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撒谎这件小事

离开了派出所,潘晓婳非要上“桐城里”吃一顿压压惊,另外三个人拗不过她,只好陪同着一起去了。“桐城里”是同城的指标性美食场所,它具有同城的本地特性,它就像北京的全聚德、南京的南京大排档、长沙的火宫殿,它们所包含的城市记忆既是游客的也是本地人的。

“诶!吃饭不许玩手机!”穆长华一筷子敲过去,潘晓婳敏锐地拿着手机往后缩,穆长华对她并无任何威慑力可言。

穆长华摇头:“这可是你说要来‘桐城里’的,来了又坐着玩手机,你还吃不吃东西了?”

潘晓婳白了他一眼,继续对着手机偷笑,直到庄信瞥了她一眼,她才老老实实地放下手机,拿起筷子。吃了没有三口饭,手机猛烈地震动起来,微信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往外弹。同桌的三个人感觉到异常,纷纷向她投去疑惑的眼光。

“你做什么了?”

潘晓婳捧着饭碗笑:“也没什么,就是发了个朋友圈。”

两人掏出手机迅速翻看朋友圈,只见潘晓婳更新了一条微信朋友圈状态,文字是四个字“进来容易”,然后就是省略号,配图是刚刚拍的派出所。

图片派出所,文字:“进来容易……”,下一句能是什么?转瞬间就有十来个人评论,有些人没得到回复,还非常好奇地直接给潘晓婳发了消息。

穆长华和潘志峰两人看得目瞪口呆,论发朋友圈的艺术,谁也没有潘晓婳强!庄信却是极其淡定,夹菜、吃饭,动作优哉游哉,对潘晓婳的举动不予置评。

潘晓婳摆在桌上的手机又猛烈地震动起来,来电显示上显示着“庄律师”,潘晓婳把筷子一放,将手机设置成静音。她把手机往边上一推,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等到手机彻底黑了屏,她才拿起手机在微信里回复道:“姨妈,我们现在在‘桐城里’。”

庄信管她的妈妈叫“姨妈”,她深知庄信的语气,也知道如果她妈妈看到疑似庄信发来的消息,一定会把事情联想成很严重的大事。得知地点后,庄律师一定会火速地赶过来,至于潘老板?她刚刚发错了微信消息,不是对庄律师的私聊,而是把消息发在了庄律师、潘老板和她,她们一家三口的群聊里。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其他三人只会以为她只是发了一个疑似派出所的朋友圈恶搞,绝对想不到她靠这招骗来了两个大活人。

潘晓婳有一瞬间的犹豫,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不是等同于撒谎?但即使撒谎又怎样?靠撒谎才能把父母骗过来一起吃一顿饭的小孩,任谁也不会忍心苛责的吧?

一桌子的美食,潘晓婳这才有了欣赏的心思,甚至和穆长华抢起菜来。庄信忽然低下了头,手放到餐桌底下鼓捣了一阵,再抬起头时脸上充满了不赞同:“花花,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这是在骗他们!”

穆长华还以为庄信才看到朋友圈,满不在乎地说:“这不就是好玩儿吗?用得着上纲上线吗?”

“那你有想过被骗的人的感受吗?”

“哟!稀奇!这可真是稀奇!”穆长华放下筷子,大惊小怪,“庄信,庄大少爷也会照顾别人的感受了?平常怎么没见你多照顾照顾我的感受?”

三句话讲不到一块儿去,庄信懒得和他计较了,张嘴道:“愚蠢!”抬起眼帘瞪着潘晓婳,“我建议你最好向他们说清楚一切!”说是建议但语气丝毫不客气,完全就是在命令她。

穆长华看不过眼,帮腔道:“凭什么呀!”

穆长华一搭腔,两个人又吵起来了。也不能说吵起来,穆长华瞎咧咧一大串,庄信就回他两个字,把他气得够呛,然后继续瞎咧咧。潘晓婳想要平息战火,却被潘志峰拦下,嘴上说:“男孩子嘛,吵吵嚷嚷是常事!”

然后整顿饭的重头戏来了,“桐城里”大门口走进来一对脚步匆匆的男女,两人边走嘴上边骂骂咧咧,女人说:“平时你对孩子就不关心,现在孩子出了事,你来怪我?”

