哈,有意思。”

(三)

陆铭羽果然没有骗我,他真的住在我家楼上。只是,与我预期的不同的是,他的家比我的家大了近两倍,装修精美,宽敞明亮。一开门,就能闻到里面米饭的香气。门口放着质量上乘的毛毯,还有干净整洁的布艺拖鞋。

“铭羽回来啦!”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愣住了。

“嗯。”

陆铭羽把我的书包挂在玄关处的衣架上,转过身冲我摆摆手:“进来啊。”

我没有听他的话,而是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女人。

“啊,是你呀。”那个女人马上绽放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快进来,快进来!”

我奇怪地看了陆铭羽一眼,怎么好像他们一家人都认识我的样子。

“快进来。”陆铭羽直接把我拉了进去,像个老熟人一样训我,“你啊,在这儿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邻居是谁。”

我被这句带着嗔怪的话“训”得有些受宠若惊,连换鞋子都险些摔倒,要不是陆铭羽扶了我一把,我肯定要出丑了。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来陌生人家里,紧张和局促支配着我的大脑,我除了傻傻地站着,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别傻站着呀,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女人热情地招呼我在餐桌边坐下。

陆铭羽一边帮她把热菜热饭端过来,一边跟我介绍:“她是我妈妈,你叫她阿姨就行。”

“好的,阿姨。”我乖乖地喊道,却一下子把陆铭羽逗笑了。

他笑起来更好看了,和颜悦色,又稍稍带了点儿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可爱。

“听说你叫裴吉星,这名字起得真好。”阿姨把饭碗放在我面前,替我盛了满满一大碗饭。

我扬起僵硬的嘴角,害羞地应着:“是我爸爸起的。”

她笑着,并没有接着问关于爸爸的事情。

我想,她可能或多或少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就连陆铭羽也是。毕竟,这栋楼房子的隔音效果很一般,陈美华嗓门又很大,她生气的时候才不会管自己家里的事被外人听去。

这样一想,我突然觉得陆铭羽和他的妈妈,真是又善良又有教养。

“妈,我爸今天不回来了?”陆铭羽从冰箱里拿出果汁,豪气地放在我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妈妈聊着天。

“不回来了,他这几天公务缠身,今天这小龙虾没人和你抢了。”她宠溺地拍拍他的头。

我浑身紧绷地坐在他们面前,突然羡慕无比。

陆铭羽就在这时猛然回头,把我脸上所有失落的情绪尽收眼底。

他突然笑了,把一只剥好的小龙虾放进了我的碗里,然后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像模像样地拍了拍我的头:“别傻愣着了,开饭了。”

那天晚上,我在陆铭羽的家里待到很晚。

本来我是要写作业的,可陆铭羽非要拉着我和他一起打游戏。我根本不会打,只能一边在一旁看着,一边心不在焉地背课文。

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里,我知道他和我差不多大,在附近一所不错的高中念书。他有很多朋友,男的女的,可没有一个像我这么老实乖巧。

他用“老实乖巧”这四个字形容我。

在听到的一瞬间,我的心突然有些颤抖。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清了,只知道一向睡得早的我,很快便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他们家的客房里。而我的身上,盖着他们家又香又软的被子。

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妙不可言的梦,惊得猛然坐起。

月光如流水,从轻纱窗帘透了进来。静谧的夜里,楼下马路上传来来往车辆的声音。

原来不是梦,却比梦来得更让人难过。

我轻轻起了身,穿上外套,背上自己的东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掏出手机一看,已经快十一点了,可陈美华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我。

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只是这种失落就像年久失修的灯泡一样,忽明忽暗的,让我心烦。

再次回到自己的家,一开门,就闻到屋子里浓浓的烟味和臭味。陈美华没在家,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被那群人叫去喝酒了。

屋子脏得不像样子,和陆铭羽的家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赶紧把这些都收拾好,可这一次,我一点儿也不想。

既然陈美华这样不在乎我,我又何必在她面前卖乖刷存在感?

