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画月梦·清泪

01

有人说,图书馆内住了一个“管理怪人”,人们看不见它的身体,一到晚上,它就会出来把学生们弄乱的书摆正,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有人拖着铁链在地上走。

也有人说,图书馆有些书被施了魔法,不爱惜书的人,借完书还书时,如果书页破损,这些书便会自己来找借阅者麻烦。

传言版本众多,大家都有些恐慌。

宁哲好奇心作祟,拉着几个平时不喜欢学习的人,成立了“恐怖侦探社”,想要揪出这件事的真相。

月光洒在植满高大树木的小道,风中的树叶影影绰绰,掠过窗户边,宁哲猫着腰,打着一支手电筒走在最前方。

“阿哲,不……不会出事吧?”一个胆子小的男生问他,半个月前他们成立了这个侦探社,摸清了图书管理员的作息时间,趁着管理员午睡,偷偷复刻了一把他的钥匙。

随后宁哲他们买齐一些必需装备,约定今晚来夜探图书馆。

他们不知道的是,时月自从吓过黄淼淼之后,便一直留意图书馆的动向,一是怕查出她的身份来,二是她无心学习,发现图书馆如今变得很安静,适合睡觉。

白天宁哲和两个男生来图书馆溜达过一圈,时月不小心听到了他们的计划,趁着夜色浓重,新仇旧怨一起算,她决定教训教训宁哲。

宁哲紧闭着嘴唇,唇色有些泛白,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不过他还是回头,朝那个男生低吼:“怕什么?难道怕现在就逃跑?我们有六个人,没事。”

身后的几个男生不说话了。

寂静的道路上只有他们前进的脚步声。

从图书馆后门进去,宁哲和另外五个人,悄悄地上楼,强烈的手电光穿破楼道里的黑暗,大家只听见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杨阳,你开门。”宁哲声音很低,他身后一个胖子听到后马上上前,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宁哲见他磨磨蹭蹭,不满地踢了他屁股一脚,“快点儿。”

时月无声地笑,站在楼道底层,抬头看着上面闪烁的手电光,心中玩心大起,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叹息声在死寂的夜里很清晰,宁哲他们一定都听到了。

“阿哲!你有没有听到?”一个人快速地用手电光扫向楼下,时月躲进暗处,十分幸灾乐祸。

“我听……肯定听错了,瞎说什么!”宁哲猛然回头,手指骨节泛白,握住手电筒的手开始发抖,叹息声明显不是他们这几个人发出的。

为了稳定军心,宁哲决定先观察一阵,再作打算。

门打开了,宁哲一伙人快速地进去,偌大的图书室,没有灯光,结合图书室的各种传说,此刻黑暗中的书架像张着巨口的怪兽,看起来有几分恐怖。

时月一步一步地踏上楼梯,特意把脚步加重。

“阿哲,好像有什么人上来了!”走在最后,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颤抖着高声喊道,因为声音太大,楼道里还有回声。

奇怪的是,他刚喊完,脚步声便停了。

宁哲闻言,回头走到眼镜男生旁边,用手电筒在他四周照了一圈,随即皱起眉头:“你们不要自己吓自己,别丢我们侦探社的脸,哪有什么人!”

然后,宁哲他们胡乱在书架上翻找起来,找那些传说有魔法的书,书没有任何异样,宁哲他们胆子开始大起来。

“三人成虎,什么都没有,我说过了,都是自己吓自己。”宁哲把一本书丢回书架,靠在旁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看啊,你们的胆子只有绿豆那么大,说不定——”

宁哲的声音被一个男生的惨叫声打断。

待他们几个人看清宁哲身后,尖叫声此起彼伏,五个男生连滚带爬地跑出图书室,手电筒有一支还滚落到了地上。

“我身后怎么——啊——救命啊——”一张面无表情的“鬼脸”在宁哲的眼前放大,他吓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双脚本能地踢动着,想要离她远点。