男的辩解道:“我怪你?我是问你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的答:“潘志峰!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你难道就不会自己去搞清楚事情吗?”

与这对怒气冲冲的男女不同的是,潘晓婳几乎是惊喜地回头,脆生生地喊:“妈妈!”看到那对男女看向这个方向,她挥起手来大喊,“爸爸,妈妈,我在这!”

爸爸,妈妈,我在这!

回到“桐城里”,潘晓婳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过去。

她和所有青春期的大姑娘们一样,只会拖长声音用愤怒或者无奈的语气喊“爸”“妈”,但绝对不会像一个六岁的小姑娘那样甜腻腻地喊“爸爸,妈妈”。她刚刚的喊声特别脆,如同五六岁时父母带来“桐城里”吃饭,她坐在座位上等,父母去独特的点餐渠道取食物。她那时还没有板凳高,坐在凳子上,两只脚悬空,像**秋千一样**来**去。

等看到爸爸妈妈端着美食回来,她就会冲着拔丝丸子和酒酿地瓜发出催促的喊声,她喊:“爸爸,你快点!”

潘晓婳看着父母穿过众多桌椅朝她走来,背景是“桐城里”座无虚席的客人们,伙计们穿着独特的服饰,穿行在餐馆的各个角落。远处的开放厨房蒸汽袅袅,菜下油的锅刺啦声扎进她的耳朵,声音一下子多了起来,说话声、吆喝声、餐碟碗筷碰撞声**在一起,她微笑着被惊慌失措的母亲拥进怀里。

“哈哈哈,大侄女你太厉害了,你居然把你爸妈骗来了!”

潘志峰一句话让温暖情境中的一切失去颜色,潘晓婳张皇失措地看向妈妈,嘴唇霎时间白得没了颜色。她祈求庄律师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但庄律师多么精明,当即松开怀抱,问:“这是怎么回事?”

形势突变,潘志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脸懊悔,不敢轻易开口。潘晓婳求助地看向自己的两个小伙伴,庄信和穆长华两人一个置身事外,一个不在状态,求助无门的她惴惴不安地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潘志文被即将成为前妻的庄淑萍埋怨了一路,找到人才发现是一场乌龙,别提他有多气了,“爸爸看了那张派出所的照片和定位吓得都快要突发心肌梗死了。花花,你该不会真的是骗我们的吧?志峰,你告诉我花花是不是骗了我们?”

穆长华脑子一转,明白了潘晓婳的心思,劝道:“叔叔阿姨,你们俩先坐下吧!真不是花花骗了你们!”穆长华把两人摁下,解释道,“花花刚刚遭遇了抢劫,被吓得够呛,情绪刚刚缓和一点,你们看,现在又一脸惨白了吧!”

两人一看自己的女儿还真是白着一张小脸,潘志文是个单纯的爸爸,这么一听也就信了,关切地询问了起来。庄律师倒是知道穆长华是个嘴里跑火车的货色,她谨慎地看向自己的侄子,直到庄信点头她才敢相信这一切。

两人询问其被抢的细节,潘晓婳磕磕巴巴答不全,穆长华又出来帮腔:“钱财损失、受伤什么的是没有,但花花是真的被吓得够呛。主要也怪我和庄信,要不是我们俩没和花花一起回家,她也不会遇上这种事了。”

潘志文连忙说:“也不能怪你们,要不是你们及时出现,就花花她小叔那一米六的身高,说不定还要让花花保护他呢!”潘志文说完自己乐了,转头看向女儿惨白的脸,心里头又骂了自己一句,不管女儿身高多少,她始终是个女孩子。

穆长华找服务员给两人加餐具,又说:“叔叔,其实最主要的是你和阿姨能好好陪花花吃顿饭,给她压压惊,那比什么都靠谱!你和阿姨在,花花才能真的安心!”

一句话讲到三个人心坎里头,潘老板和庄律师对视一眼,难得地达成了共识,两人好好地陪着女儿吃一顿饭。

潘晓婳被爸爸妈妈夹在中间,幸福得人都有些恍惚,她以为自己会挨顿骂,她以为庄信会拆穿她,却没想到庄信没有拆穿她的谎言,甚至还帮着穆长华一起为她的谎言作伪证!