直到洗漱完毕躺在属于自己的破旧的小**,我悬着的心,才有种终于落地的实在感。

看着脱了皮的房顶和房顶上挂着的难看的白炽灯,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十七岁的生日,就要这样过去了。

没有生日蛋糕,没有祝福,也没有礼物。

可我的心,比任何一年的生日都要充盈。

因为一个人,他叫陆铭羽。

他阳光开朗,温暖如光,神奇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把我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所以,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轻轻翻过身,关了灯。

“生日快乐,裴吉星。”

我轻声对自己说。

陆铭羽,谢谢你,晚安。

(四)

从那以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再看到陆铭羽和他妈妈。

他们家的房门总是紧闭着,音信全无。以至于那几天我都在怀疑,那天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一场美丽的梦。

同桌路笑笑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就拿出最新的星座书来哄我。书上说,我的星座,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有好运。而我也会见到我想见到的人。路笑笑和我一个星座,对此她深信不疑。可现实发生的事,却狠狠地打了她和我的脸。

她偷偷抽烟的事情被老师发现了,顺带把我也牵连进去了,因为她经常把烟和打火机塞进我的书包里,让我替她藏着。

这件事在学校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也许是一向成绩良好又乖巧的原因,在我身上出了这种事,就变得更加不可饶恕,老师直接打了电话给陈美华。我以为陈美华会表现出毫不在意,或者根本不来,可事实上恰恰相反,她来了,并且非常在意,当众给了我一耳光后,又跟老师们狠狠吵了起来。

她得知我的同桌是个女混混后,当即就把我拽回了家,关了我三天。

事实上,我并没有想象中的害怕,我只是意外,连我的生日都不肯为我过的妈妈,居然会因为我和女混混一起玩而大动干戈。

这三天,她的小小麻将馆没有再开张。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看着我,却也不怎么和我说话。而我则一日既往地负责饮食起居。我开始害怕,她会不会因此不让我念书了。

然而就在我要开口问这件事的时候,她却主动提出了要为我转学。

“你现在那个破学校学费那么贵,不去就不去,没什么好可惜的。”她弹了弹烟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我。

“这附近有个还算可以的高中,我打听过了,你这样成绩的学生他们愿意要。”

“哦。”我低着头,尽量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过两天我就带你去新学校,到时候你给老娘老实点儿。”她毫不客气地白了我一眼,“我还指望你考上大学,以后赚钱养我咧。”

“哦。”我点点头,心里却很惊讶,我以为她会让我早早退学找个男人嫁了给她礼金钱,没想到她也知道读书的重要性。

还不算无可救药。

陈美华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带我去新学校报到。

离开家之前,我朝楼上望了望,陆铭羽的家依旧没有动静。我实在忍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地问了一句:“你知道咱们楼上姓陆的那家人吗?”

“你说很有钱的那家人?”陈美华一边锁门一边回答。

“嗯。”

“他们家有个帅儿子,怎么,看上了?”她瞥了我一眼,却让我的心猛然一揪。我板着脸,不吭声,一副怪她乱开玩笑的样子。

“哎,你这个死脑筋,要真会攀高枝儿我还开心了,他们家是咱们小区最有钱的一家,最近他们搬走了,因为之前买的别墅装修好了。”

“搬走了?”我心一沉,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

“我要是他们也早搬走了,楼下住着我这种乱七八糟的人烦都烦死。”她自嘲地念叨着。

我却没有心思听,一路上都觉得自己踩在云朵上,飘飘忽忽,不在状态。

新学校离家里并不远,走大概十分钟就到了。

阳光很暖,映得雪地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穿着羽绒服的我出了一身细密的汗。

我并不是一个能快速融入新环境的女生,我只能祈祷新学校的人能好相处些。

陈美华驾轻就熟地带我走向三楼的校长办公室。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并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学校。我有些不要脸地想,也许她为了我的事,来这个学校忙来忙去跑了好几趟呢。

“等会儿进去的时候,你别给我苦着脸,听到没?”在门口,她点了点我的脑门。

“哦。”我木讷地点头。对于陈美华,她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但听不听,做不做,从来都是另一回事。

推开办公室门的一刹那,陈美华瞬间变脸。

一向在我面前颐指气使、凶神恶煞的她,在那个穿着西装、肥头大耳的校长面前,立刻变得笑容可掬,就连说句你好,都点头哈腰,卑微得不行。

我的心里充满了鄙夷,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后。

“陈校长,您好,这就是我家孩子,我今天带她来报到。”

“哦,你好你好。”校长还算热情地招呼着我们。

陈美华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带着假情假意的哭腔,单刀直入地说:“校长啊,我家孩子呢,成绩也算不错,我之前也和您说了,我们家真的很穷,这孩子她爸死得早,扔下我们母女俩给那个短命鬼还债,我一个人打了好几份工起早贪黑才把她拉扯大,你看这孩子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捡别人不要的。”

说着,她拽了拽我身上又肥又大的羽绒服。

我隐忍着不爽,推开她的手。

她真是个谎话精,这羽绒服是她在路边摊给我买的打折款,现在却被她描述成了捡别人的衣服。我自认不是一个虚荣的女生,可她这样胡编乱造,被别的同学听了去,大家会怎样在背后议论我?

