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春这件大事

周一太阳照常升起,层层雾霾挡不住班主任兴奋的步伐,进门时嘴里还喊着:“同学们,我们生活在历史的车轮之下!”

一班学生对此无动于衷,该补作业补作业,该早读早读。早在英国公投脱欧、撒切尔落选美国总统、韩国总统朴槿惠陷入执政丑闻、天宫二号空间实验室发射成功这些大事发生以来,他们就被历史的车轮碾压了一遍又一遍。潘晓婳甚至抽空对自己即将面临高考的姐姐表示幸灾乐祸,要增加至少十张A4纸的时事背诵要点。但还好穆长华没有待在历史老师当班主任的一班,否则以他那个一愁就挠头的习惯来说,只怕会秃顶。

少年秃顶,潘晓婳有些乐不可支,被前面转过来的罗绮吓了一跳:“你干吗一脸哀怨?谁惹你了?”

罗绮幽怨地看着她:“我回去之后思考了两天,我还是觉得我分析的没错,你说他为什么一定要犟嘴呢?”

潘晓婳知道她在说谁,但仍是有些啼笑皆非,罗绮也陷入了自己当年的困惑。潘晓婳当年也不理解为什么她一状告到舅舅那,反而挨批评的是自己。好像所有大人都觉得庄信是出色的,厉害的,能自己做主的,至于那些在她同龄人眼里的大问题,大人们觉得都是小事。

潘晓婳回忆了一会儿,叹气道:“你就别记着星期五那件事,别为那个发愁了。庄信他就是这样的人,认准一条道,他妈说他都不管用!除非他自己一头撞上去,自己琢磨出问题来,否则谁跟他讲道理也是白搭!”

“可是……”

讲台上的班主任准备上历史课,潘晓婳扭着罗绮,把她推回去:“别想了,庄信比我们谁都聪明!家里的大人也不拿他当小孩看,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担心‘历史的车轮’!”

班主任敲黑板,喊:“好了,补作业的人都给我把作业收起来,把书翻到《列强侵略与中国人民的反抗斗争》这一单元。”

底下补作业的同学看了看钟,虽然并没到上课时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作业收进桌肚,谁让人家是老大呢?

潘晓婳托着下巴听课,也可以理解为托着下巴发呆,文科对她而言不难,比起做题,她更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她为难的是上午最后一节语文课,她要当堂朗读自己的作文!

这是长雅新出的规则,集体备课,语文老师甚至配合着历史课进度来出作文题。潘晓婳写的是她的外公,生于抗日战争时期,上过抗美援朝战场的外公,她写“那些说外国月亮比较圆的大人,他们只是记性不好了,总有几节历史课会让你愤慨不已,总有一些捷报会让你热泪盈眶……”。她写的时候**澎湃,回过头发现自己要当众朗读就知道羞涩了。要是能请假就好了。她写文章时是一条龙,一但要上台当众展示就变虫了。

上课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出奇的快,一晃眼就到了最后一节课的最后一个环节——朗读作文。潘晓婳在语文老师宣布本周最佳作文获奖者之后,理了理衣服,相当有台风地走上了讲台。

她深吸一口气,朗读:“我的外公。外公是个乐观又睿智的小老头,常常手里拿着蒲扇。他一手挎着小菜篮,一手牵着条狗就去菜市场遛弯。他生于‘落后就要挨打’的年代,在炮火下生存,吃过野菜根,上过抗美援朝战场,扛过枪……”潘晓婳的作文是叙事作文,同学们听她娓娓道来,像是一幅画卷缓缓被打开,寥寥几笔战火纷飞,画风一转岁月静好。他们的眼前仿佛能清晰地看见一个老人的一生剪影,灰黄的背景是战争年代,青灰的是解放初期,色彩斑斓却带着沉淀气息的是他已老去但仍然鲜活的现在……

潘晓婳的心静了,当众朗读也没什么丢人,她乐意这样将外公的故事讲述给他们听。尾声是一段极其煽情的告白,不用看作文本她也能背出来,她有些走神,眼神一瞥发现庄信站在开着的后门边,眼睛似乎通红。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庄信似乎想进来找她,发现她站在台上又停了下来。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那人急匆匆地往一班冲,却被站在后门的庄信一把拉住,是潘志峰。两人红着眼睛站在后门的门口,静静地听着潘晓婳念:“拿起刀枪保卫家园,他曾是新生活的奠基石;放下刀枪建设家园,他是和蔼豁达的小老头。他是中国沧海桑田变迁的见证者,他是普通的小老百姓,他是我的外公……”