故地重游,潘晓婳掉进了蜜糖罐,在时光的间隙里她偷回了一顿晚餐。在座的人都是和她一起从过去走到今天的人,他们吃饭、聊天、说说过去的糗事、谈谈彼此的趣闻,潘晓婳乐得忘乎所以。

离开“桐城里”的时候另外三个人相当识趣地上了一部车,把另一部车留给潘晓婳一家三口。潘晓婳拉着妈妈上了后座,而爸爸坐在前面开车。回家的路上潘晓婳依然显得相当快活,然而庄淑萍拍了拍她,长叹了一口气:“你想见我们或者有事找我们,给我们打电话就行了,以后可不许撒谎骗人了,虽然爸爸妈妈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今天真的是担惊受怕。”

什么意思?骗人?潘晓婳尖声回答道:“我没有!”

庄淑萍依旧叹气:“妈妈已经托人问了,派出所里今天根本就没有未成年人犯案的记录!”

潘志峰他根本就没有追究!没有追究,当然不会有记录!潘晓婳毫无证据,百口莫辩,只能苍白地强调:“我今天是真的差点被人抢劫了!”

“够了!”庄淑萍喝止她,“你这样做的原因我们都明白,打小我们就爱带你来‘桐城里’吃饭,在你眼里‘桐城里’不止是个吃饭的地方,它更是我们一家人的回忆。你想见爸爸妈妈、你想和我们故地重游,这些没问题!但你拿人身安全这样的事情来欺骗父母这就是不对!”

“我没骗你们……”潘晓婳拗着回话,实际上又有点小高兴,因为庄淑萍还记得他们一家和“桐城里”的往事。

但庄律师却把她的话当成了犟嘴,情绪上来了就说:“难道说你没有要想阻止我们离婚?”

潘晓婳瞠目结舌:“我难道不该有这个想法吗?”笑话,难道哪家父母离婚,小孩子要拍巴掌、放爆竹庆贺不成?

“离不离婚这是法律赋予每个人的权利!”庄律师发怒了,“潘晓婳!我记得那天我们把道理都跟你讲清楚了!”

“咳咳,淑萍,你别凶她,好好跟她说……”潘志文出来当和事佬,两人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在密闭的空间里,当着潘晓婳的面吵了起来。

潘晓婳忽然想起了那天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晚餐,那顿晚餐就像是他们分道扬镳之前的仪式,他们为潘晓婳编造出一个美好家庭的幻象,然后告诉她,他们要分开了。和那天相比,今天也算一个仪式,是一个她给自己设立的仪式。

仪式过后,她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哪怕他们清楚地看见了回忆,但也丝毫不能阻止他们离开。

那天之后潘晓婳又成了行尸走肉的状态,浑浑噩噩地游走在学校和家之间,但却更少见到庄律师和潘老板了。她变得有些迟钝,对外界感知缓慢,总是莫名其妙地发呆,别人跟她说什么她都应好,只是话没往脑子里去。常常是饭吃到一半发觉穆长华或者庄信不见了,再一问罗绮又想起他们似乎说过有事要先走。

然后就是现在这样,忽然被人带到了校门外的某个奶茶店坐着,回过神来发现罗绮浑身不自在地向她求救。潘晓婳仔细一看,对面竟然还坐着于欣和一个男生。她撞了撞罗绮,问:“怎么回事?”

“于欣说王建军请客,硬把我们拉了过来。”确切地说是硬把罗绮拉了过来,拉住罗绮如同制住潘晓婳的“七寸”,再加上潘晓婳在走神,不知不觉就被带来了这。

王建军捏着菜单问喝什么,贼眉鼠眼地时不时瞥一眼潘晓婳。潘晓婳被他看得发毛,赶紧拦下说:“不用了,我们减肥,不喝奶茶。”

“那咖啡?”

潘晓婳呵呵笑:“太晚喝咖啡睡不着,怕明早上会迟到。”

“正好呀!”于欣一拍巴掌,“明早让王建军顺路带你来学校!他有辆小电瓶车,正好可以载人。”

于欣脸上写着“太棒了”,算盘打得啪啪响,潘晓婳忍了又忍到底没骂人,只说:“呵呵,你真会开玩笑。”

哪知道对方一脸懵懂听不懂人话,反而说:“你别害羞,大家都是同学,交流交流,做个朋友嘛!”