“哇——”她突然伸长舌头,张开双臂,想要来掐他的脖子,宁哲几乎是弹跳着从地上爬起来,风一样地刮出了图书室。

热闹的图书室一下安静了下来,时月看着空****的门口,听着楼道里凌乱的脚步声,嘴角勾起了笑意。

“没意思……”她只是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就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她低声笑起来,捡起地上那支手电筒,好奇地玩着。

“今晚月色好风光,处处有花香!遇上一群胆小鬼,嘿,时月玩得好疯狂……”

手电灯光一开一关,时月踱着步子,哼着小曲儿,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图书馆大楼。

那晚,侦探社的成员全被时月吓走,宁哲的侦探社自动解散了。

传言四起,几乎没有人敢去图书馆借书了,别人不清楚真相,张井俞和负责查清此事的同学沟通后,思前想后,他开始暗自怀疑始作俑者是时月。

别人,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和闲心。

最近时月不和张井俞一起放学回家,她总是一个人走,晚饭时出现在饭桌上,像是在刻意回避他。

张井俞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饭后,雷声响过,下起了大雨,雨从空中洒向各个角落,雨滴从屋檐、墙头、树叶上跌下,最后连在一起,形成水柱。

院子里的花草都像凝结着一颗颗晶莹透明的珍珠,水珠顺着草茎滚下来,钻到泥土里,消失了。

时月坐在凉亭里,看着雨点慢慢连在一起,像一张大网,挂在眼前,风吹过,雨帘斜了。

对面一个人,撑着一把墨青色雨伞,看着她,雨点落在他的脚下,在他的鞋边溅起一朵朵水花,染湿了青石板,染湿了他的鞋。

记忆中那人也有淡雅如雾的星眸,优美凉薄的唇,光洁白皙的脸庞上,常常透着冷峻,那个人平日里眉间总藏有化不开的愁,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削薄轻抿的唇会微微上扬,喃喃念着“小月”。

撑伞的人迈步向前,穿过院子,扫落草叶上的水珠,跨上台阶,走到她面前。

“时月……”张井俞喃喃低语,收起伞,把它放到凉亭角落。

“嗯?有事啊?”时月笑着看着他。

“图书馆内的事情是你做的吧?我奉劝你收手,不要再捣乱了,如果事情闹大了,对你不好。”现在的形势尚且可以控制,那天夜晚图书馆内的门被人打开,而管理员的钥匙被动过,通过上报,老师已经怀疑学校进了小偷了。

学校目前没有损失,只要把所有事推给小偷,这件事的风头暂时可以躲过去。

“你是担心我捣乱,还是担心我出事?”时月问。

“这……有区别吗?”张井俞看着时月,眼里有微微的吃惊。

时月点点头:“有的。”

担心她捣乱是为了别人考虑,担心她出事是担心她的安危,这一点对于时月来说,就是区别。

“两者都有,既不希望你扰乱学校里的秩序,也不想看到你被卷进去发生什么事。”张井俞若有所思,诚实地说道。

“如果我说,我不听呢?”时月站起来,看着他,轻轻地说。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股执拗劲。

张井俞盯着她的眼睛,一时语塞,心里窝着一团怒火,想发又发不出来。

02

“随便你。”张井俞听完她说话,不自觉地皱起眉,“另外,黄淼淼受到惊吓的事,也是你做的,对吧?”

“是我做的。”她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干这些事?”张井俞看着时月冷静地开口,“之前你明明说好的,不会运用法力作乱,你的承诺就这么无用?”