觉察不对劲的语文老师踱到后门,与潘志峰交谈起来。潘晓婳看着那三个人谈话的人,莫名其妙地哽咽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预感让泪水上涌,泪水蓄在眼眶里,她带着哭腔念出了作文的结尾:“我永远爱这个平凡、可爱的小老头。”

“其他同学再看看书,潘晓婳你出来一下。”站在后面的语文老师说。

似乎念书的时候总有这样的经历,你在教室里上着课,那天的日光并没什么不同,你也老是看钟,疑惑为什么还不下课。忽然就有人过来找你,用严肃的口吻向你发出噩耗:“你们家出事了,快跟着潘老师一起回家去吧。”

潘晓婳红着眼睛看向潘志峰,潘志峰想开口解释,电话铃声又打断了他。

一贯情绪内敛,满嘴嘲讽的庄信还是一副郑重的模样,只是他的眼睛红了,从眼睛一路到太阳穴和耳尖都是充血的通红。他拍着潘晓婳,语气沉重地说:“进去收拾书包,我们要回家去了,爷爷他……”

庄信的爷爷是潘晓婳的外公。潘晓婳像是CPU过热,程序在脑子里运转了一圈,关系梳理清楚之后,撞钟的木头就撞到了脑袋上,她只听得到嗡鸣声,只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垮了。她尚且反应不过来,大脑就已经下达了指令,让她走进教室去。她把书包拉链拉开,把课桌上的任何东西都一股脑地扫到书包里,拽着书包出来时,眼泪疯狂地往下掉:“走吧。”

三人走到走廊,忽然有人狂奔着追上来,穆长华在他们身后喊:“等等我!”

二班的任课老师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问:“穆长华,你跟着去干吗?那是你爷爷吗?”

穆长华回头,少年稚气的脸上布满了泪痕:“不是,但……胜似!”

那天的阳光跟平时也没有差别,走出教学区时,每间教室的学生们还如同往常一样上课,他们不知道这世界每分每秒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他们不知道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间,三个少年失去了他们记忆里最浓厚、最亲切的一笔色彩。

回家的路变得漫长而难耐,即便是这样,潘晓婳他们还是很迫切,明明知道自己难以接受,却还是迫切地想回到那个院子,迫切地想验证这一切是个乌龙,想回到那个熟悉的院子,看到那个熟悉的人。

下车之后的那十几米,潘晓婳是飞奔着过去的,进了院门又愣住了。庄信和穆长华紧随其后,三人在院门口齐齐停下,院子里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四处乱窜的狗被老老实实拴在院子一角,摇椅被挪到一边,院子里贴满了黑白的纸,纸扎的小人堆放在院子一角,楼下的正厅里已经燃起了火盆,烧起了纸钱,八仙桌上摆着香案、水果。院子里人来人往,人们忙碌着,行动的痕迹把小老头过去的踪迹都掩盖了。

熟悉的七大姑、八大姨忙着折纸钱,不知是谁推了潘晓婳一把,说:“去外公房里,再看看他吧。”

潘晓婳跌跌撞撞地朝小老头的卧室走去,床还是那张老式柱子床,幼年的她爬过床杆,扯过蚊帐,木头的雕花还被她掰掉过一块。那时笑着说不要紧的老头如今安安静静地睡在**,一块帕子盖住了脸庞。她在床前跪下,牙齿打战,眼睛发狠地盯着地面。一边的庄信跪趴着,把头死死地磕在地板上,眼睛通红却还死命地睁着。

庄律师在潘晓婳耳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那是潘晓婳许久没听到过的脆弱的哭喊,庄律师喊:“爸爸——”