她最后那个“嘛”字拖得老长,潘晓婳像是喝了一瓶兑了生抽和芥末的可乐,表情难看到变形,她尴尬地勾起嘴角看向罗绮,罗绮诡异地点了点头。

潘晓婳拽着罗绮起身,两人甩下一句有事先走就往外撤。她勾着罗绮的脖子,怒道:“于欣这么个奇人,你怎么不躲远点!”于欣吃饭不付账又挑拨离间,还曾经因为一瓶饮料出卖了潘晓婳,经过这些事,二人一致认同于欣是个“妙不可言”的人,却没想到还能做出“撮合”、“凑对”这样的奇事!

罗绮无辜得很:“她问你话的时候你也没说不来啊,我不就以为你想来吗?”

潘晓婳悔得忍不住拍自己脑门,也不再计较,只想快速离开是非之地。但是王建军大概也是不知情的,嘴里还嚷嚷着:“怎么走了?你不是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一说她就会……”

会什么潘晓婳没听清,紧接着于欣跟了上来,拉着她的胳膊往一边凑:“你傻呀!有人请客,你走什么?”

潘晓婳忍不下去了,叉着胳膊问:“我没兴趣跟他做朋友,任何意义上的‘朋友’!我对你这种爱挑拨离间、吃饭不付账的人更不感兴趣,我为什么不走?你撒手行吗?”

“嘿,你……”于欣只捏过软柿子,没碰过硬茬子,当即就怂了,偏偏嘴里还不干不净,“你真是有病,我好心好意介绍个朋友给你,你都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好心没好报!呸!”

于欣撂下狠话就跑,潘晓婳也没计较,毕竟能送走这尊“大佛”那就是最棒的了。她拉着罗绮走出店门:“走吧,我们找穆长华去!”

罗绮慢腾腾地说:“可是穆长华不是去练球了吗?”

“他今天要练球?”潘晓婳才记起来,穆长华似乎是这么跟她说过,说班级篮球赛要开始了,他和庄信都入选了,还让她们去看。当时潘晓婳觉得看练球没意思,也就没答应,现在想起来两个小伙伴都去练球了,她又有些无所事事,索性还是带着罗绮去了篮球场。

然而又出状况了。一路上几乎所有认识的人不是对着潘晓婳咳嗽,就是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她,问:“你的新朋友呢?”

潘晓婳不明白,这是什么最新流行的段子吗?直到有人隐隐约约跟她说王建军人挺不错的,她才算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生气就开始吼:“瞎说什么?什么王建军,什么朋友的?我就这三个朋友,庄信、穆长华、罗绮!”

对方被吓了一跳:“你是害羞还是怎么的?于欣往外说的可不是这样啊!”

这一说算是真相大白,潘晓婳早该想到于欣这个奇人,肯定不只是叫人去喝饮料,把她和王建军“凑对”这么简单,小小年纪竟然还懂得通过舆论造势?

潘晓婳气得反而冷静了:“班长,你给我说说,她都是怎么说的?”

班长是个男生,一个男生也会跟着瞎传这样的话,可见于欣编故事编得有多厉害了。果不其然,王建军上次提出让她当“间谍”,成为“革命同志”,窃取二班“情报”的事,被于欣编排成了两人是欢喜冤家,互生情愫,女孩胆怯不敢点头。

班长说完故事还不忘补两句:“你为什么不想和王建军玩?王建军除了爱看抗日剧,有点走火入魔之外,还是挺好的。”

“守大门的陈大爷除了爱看抗日剧,有点走火入魔之外,也挺好的,你怎么不跟他做朋友?”潘晓婳虎着脸,把班长给骂走了,人走了,她也还在念叨,“什么人哪!我和谁玩管得着吗?我是个人,又不是他写的剧本,凭什么按他们期望的发展?”

说完这句话潘晓婳自己愣了。秋分以后的太阳不如夏天那样灼热,又是五六点钟,太阳要落不落,一层金光镀在潘晓婳身上,她本来是暖的,只是风一吹又觉得凉了。

谁不是个人呢?她不甘愿做别人的棋子,不想按照别人的期望发展,那她凭什么希望别人按照她的期望发展呢?她觉得这些对着她指指点点的人烦不胜烦,那些被她掰回固定轨道的人又会怎么想呢?