“那你的承诺呢?”时月微笑,“我不能明白,承诺这东西有何用?明明无用极了。”

正因为承诺过永远要在一起,她才会这么执着地等待、寻觅,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时月望向张井俞,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氤氲着怒气,时月心想,遇见他后,想要看他笑,却总是适得其反,惹他生气。

“你到底要怎么样?”张井俞咬牙切齿地问。

时月微笑着摇头,道:“我不会收手的。”

如果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了,哪怕要通过伤害别人,才能引起他的在意,她也不会在乎了。

“那就不用谈了,你如果继续任性行事,肆意妄为,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从家里请出去,我走了。”张井俞说着,拿起他的雨伞,消失在雨幕中。

雨越下越大,往远处看去,灰蒙蒙一片,树木,房子,眼泪啊,什么也看不见。

时月走出凉亭,雨点儿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仰面向上,闭着眼睛,张着嘴品尝着雨珠,顿时,脸颊上的泪水也被冲刷干净了。

好烦,淋雨也不会生病,病了就能够缠着他,让他照顾了。

她不知道,张井俞第二天,便火速赶去需要照顾的人身边了,时月闹了这么久,反倒把他越推越远,推到了别人怀中。

“阿姨,你起这么早呀?”

时月走出房门,迎着朝霞,伸了一个懒腰。

“早啊,小月。”沈白茶正在修剪花枝,笑眯眯地看着她。

“哦,对啦,叔叔怎么又出去了?”很久不见张井俞的父亲回来,时月在张家住了这么久,也只见到过他几次。

“他啊,呵呵,老张喜欢全国各地跑,平时教书他嫌运动少,一到放假就约上他那些朋友出去搞旅游,我性子懒散,摆弄下花花草草就心满意足了。”沈白茶放下大剪刀,又拿起锄头去给院子里锄草。

“那挺好的。”时月随口一答。

“好什么好,一把老骨头了,就知道瞎折腾。小月,早餐我给你热在锅里了。”沈白茶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说道,“小俞那孩子,一大早就去看望同学了,叫什么来着,淼淼……哎!小月你去哪儿?吃完早餐再出去——”

沈白茶话音未落,时月已经跑出了门。

如今嗅觉越来越不好用了,距离太远,她用法力也根本感知不到张井俞离开的方向,时月拿出身上一张纸,折成一只千纸鹤,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带我去黄淼淼家。”时月摊开手,那只千纸鹤像一只小鸟,竟然从时月的掌心飞了起来,给她带路。

千纸鹤在空中一飞一停,时月跟在后面,小跑前进,没多久就到了一栋白色的小洋房前面。

白色的栅栏内是一个院子,院子里盛开着粉红色的花朵,雕花铁艺门紧闭,时月根本进不去,她绕到后院,左右瞧瞧,没有人,时月就像武打电影中会轻功的演员一般,轻轻一跳,跳上了高高的围墙,然后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落进院子。

身后那只纸鹤完成了使命,忽然燃烧起来,燃烧后从空中直直落入沟渠。

黄淼淼披散着头发,脸色惨白,嘴唇干燥,整个人像一朵快枯萎的花,她站在楼上窗边,恍惚间见到空中有一只纸鹤,纸鹤上燃起一缕烟雾,有什么烧着了,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淼淼,怎么了?”来探望她的张井俞削好一个苹果,切成一小块,将盘子递到她眼前。

黄淼淼摇摇头,精神状态很不好:“没呢,也许看错了,最近老出现幻觉,晚上也常常做噩梦,妈妈带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我精神压力太大了。”

“你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我听伯母说,你发高烧了,因此向学校申请在家休养。”张井俞不想让她知道是时月搞的鬼,怕吓坏黄淼淼。

“井俞?”黄淼淼的手抚上他的肩膀,把头轻轻靠在他身上,“我会坚强的,熬过这一段日子,我就去学校,你放心。”

张井俞的身体轻轻一抖,他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的女生,克制住了拥抱她的冲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飘散:“我相信你。”

时月全身僵硬,连头都忘记偏过去。

她翻墙闯进黄淼淼家,偷偷爬上阳台,找到他们,见到的就是这样令人心碎的一幕。

时月的心,在阳光下一寸寸化为灰烬。

“嗤——”一声冷笑让黄淼淼回过神来,她抬头看到阳台上,有一个人正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瞪着她,黄淼淼擦擦眼睛,探出头去看,人影又消失了。

她苦恼地把脑袋缩回来,靠在张井俞的肩头,突然屋内刮起了一股大风,窗户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摆在角落里的古董花瓶“砰”的一声碎裂在地。

“出了什么事?”张井俞慌忙喊了一句,只感觉一股力量直袭他的胸口,逼迫他放开黄淼淼。

耳边传来黄淼淼一声尖叫,她被这股怪风推坐到一把椅子上,黄淼淼刚想站起身,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压住。

“井俞!井俞!”黄淼淼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张井俞想去拉她,猛地被扯得后退一大截,他准备继续往前走,时月的声音在耳边冷冷地警告他“你敢”。

张井俞动了怒,手一甩,吼道:“你出来,别装神弄鬼!”