潘晓婳的牙关节忽然就松了,决堤的悲伤让她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呜咽着哭出声来。恍惚间,她听到爸爸在安慰庄律师,抬眼时,她从迷蒙的视线里看到庄律师被爸爸搂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门外似乎有人在问穆长华怎么自作主张来了,穆叔叔粗犷的嗓门在鞭炮声里依旧洪亮,他说:“穆长华一年里有半年是待在庄老爷子这里的,不来像话吗?儿子,去给庄爷爷磕头。”

父辈将自己的人生哲学传承给下一代,人情世故,立足根本,孩子们耳濡目染地接受了父母的处世哲学,然后又如同本能地将它们施展出来。

不用穆叔叔提醒,穆长华也走进了卧室,他在潘晓婳和庄信中间跪下,重重地磕头,他说:“爷爷,你走好!这两个家伙以后就归我看管了!我一定照顾好他们!”他一手一个把人强硬地压在自己的肩头,然后轻声说,“我还在这,我陪着你们。”

潘晓婳把头抵在他的胳膊上,她感觉穆长华跪得笔直,有种从未有过的可以信赖的模样。

穆长华的手压在两人头上,他轻轻说:“哭吧。”

那声音带着诱哄,却又让人信赖,潘晓婳不再压抑自己,发出号啕声。她眼角瞥到庄信的脸,他红了几个小时的眼睛,此时终于落下泪来。

时光过去了不再回来,生离和死别都是分开,在聚散面前,争吵和决裂都失去了意义。它们苍白着,没力气再挑拨是非,从前因争执红眼的人,如今用彼此的肩膀汲取安慰,哭红了眼。分别,离开的人看不见他们的伤悲,留下的人团成一团,只能用回忆怀念。

那天穆长华不只是磕了头,他陪着庄信、潘晓婳一起,按照习俗烧纸钱、守灵,一直到把庄爷爷送走,如同庄爷爷的亲孙子一般,送他走了最后一程路。从陵园出来,三个少年一言不发地站在路边。生死大事,大人们却还有着比大事更大的人情交际需要处理,招呼亲朋好友吃喝,给来送葬的客人们安排车辆。

三个人蹲坐在马路牙子上,第一次对生死有了概念。陵园的山上还有着白烟缭绕,然而一切归于平静。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庄爷爷八十几载人生只存留在亲人们的记忆中。

“我们什么时候再来看看爷爷吧。”没人回答穆长华,但他知道答案是“好”。

临近十二月底,志愿填报表上交的最后日期也快到了。班主任们三令五申,告诫同学们这不仅仅是凭空填写一张志愿填报表,而是为了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奋斗目标甚至人生前进的方向。

新生入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让他们填高考志愿表,这听起来很好笑,但其实是用倒推法将步骤从未来一步步落实到现在。不给学生们树立远大而空泛的目标是长雅独有的教学方式。然而,道理谁都懂,只是潘晓婳依然不知道怎样填满这张表格。

“想什么?走,跟我一起去找庄信!”穆长华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手抓着潘晓婳手腕,把她提起来就往外拉,“有现成的聪明人在,干吗不骚扰他?”

穆长华把人往二班教室带,走到还在埋头做题的庄信面前,将他团团围住。三张志愿填报表,一张接着一张地往庄信的桌子上拍,他非常不客气地说:“别写了,先帮忙参考参考这个!”

庄信抬头,眼神有些茫然,手还是把志愿填报表拿了起来,看完就往边上一放,没用两分钟就把三张表格看了一遍。拨开前面两张,他捏起第一张说:“浙江师范大学新闻系?专业不错,学校换一个。”

两个指头一松,表格打着旋掉落,罗绮连忙上前接住,紧接着问:“那什么学校比较好?”

庄信睨了她一眼,答:“那就要看你能考什么学校了。”他挥挥手,示意下一个,潘晓婳忙不迭把自己的表格递上去。

“法学系?”庄信念出专业,又看了一眼名字,确认是潘晓婳无误之后,刺啦一声把表格撕了。

潘晓婳没来得及阻止,问:“诶,你干吗撕了?”

“我没记错的话,法学系是理工科吧?你待在文科班,报什么理工科的专业?”

面对庄信的质问,潘晓婳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其实我也不想报这个。”

但庄信却没那么好的耐心:“那你想报什么?别磨磨叽叽,浪费时间!”