罗绮见她又发呆,觉有些害怕,对着几米远的篮球场呼喊庄信的名字。两个男生听见了,没有往她们这边跑,而是直接跟同伴告别,拿起衣服和书包就走。

两人跑过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十几岁的年纪,精力旺盛,又喜欢打篮球,却因为罗绮说她不对劲,说撇下同伴就撇下了。跑到潘晓婳跟前,穆长华还先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再用手背贴上潘晓婳的额头,关切地问:“又发呆?是不是感冒了?不然怎么老走神?”

“封建迷信!哪里有感冒容易走神的?”

潘晓婳看着两人斗嘴,罗绮眼里满是担心,三个人把她围得满满当当,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问:“你们不打球了?”

穆长华生怕刺激她似的,回答:“打什么球,打球哪有你重要?走走走,我们吃火锅去!”

潘晓婳回头看球场上还剩下的人,零零散散已经组不起对抗赛了,只能投篮或者打个2对2。她被穆长华推着走,两边是庄信和罗绮,明明被包围却感觉到自己的残忍。庄信被扰乱了作息时间,穆长华放弃了打球,他们放下一切来陪着她,只为了她所谓的“回到从前”,可她到底凭什么让人家按照她的剧本发展?

有时候就是这样,对一个细节起了疑问,然后发现所有环节都经不起推敲。说起来好像是穆长华提议去吃火锅的,但他没吃什么还一个劲地喝水。晚餐之后去坐车,她盯着车站上的宣传海报两秒,就有人提议去看电影。大家都点头说好的时候,潘晓婳分明看见了庄信脸上有种计划被扰乱的懊丧,但他依旧没有拒绝。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大家都在迁就她,至于为什么迁就,她心里很清楚。

第二天吃完午饭,回到学校后的潘晓婳拉着罗绮出去玩,哪怕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但她依旧需要一个人来证实这些。

学校规定如果学生在学校吃午饭,就必须在教室午休,午休期间不得喧哗,不得在教室以外的地方乱走。但规定是这么规定,还是有不少学生偷偷溜去小卖部或者操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显然罗绮又把它当成了一场冒险:“不叫上他们吗?”

当然不!潘晓婳心里清楚,如果她叫上他们俩,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事,他们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跟她出来玩。然而这些是她最不想见到的!

两人溜出教学楼,来到一栋偏僻的实验楼外,实验楼的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碧绿的叶子形成一整块幕布遮盖在墙上,风一吹,碧波**漾。眼下的景色是惬意的,潘晓婳却忧心忡忡,罗绮本来就是敏感的人,见她心不在焉,咬了咬嘴唇,开口安慰她:“其实他们也是关心你。”

潘晓婳点头。

罗绮又说:“只是这样的做法不对,毕竟你也有你的自由,如果和谁交朋友都要受人指点的话那也太没趣了吧!”

潘晓婳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还跟着点头,到后来却越听越想笑,罗绮以为她还在心烦王建军的事,但其实她只是联想到了自己。连罗绮也会觉得王建军、于欣的做法不对,这是不是等同于她强硬地把所有人绑在身边的做法也不对呢?她毕竟不是所有人的宇宙中心。

“你要是觉得很生气的话,你就跟他们说吧!发个脾气也没什么关系!”

罗绮的说法让潘晓婳忍俊不禁,曾经的老好人现在居然会说“发个脾气也没什么关系”?

潘晓婳笑道:“看来你跟庄庄学生气学得还不错呀!完全可以出师了!”

罗绮先是一喜,然后又说:“还不行啦!”

潘晓婳满以为她是谦虚,转头一看才发现了她不自然的神色:“怎么了?还是罗娉又做了什么吗?”

当初,罗绮“学生气”就是被罗娉气坏了,哪怕她现在敢拒绝同学的无理要求,但还是拿罗娉没办法的话,也还是会很沮丧的吧!

潘晓婳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慢慢来,更何况你也不是想改变罗娉对你的态度,而是想……”

“我倒要看看午休时间是哪个班的学生不在教室午休,跑到实验楼来玩!”

两人见势不对,从地上爬起来就跑,还不敢回头查看身后的情况,生怕来的人认识她们。但不巧的是来抓人的老师刚好认识她们,不急不忙地站在她们身后尖着嗓子喊:“罗绮!你还跑?难道你妈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吗?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逃午休?”