空气中响起响亮的巴掌声,时月戴了“灵隐镯”隐匿了身体,却还是能被触碰到实体,张井俞甩手的那一瞬间,刚好打在她脸上。

张井俞想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手微微颤抖,屋内的怪风渐渐停了,黄淼淼惊叫着投入张井俞的怀中,大声哭起来。

时月捂住胸口,不敢相信张井俞会动手打她。

她收了手,望着眼前相拥的人,眼睛微微闭上,似乎感觉到空气中悲伤的气息。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阳台,离开了。

03

月光沉静,笼着一汪清辉,洒在院子里。

月光下,一个瘦小的影子坐在秋千上,随着秋千**来**去,叶子一片一片地飘落,灰白的空气中,俨然能哈出寒冷的白气。

快入冬了。

时月光着脚,一只手提着一挂葡萄,一只手不时摘下一粒抛到空中,秋千**过去,葡萄落进她嘴里,竟没一颗浪费的。

她又恢复了初次见他的那身装扮,白色的纱裙裙摆垂至地上,双髻在空中左右摆动,脚踝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

张井俞陪黄淼淼陪到半夜,回家便见到时月这副悠闲的模样。

“时月!”张井俞的声音无比低沉,语气甚至有些严厉,白天她搞出那么多事,没想到她此刻这么闲逸,都怪他心太软,竟然由着她胡来,差点吓到黄淼淼住院。

时月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反而慢慢闭上了眼睛,幽幽的凉意随之传来。

“我说过,你继续任性行事,肆意妄为,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从家里请出去。”张井俞站在时月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唔……所以呢?”时月睁开眼睛,吐出一粒葡萄籽,脸上的表情毫不在乎。

张井俞挑眉,毫不客气地说:“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你要赶我走吗?”秋千不晃悠了,时月平静地问。

张井俞一怔,望着时月魅惑的眸子,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是你违反约定在先。”他说。

时月的嘴角弯起一个嘲讽的笑,轻声说:“好啊,我走。”

回到房间,时月对一切毫不留恋,张家那幅古画不能带走,她只拿了那幅张井俞画过的残画,藏于袖中,不出三分钟,走了出来。

时月担心张井俞有顾虑,率先开了口:“我暂时不会作乱。”

“你保重……”张井俞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忘记了多言。

时月眼里的最后一丝光芒熄灭。

张井俞惊讶地张大了嘴,与此同时,他看到院子里的花朵明显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绽放的花朵纷纷从枝头坠落,月光像冰一样冷,冻得他全身都凉透了。

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为什么会感觉到心痛?时月浅笑,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一份痛苦,也算解了那一巴掌的恨。

张井俞目送着时月走出大门,直到她消失在黑夜中,胸口的不适感才减轻了。

“阿琛,我一定会没事的。”

离开张家,时月望着夜空,语气坚定地说。

两天后,学校教务处放广播通知,图书馆发生的事是因为进了小偷,目前小偷已经被抓住了,自从时月离开后,图书馆的恐怖传言才慢慢散去。

时间如白驹过隙,流逝无痕。

一日,张井俞心血**,打开那幅古画,意外发现画纸上的画像流下了眼泪,他有点于心不忍,会不会做得太过分了?