穆长华又出来打圆场:“别急,别急,她就是有点瞻前顾后,你知道的!”庄信白了他一眼,似乎在说要你多嘴,但的确耐心起来。

潘晓婳犹犹豫豫地说:“我妈想让我填法学系,但我想去读新闻。”庄信发出一个疑惑的声音,把目光投向了罗绮,他怀疑潘晓婳是想和罗琦报同一所大学。

潘晓婳立刻明白过来,摇头说:“不是因为罗绮,是我,是我自己想学新闻。”

“哦。”庄信冷淡地发出一个音节,“还行。也得看你能考上什么学校。”

潘晓婳点头,老实巴交地回答:“我知道的。”

庄信手一摊,问:“没事了吧?没事你们可以走了……”

“我!”穆长华急急忙忙地说,“还有我的呢!”

“你?”庄信掏出一支笔,心不在焉地转起笔来,“你报什么大学?‘好吃大学’还是‘傻玩大学’?我看看,上海财经大学?你行吗?”庄信语气又变得不屑一顾,他优哉游哉地伸懒腰,懒腰伸到一半的时候正巧与罗绮对视,动作突地停下,“干吗看我?”

潘晓婳和穆长华回头,看见罗绮愤怒地盯着庄信。而庄信却如狮子一般,不将兔子的愤怒放在眼里:“我难道说错了吗?他之前不是想进NBA,就是想打电子竞技比赛,成绩烂成那个鬼样子,还想进上海财经?哦,你们可能觉得年级前五十还不错,但在我眼里弱极了。”

穆长华一反常态地嬉笑:“没关系,没关系,我基础不好我可以学,我可以请家教,我用上我所有的课余时间,说不定就人定胜天!”

回答穆长华的是庄信的又一声冷哼。没人接话,庄信又开始做点评:“什么样的冲动让你报了市场营销学专业之后又报工商管理?还有你这个国际商务,你是‘脑白金’喝多了吗?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你也太相信你自己了吧?”

穆长华像没听懂一样呵呵笑,说:“是我太贪了,那我删掉两个!”

“呵,白日梦做得可真好!”

罗绮冲上来指着庄信的鼻子嚷:“够了吧!能不能学着尊重一下你的朋友?这些日子以来穆长华为了避免你们俩沉溺悲伤,他每天想着法子逗你们开心!你除了刻薄还会什么?”

庄信抿着薄唇,道:“我可没有让他来!”

穆长华把罗绮拦住,让她别发火:“算了,算了,他说话就这样。”

罗绮瞠目:“你有病吧?他那样说你!”她想把潘晓婳拉到自己这一边,潘晓婳却冲着她轻微地摇了摇头,罗绮更气愤了,“你们一个两个,我真是受不了了!他根本就不懂得珍惜!”

“道歉!”罗绮不依不饶地指着庄信,“向我的朋友道歉,我觉得你的态度严重侮辱了他们!你必须道歉!”

三人没想过罗绮有这样大的火气,罗绮却收回手臂,抱着胳膊说:“这可是你教我的,你不会忘了吧?只要我自己觉得不合理,我就可以为我自己的不合理发出控诉。我必须让你知道,你这样口无遮拦、肆无忌惮非常伤人!而且你伤害的从来不是一个陌生人,是关心你、包容你的朋友!”

罗绮严肃地总结:“如果你再这样肆无忌惮下去,结果只会是失去我们!”

“嗨,没那么严重。”穆长华率先打破僵局,“就像我犯浑一样,但他也一样做过把我从泥沼里拖出来的事。这是相互的,没什么大碍!”

庄爷爷离开之后,庄信变得沉闷,潘晓婳变得少话,倒是穆长华像是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犹如那天跪在庄信和潘晓婳中间的样子,笔直得像一根可以倚靠的柱子。

穆长华认真地告诉罗绮:“再说,我以前就是个爱玩爱闹的个性,一般人也想象不到我会有回头是岸的这一天。转变总要付出点代价,大多数人都没办法立马把我往好里想,他那样说我也没错。”

“可是……”

穆长华淡然地笑了笑,又说:“你不是也说他爱闹别扭吗?实际上为我们着想,面上却总是一副嫌弃样,这一点还是你看穿的。我和他是十几年的朋友,这段友情如果还想要就得学着珍惜和相处。”他说得云淡风轻,“以后再有我犯浑的地方,就要靠他拉着我了。”

说罢,穆长华转头看向自己的三剑客小伙伴,潘晓婳张着嘴,感动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庄信更是深深地凝视着他。

穆长华画风一转,嘚瑟起来:“是不是觉得很感动?是不是立马要热泪盈眶?大哥先别哭了,帮我研究专业啊!最迟今天下午要交的!”