潘晓婳放弃抵抗,认命地站住,转身想帮罗绮开脱:“阿姨,是我心情不好想出来走走,罗绮担心我才跟着出来的。”

女人还穿着潘晓婳那天在商场见过的那一身衣服,细高跟比天还高,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罗绮的鼻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不用帮她解释,我还不知道她?好吃、偷懒、爱玩,再没有比她厉害的了!”

罗绮背对着她妈妈,低垂着头情绪不高。女人看着她这个孬样又来气,喋喋不休地念叨,翻来覆去不过是不知道体谅父母、不和妹妹亲近、学习成绩不好让她丢脸,她越说越来气:“还有你那篇作文!”

作文怎么了?潘晓婳一早就想替罗绮出头,却被她死死拽着,潘晓婳顾及罗绮的意愿也就没有开口帮腔。

“你那狗屁作文,别人都是写爸爸妈妈,再不济也是写最爱的东西,你倒好,写最爱的奶奶?”女人气急败坏地说,“我和你爸一天到晚忙着赚钱养你,你奶奶给过你一分钱吗?你奶奶都是我们在养,你可真不错!‘最爱奶奶’!我和你爸真是掏心掏肺地养了一头白眼狼!”

潘晓婳记得罗绮讲过她是奶奶带大的,她是第一胎,两个二十郎当岁的人一下子变了爹妈,对孩子的事情措手不及,如果不是奶奶从旁协助,哪有这么顺利?

“你最爱的都不是我,我写‘最爱奶奶’又有什么错?”罗绮突然回头,挽起裤头和衣袖,小腿上青青紫紫的印记,手臂上指甲的画痕,乍一看触目惊心,不知情的人只怕以为她受过什么家暴,“这些全都是你女儿弄的,你以后最好把她看好了,别再让她对我动手动脚。”罗绮举起手臂冲着她妈妈说,“否则我受过什么样的伤,我就会让她受什么伤!”

“胡说什么,那可是你妹妹!”

罗绮忽然情绪激动起来,还没把满心眼里的愤怒发泄出去,自己却先哭了:“她有把我当姐姐吗?你有把我当女儿吗?这个家里面除了奶奶还有谁在乎我?”

女人显然没见过这样宣泄情绪的女儿,脸上有些讪讪:“你这傻孩子,你是姐姐,当姐姐的自然要多担待点……”

“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我担待?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罗娉要是受伤了你得难过成什么样子?我受伤了你就是这样对我?”罗绮哭得说话都艰难,“罗娉是个宝,罗绮是根草!我不写最爱奶奶难道写最爱你?我要是写了你那才真是白眼狼!”

女人听完之后彻底傻住了,傻愣愣地看着两个逃午休的学生手牵着手离开。罗绮气冲冲地拉着潘晓婳走时还没有停止哭泣,但她就那样昂首挺胸地与妈妈擦肩而过。

潘晓婳想,也许女人正在思考她长期以来对两个女儿的教养方式,也许她能明白自己长期以来的偏心和对罗绮的忽视,也许她会洗心革面从此以后一视同仁……但潘晓婳知道一切并不是主角打倒反派,世界一派和平这样简单。偏心在大人眼里只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即便是她们控诉了,但结果可能仍然不受她们控制。

潘晓婳蹲在罗绮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脊。罗绮把脸埋在膝盖上哭泣,她用双臂环住自己,哭得一抽一抽的,潘晓婳在一旁怎么劝也没有用。大概是觉得委屈,哪怕发泄完心中所想,也依旧觉得自己委屈。

隔了很久,直到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罗绮才微微抬起头,抽噎着说:“这次是真的出师了。”

潘晓婳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罗绮为什么要学生气?不是为了那些欺负她的同学、也不是因为罗娉,而是为了她那对偏心而不自知的父母。当她终于敢把自己的不满向父母控诉时,在她心里这才算真的出师了。罗绮都能有这样的勇气,难道自己不可以勇敢地去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吗?

潘晓婳强求已经决定分开的父母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她希望他们不要离婚,她希望他们可以永远是一家三口,但这样的要求对爸爸妈妈来说又有多苛刻?