沈白茶不知道时月离开的事,问起张井俞,他说时月和舅舅到国外去了,也许以后都不回来了。

学校里时月许久没来上课,其他人不在乎,宁哲却百般询问张井俞时月的下落。张井俞以为时月再也不会回来,所以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下午,放学铃声响起。

张井俞收拾书包就往学校外面走去,校门口一下子热闹起来,学校修建在半山腰,有不少家长开车来接孩子,山脚下有公交站牌,许多学生开始等车回家。

张井俞心不在焉,自从时月走后,他老是习惯性地走神,他在分岔路口等待,斑马线对面,红灯亮起,他下意识就往前走,一只手抓住他的书包带子,把他扯了回来:“学生会会长,你不要命了?”

张井俞回头就看到宁哲,宁哲松开他,嘴角**开一个痞痞的笑。

“时月去国外了,要我说多少次你才相信。”张井俞有点无奈。

这个星期内,宁哲在校园和路上,堵了他无数次,每次都是围绕同一个问题。

“时月去哪了?”老天,果然他又开始问了。

“我不知道。”张井俞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宁哲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先是说去国外,然后说去旅游,现在说不知道,张会长,你是不是记性不好?”

“这次是真不知道,她没手机,我没她行踪,就是这样。”时月来到这个世界,从未用过手机,现在张井俞才知道,时月离开后,他彻底失去了她的消息。

“算了。”宁哲郁闷地低下头,自顾自地走了,剩下张井俞一个人站在站牌下,发了很久的呆。

张井俞回到家,晚餐还没做好,他去了时月的房间。

**铺着时月的枕头被套,柜子里挂着时月的衣服,书桌上是时月的摆饰,可是它们的主人离开了。

张井俞坐在时月的房间内,取下那幅古画,手抚过那幅画卷,心中一片茫然。

他本意不是赶她走,只是希望时月能知错就改,尊重这个世界的规律,不乱发脾气,不乱用法力,给他人造成负担。

但愿,她会明白他的苦心吧。

张井俞推开窗,发现天空中飘起了白色的小花,下雪了。

雪花像蹁跹的粉蝶,随风飘扬,冥冥之中掩过大地,不知不觉对面的屋顶上已是白茫茫一片了。

“小俞,来喝排骨汤了,天气冷,给你暖暖胃。”沈白茶推开门,带进来一阵寒风,张井俞连忙起身,接过母亲手中的碗。

“唉,也不知道小月那孩子在国外过得好不好,也不打个电话回来,这屋子我天天给她收拾,盼着她回来。”沈白茶扫视了一下屋子,伤心地出去了。

张井俞愣住。

等母亲走远了,他才把视线从窗外移到手中的青花瓷碗上,热汤冒着浓浓的香气,温暖了整个心窝。

时月离开时,没有带行李,没有穿鞋,她身上没钱,这么冷的天,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一股酸涩忽然涌上张井俞的心头,说起来,时月在这里无亲无故,只有张家是她唯一的住所,他怎么就舍得说那么重的话?

张井俞站直了身体,望着时月离开时走过的大门,心绪复杂地说:“你在外面吃够苦,明白错了,就回来吧。”

一切都是她的顽劣心性惹了祸,只要学会长大、换位思考就好了!时月怎么就不明白呢!

真是让人心烦啊。

04

大雪下了几夜,世界变得幽雅恬静。

这一日,雪花仍旧肆意地绽放,洁白的雪如白色的蝴蝶,在这座城市上空,画着翩翩的弧线。

一朵雪花飘到洋槐树上,又一朵雪花从树旁的玻璃橱窗飘落,变成了地上一滴水,橱窗上方的牌子,挂着“宠物医馆”几个字。

“一点都不挣扎,它们不怕痛吗?”