要知道,自尊心对于我这个处于青春期的女生有多么重要。

“嗯……这个,咱们是公办学校,学费都是规定好的,而且咱们的学费也不贵。”陈校长不冷不热地敷衍着回答。

“校长,您可真的要帮帮我们啊!家里穷,我们吃饭都要捡菜市场人家不要的剩菜买来吃,平时也靠邻居接济。这孩子虽然呆头呆脑的,但也算个会念书的孩子,您多少帮帮我们。要不然她念不起书,我就只能让她早早嫁人了。”

在听到“邻居接济”、“呆头呆脑”、“早早嫁人”这几个词时,我松开的拳头再次紧紧握住。

我咬紧牙关,强忍着想冲出办公室的冲动,死死地盯着陈美华,恨不得找一块抹布堵住她的嘴。她怎么能为了省下学费,就这么贬低自己的女儿呢?

校长被于陈美华如连珠炮似的说辞弄得无法回绝,目光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瞟。

也许是觉得我的样子不够可怜,陈美华又推搡了我两下。

在这一刻,我觉得我的自尊遭到了侮辱。

如果不是一阵敲门声响起,我都不知道我该用怎样的表情来应对。

那是一个穿着学校制服,捧着一沓纸的男生,留着短发,露出整张干净的脸。白色的衬衫配米色的针织坎肩,外面套了一件质地良好的呢绒大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和善、柔软。

我好奇地打量这个意外解救了我的人,却无意间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走到校长跟前,恭恭敬敬地把那沓纸放在了桌上,然后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看了我一眼。如果说陆铭羽看我的眼神像是冬日里的暖阳,那他的眼神,就像冬日里呼啸而过的冷风。

我莫名地一激灵,慌乱地低下头去。

“这是刚打印好的奥数报名表。”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我却再也不敢朝他的方向看去。

“啊,好好好,辛苦你了,陈同学。”原本不冷不热的校长在看到他以后立马变得笑容灿烂。

“哎哟,这孩子还真是帅气呢,一看就是好孩子!”陈美华见风使舵,张嘴便夸。

没想到这招很管用,校长居然笑着对她说:“那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学生呢。这孩子啊,替我们学校拿了不少奖,这次的奥数比赛也靠他了!”

“生了这样的孩子可真让人羡慕,哪像我,生了一个闷葫芦。”说着,陈美华又点了点我的肩膀。

我抬头不耐烦地瞪着她,她却视若无睹。

陈美华就是这样,谁的孩子都比她的孩子好,别人的孩子永远是天上的星星,自己的孩子就是赔钱货,是讨债鬼,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想到这儿,我郁闷至极,有点想吐。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脸色太难堪,那个优等生在这个间隙再次开口:“校长、阿姨,要不要我先带她去熟悉一下环境,这个学校毕竟挺大的,我怕她到时候找不到吃饭的地方。”

极为礼貌的语气,恰到好处的微笑……我抬头呆愣地看着他,听到陈美华和校长同时说好。陈美华乐得我和这种优秀的人做朋友,而校长似乎也有什么话不好在我面前说。

“那么,走吧。”他走到我身边,微微侧头,轻飘飘地说。

我跟在这个看起来冷漠疏离的高个子男生后面傻傻地走着,书包的带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滑,又肥又大的羽绒服在我走起路来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我觉得我就像一只跟在王子身后的笨重又愚蠢的鹌鹑。

出了教学楼,我和他站在薄薄的雪地里,周遭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我要回去上课了。”他转过身,晃了晃手中另一沓纸。

我仰着头看他,阳光照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我看不清他到底是似笑非笑,还是冷着一张脸。

“哦,好的。”

我乖巧地回答。我虽然看起来木讷,但不笨。他刚才一定是看出我十分不舒服,才找借口带我出来,所以我打心眼里谢谢他。

“你自己四处逛逛,我先走了。”

冷冰冰地吐出这几个字,他转身,大步朝另一栋教学楼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那股莫名的寒意在一点点消逝。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我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优等生,谢谢你!”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听到后,他的脚步好像顿了顿。不过,他没有转过身看我,也没有回答我。但这对我并不重要。

毕竟是他及时出现,拯救了我摇摇欲坠的自尊心,让它没有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这样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比较多。比如他,比如陆铭羽。

可是,我还能再见到陆铭羽,见到那个在绝望的黑夜里,带给我光亮的男生吗?

我呆呆地看着沾着雪的脚尖,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