爸爸妈妈没有按照她的要求去做,她便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让两个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空间的小伙伴对她担心不已。他们放下手边的事来陪伴她,完全没有私人空间地和她待在一起,她没有问过他们开不开心,也没有想过他们想不想这样做。她只是自私地逃避一切,缩在自己的壳子里,伪装成一切都没有变的样子。但其实一切都变了!她不是十岁也不是十二岁,大家明明已经走出很远了,没有办法再回到昨天。

她无法原谅自己的自私和懦弱,她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她站起来,往教室跑,她要去二班,她要去找庄信和穆长华,她要告诉他们,放心吧,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吧。眼泪不争气地流出眼眶,她奔跑着,心中却更是笃定,她不想成为他们的包袱,更不想成为锁住他们的枷锁!朋友不是这样的,家人更不是!

她站在二班的门口,对着教室里喊:“穆长华——”

那天中午忽然下了一场大雨,潘晓婳站在长廊上给父母拨电话。风很大,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水全都打在潘晓婳的鞋子上,白色的球鞋带着些污痕,慢慢湿透。冰凉的水汽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屏障,寒冷的屏障,她站在屏障里看着被雨水冲刷的树叶露出本来的颜色,似乎是生机勃勃的绿。

长长的彩铃声之后是冰冷的女声提示音,她心里的想法却没有变冷,她点开微信开始一条一条地留语音。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你们的女儿潘晓婳。”

“得知你们要离婚的这段日子我过得相当煎熬,并不是觉得突然,而是难以适应。我隐约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尽管我也许已经适应了没有你们的生活,但当你们真的彻底分开,这还是让我难以接受。尽管所有的道理你们都已经给我说透,但我仍然执迷不悟地不听、不看、不想。

我私心期望你们不要分开,我为这些改变心生忧愁,我从未感受过这样多的烦恼,像是从早晨睁眼醒来的那一刻起就难以呼吸,维持着缺氧状态一直到晚上睡去,周而复始。

我维持这样的状态过了很久,周围的朋友也为我担忧。我躲在自己的壳子里,伪装着一切不曾改变,我假装看不见你们的煎熬,只觉得自己最难受。

我罔顾你们的意愿,苛求你们不要分开,直到今日才忽然明白我给你们造成了困扰——你们本打算脱离这样周而复始的烦恼,而我却希望你们陪着我伪装开心。

事实上,这样并不能让我快乐。

我放手了,如果分开会让你们开心,那你们便分开吧。我想哪怕你们会分开,我也依旧是你们女儿潘晓婳。我爱你们。”

那些语音是不是有人收听她没有去想,她快步冲到二班门口对着里面喊:“穆长华——庄信——”

潘晓婳站在二班门口大喊,吓住了二班教室里为数不多的十几个人。穆长华和庄信被她惊到了,连忙往她所在的位置走,她看着却忽然笑了。两人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突兀地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走廊上。庄信敏感地察觉出不对劲,还没等他问话,潘晓婳仰起脸笑着说:“带伞了吗?”

两个男生一头雾水:“啊?”

潘晓婳继续问:“外面下大雨了,你们带伞了吗?”

“带了。”

得了回答,潘晓婳哦了一声又笑嘻嘻地走了,只留下一句:“那就好。”猝然离别多伤感,还是不告而别最贴心。

庄信总觉得她想说的不是这些,想找人讨论,但穆长华已经直接回座位去了。庄信看着潘晓婳离开的背影,第一次没有看出她在想什么。

潘晓婳想得很简单,她想说:“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吧!”不用再为一个叫潘晓婳的人烦恼,也不必再为她担心,她不会再成为锁住你们的枷锁,你们应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毫无负累,自由飞翔。

她原本想这样说,只是在最后一秒又停住了,既然决定放手,那就不应该再让他们担心。她应该静静退场,而不是高调宣扬。她放手了,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庄庄和木头,他们都自由了。她把发出去的语音一条一条地撤回,她把即将宣泄出口的情绪吞回肚子。她下的决定她自己知道就好。

她不会再这样任性地捆住他们,就好像成长从来只能是一个人自己学会。她得学会自己站起来,她得学会自己想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他们就像是一个点发出来的射线,也许有过共同的回忆,也许有过短暂的陪伴,但始终要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

故事没有结尾,但总得有人说再见。她不想不告而别,再拖沓也只能道一句“期待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