半人高的柜台前,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伸长脖子,看着另一个女生抱着一只萨摩耶,正在耐心地给它打针。

外面是童话般的冰雪世界,街道上空无一人,这家宠物医馆的壁炉内冒着柔柔的火光,散发出的温暖将人包围。

医馆内整体装修温馨,门口放着一只可爱的红色小木马,墙壁上挂着几米的唯美漫画,进门左手边,会客的地方摆着懒人沙发和茶几,角落的花瓶里插着几支猩红的寒梅,淡淡的梅花香气萦绕在屋子内。

进门右手边是一排整齐的书架,上面摆放着宠物用品、食品和药品,几张天蓝色的小**,是给宠物们提供休息、养病的地方。

冬天来宠物医馆的顾客很多,今天难得清闲,只剩下两只宠物,一只感冒的萨摩耶,一只爪子受伤了的小猫。

听到女孩子的问话,黄淼淼清丽的脸上浮现一个温柔的笑容,然后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萨摩耶的脑袋,给它打完针,对女孩子说:“宠物也像人一样,需要安抚和关怀,你跟它讲清楚打针的原因,它们不会闹腾的。”

“啊……”女孩子伸出食指,小心地戳了下狗狗的爪子,立即缩回手,“这样啊。”

“你把它抱回到病**休息,我看看猫的伤势。”黄淼淼说着,一边拿着医药箱走过去。

“抱抱抱……它?”女孩子闭了闭眼睛,目光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拒绝,她犹疑地问,“不会咬我吧?”

“不会的,贝贝很乖。”黄淼淼眼神专注,一心在给猫治疗,这两只宠物的主人都要上班,暂时把生病受伤的宠物寄放在店内了。

“小月?”见到女孩子一动不动,黄淼淼推了推口罩,眼神里表现出疑惑。

的确,现在搓着双手,脸上泛起了为难的苦笑,用不善的眼神扫了一眼萨摩耶的女孩子就是时月,三天前她来到黄淼淼家开的宠物医馆,成了一名工作人员。

“没、没有……我……”时月有点慌,她作为一只花妖,以前打交道的全是植物,头一次要抱一只这么大的动物,她心里挺别扭的。

“汪——”

“啊——”

两道叫声同时响起,本来趴着的萨摩耶,忽然直起了身体,吓得时月后退了一大步,双手交叉呈防御状挡在胸前。

“……可能你吓到它了。”黄淼淼不知道该说什么,走上前,抱起萨摩耶,亲昵地蹭了蹭它的脑袋,安慰它,“乖,没事的。”

原本情绪激动的萨摩耶,在黄淼淼低沉轻柔的声音中,慢慢安静下来,最后蜷缩在她怀中,委屈地呜咽着。

黄淼淼打开里面一张门,里面是一个小型的休息室,摆放着七八张病床,她把狗放到病**休息,用十多分钟,治疗好猫咪,也安妥好了猫咪。

“你多学学,时间久了,就知道怎么和它们相处了。”

黄淼淼脱掉手套和口罩,洗完手,打开一点点窗户通风透气,倒了两杯玫瑰花茶,安安静静地坐到沙发上。

“你怎么脾气那么好?你不发脾气的?”

时月感觉好窘迫,不服气地坐到沙发上,拿起茶喝了一大口,黄淼淼还来不及叫住她,时月立马把茶水喷了出来,用手扇风,喊道:“好烫!好烫!”

“你小心点,怎么老这么毛躁。”黄淼淼手快地扯过几张纸巾,给她擦嘴角,然后起身,重新给她换水。

壁炉里的火呼呼燃烧着,映红了时月的脸庞,时月擦着嘴角,神情复杂地望着黄淼淼踮起脚尖,从橱柜里拿玻璃杯,试水温。

“干吗看着我,怎么了?烫傻了?”黄淼淼转过身来,把一杯温水递到时月的手里。

“没。”时月懒懒地回答。

黄淼淼这样的女孩子,对所有人都很好,跟张井俞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时月感到一阵失落,这种温柔的性格,她无论如何也学不来。

“时月!原来真的是你!”一个带着惊讶的男声突然在门口响起。

时月和黄淼淼同时向声音来源处看过去,只见张井俞裹得像一头棕熊站在那里,眼神里充满了光芒。

“井俞,你来了!”黄淼淼双颊染上绯红,走过去很自然地帮他一起取下厚厚的围巾,嗔怪道,“你过来怎么不先打声招呼?”

张井俞看着她的样子微笑:“我去了你家,阿姨说你在医馆,我直接过来了。”

他说完,往沙发边走,黄淼淼默默地把他的围巾挂到一旁的衣帽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暖手。

“你怎么来了这里?”张井俞问时月。

时月眼睛在屋内乱瞟,咬紧了牙齿,不回他的话。

“小月是宠物医馆的一名工作人员,本来她是自愿来的,不过我和妈妈商量过,还是按照正常员工开给她工资。”黄淼淼淡淡一笑。

“是吗?”张井俞冷笑,有过前车之鉴,他唇边泛起一丝不相信。

见到面色不善的张井俞,黄淼淼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井俞,小月是我朋友。”

时月笑了,先是满意的笑容,然后笑容慢慢冷却,最后凝固成一抹冷酷的嘲讽,她起身,故意推开窗户,任由冷冷的北风吹上她的脸。

她穿得单薄,里面是换季前的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红色毛呢斗篷,脚上穿着驼色的毛绒靴子,寒风吹来时,时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小月,你这样会感冒,快关上窗。”黄淼淼十分操心,走过来,不顾时月的蛮横阻拦,一把拉上推拉窗。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过了片刻,时月赌气似的开口:“屋里太闷,我出去了。”

随着一阵冷气从身边卷过,那个火红的身影已经冲出去了……

05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街道经过清理,积雪还有鞋面那么厚,时月踩在“咯吱、咯吱”的雪面上,大步往前走。

走了一段,她停下来,偷偷地往后看,没有人追出来。

“张井俞,我恨你。”时月气得一跺脚,对着旁边的一棵树踹过去,纷纷扬扬的雪沫洒下来,落了时月满身。

寒冷的西北风呼啸而过,入眼即是一望无际的白,时月一身红色,像一团火,在雪白的地毯上前进着。

绕了大半个圈,走进一条两边都是梧桐树木的大道上,前面一个人直直地站立着,像是等待她多时。

时月焦躁不安的心,忽然就安静下来了,她的心底生出几分窃喜,脸上依然冷若冰霜。她双手背在身后,看也不看地朝张井俞走去。

“时月,淼淼的病刚好,你不要再去吓唬她。”张井俞迎面向她走来,走到她眼前,立住。

“哦。”时月倒是不在意地点头,忍不住解释,“我没吓她,只是想和黄淼淼接触下。”

“你为什么——”

“想看看她多好,你才会这么保护她爱护她。”时月打断他的话。

张井俞脸色颇不自然,扯开话题:“你很久没去学校,耽误了不少功课,我跟老师说你家里有事,自作主张给你先办理了休学手续,你没意见吧?”

“无所谓,反正我不是因为这个去的学校。”时月一边说一边含笑看着他。

张井俞感慨于她的直白,知道时月反感,也没过多地说教,轻声问:“你和淼淼接触我没意见,你能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伤害淼淼吗?”

“能。”时月满脸真诚。

张井俞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笑,他看着这个许久不见,开始讲道理的女生,轻轻叹了口气:“淼淼还在担心你,外边冷,我们先回去?”

时月跑出来的目的,就是看他会不会出来寻她,现在目的达成,时月不是傻子,她也不想在外面受冻。

“好啊,回去。”她转身就想走。

“走这边,我抄近路才赶到你前头。”张井俞伸出手,把时月扯过来,扭转了一个方向。

有什么了不起!

时月回头,用力瞪着男生的背影,但张井俞已经走远了几步,时月只得加快脚步,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沿着雪地走了一会儿,回到了宠物医馆。

“小月,你回来了。”黄淼淼依靠在门边,抱着一个热水袋等待,见到时月,把热水袋塞进她怀里,“我怕你喝水又烫到,给你又倒了一杯水,外面冷,你肯定冻坏了,你先抱着这个。”

黄淼淼见她愣住,展颜一笑,像是在安慰她:“之前你烫伤没有?一下子掺和这么多事,我都忘了问了。”

“没有,好着呢。”时月吐吐舌头。

黄淼淼点点头,然后看着张井俞轮廓分明的脸,向他问起一些考试笔记的事,黄淼淼病好后就回了学校,功课落下一大截需要赶上来。

宠物医馆是黄淼淼的妈妈开的,黄淼淼喜欢动物,心思细腻,学习不忙的时候,常常会过来帮忙。

时月坐在沙发边,看着桌子旁低声讨论的两人,突然不那么厌恶了,耳边的嘈杂渐渐远去了,她的心有些失落。

那日从张家出来,她去了一趟森林玩耍,虽然她是妖,但她畏冷,冬天的寒气愈重,她愈想找一间温暖的屋子住。

思前想后,她决定接近黄淼淼,老实说,她这次来真的没半分恶意,和张井俞说的话也是真心的。

她只想弄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输给了这个人类女子。

时月找到黄淼淼,说清了自己的情况,没有地方去,黄淼淼上次秋游见过时月,耳根子软,和妈妈商量后,答应让她来,还给时月安排了住处。

黄淼淼知道时月无依无靠以后,像个姐姐一样关心她,短时间相处下来,时月对她也徒增了几分好感。

黄淼淼,好像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讨厌。

与之相反,她很好很善良,是自己比她坏多了。

傍晚时,萨摩耶被它的主人接走了,那只猫的主人没时间过来,黄淼淼需要送它过去。

时月接下了这活儿。

“喵……”走了一段路,听到一声轻不可闻的猫叫,时月缓慢转身过去,随即摸摸鼻子笑了,只见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猫死抱着爪子,恰好卡在了一户人家院子的栅栏缝中,树叶落在它身上,簌簌而落的雪花粘了它满脸,脚下没有支撑,猫便不停地扑腾着。

“笨猫。”时月带笑,心中的烦闷竟也渐渐消散了。

她点地起身,飞快地跃向了旁边一棵大树,左手环小猫,右手勾住花猫的脖子,用掌劲分开栅栏,将它带了出来,一并落到地上。

“遇上我,算你好运。”时月说着放下猫,看着它飞快地跑走了。

把手中的小猫送到顾客的家中,那人万分感谢,还给了时月一把糖果。夜色宁静,雪地反射出刺目的白光,而时月的心情也随着夜的静止而静止了,张井俞在黄淼淼家吃了晚饭,帮黄淼淼辅导功课。

时月对那些算术题可是没半点兴趣,索性借着出来送猫,透透气。

她发现自己竟然不吃醋了,也许认为他们很般配吧。时月想着,心里竟然莫名地扯出了淡淡的苦涩。

记起来黄淼淼要她买猫粮,时月往宠物食品店走去,风水轮流转,想不到她时月也有心甘情愿给别人跑腿的这一天。

以前买东西,都是张井俞付钱,现在的花费,黄淼淼提前预支了工资给她,从来没有赚过钱的时月,第一次拿着钞票,觉得它分外好用。

“买五份猫粮。”时月咬着一根棒棒糖,把几张红色的钞票拍在收银台上。

服务员微笑地看着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您自行选购,我们家猫粮有不同的口味。”

椰丝蛋糕、草莓慕斯、奶油甜筒、巧克力饼干……时月看到什么,统统买了下来,直到那几张红色的钞票从手中消失,变成了几枚硬币,时月才发觉她提前花光了一个月的工资。

提着一袋子物品回宠物医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时月下意识地躲到一边。

“淼淼,你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明天我再过来。”张井俞肩上落了细雪,开口说道。

“好,我们明天见。”黄淼淼迟疑了一下,伸手给他拂去雪屑,就在她踮起脚尖那一瞬间,张井俞忽然倾身,伸出手轻轻地抱了她一下,“明天见。”

张井俞眼中,流溢着时月从未见过的温柔爱怜。

时月望着远处的一对璧人,微微垂眸,听到胸腔中传出好像碎片裂开的声音。

一时之间,心痛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