潘晓婳无语地翻白眼,推了他一把:“别发嗲!”

庄信嘴角抽搐,张了张嘴,最终从词汇库里挑了一个气势最弱的词汇,骂道:“愚蠢。”

“行、行、行!”穆长华脸上乐呵呵地,嘴上不甘示弱,“我愚蠢,你好聪明!帮我看专业!”

争吵的时候总被人追着要原因,和好却不需要答案。没有缘由就和好了,其实答案不过是舍不得。决心抛弃一段过往就绝不会舍不得,还有留念,故事也许就不会结尾。

潘晓婳在脑内发表感慨,然后傻兮兮地看着她的朋友们傻笑。也许每段旅程都终归孤寂,但心不孤独。

过了元旦,没多久就是期末考试。开学的时候没想过一个学期会这么快过去,到了考试前夕才又开始发奋向上。但还好这次三人组依旧有“庄老师”归纳知识点,猜题解救,虽然庄信每次都三令五申说这是最后一次。

拿成绩的当天,庄信将穆长华堵在走廊问他要成绩单,看到的成绩还算满意,又向潘晓婳伸手。潘晓婳抱着书包,老老实实地掏成绩单,然后小心翼翼地看庄信脸上的表情,没有发怒的迹象,她便很满意了。

把成绩单收回书包,三人决定去陵园看看小老头,准备离开时,庄信突然拉住了罗绮:“你的呢?装蒜啊?”

罗绮指着自己鼻子,问:“我的什么?”

穆长华爆发出一阵大笑,拍着罗绮的肩膀说:“你的成绩单!我们‘庄老师’现在把你当自己人了,快点交出来!”

“自己人?”

可不就是自己人吗?潘晓婳站在一边笑,用眼神示意罗绮拿成绩单给庄信看,现在他们不能叫三剑客了,他们有四个人,也许该叫四剑客?或者四大名捕?管他呢,到时候再说!

三人带着罗绮一起去了陵园,四个少年给小老头带了吃的、喝的,絮絮叨叨地和小老头说了许久,墓碑上的小老头笑得如同他每次见到这几个小孩时一样和蔼。

再从陵园下来时潘晓婳已经没有了第一次那样的悲伤,就像穆长华说的那样,小老头希望他们开心。

站在车站等车时,穆长华回头眺望陵园的山,然后说:“诶,我们去那个地方吧?”

潘晓婳和庄信对视一眼,那个地方指的是小老头以前带他们去玩的小岛,河中央的小沙洲,是他们除了小老头的院子之外,另一个根据地。

庄信点头:“好。先回家放东西,然后一起去采购。”

新成员罗绮摸不清状况:“去哪儿?还要采购?我可以带罗娉……”被庄信眼睛一横,罗绮自觉地把那句“带罗娉一起”给吞回了肚子。

穆长华笑着帮庄信解释:“那地方只有自己人能去,罗娉嘛,还不行!”

潘晓婳也笑着点头,准备把故事告诉罗绮时,一辆熟悉的小车停在公交车站,冲着几人鸣笛。几人一头雾水时,就见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来,潘志峰弯腰看过来:“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快上车,潘晓婳,你们家出大事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活不存在意外,只是长期被忽视的问题突然爆发出来而已。

潘晓婳被人塞进车子,庄信等人陆续上车,车子开动后,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安慰她说:“没事的,不一定是什么大事。”庄信逼问明显知情的潘志峰,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而潘志峰一反刚刚焦急事大的状态,笑哈哈地说:“花花,你爸你妈,也就是我哥我嫂子,他们复合了!”

“哈哈哈,刚刚是不是被吓坏了?惊喜吧?他们又和好了!开心吗?”

潘晓婳看着后视镜里的潘志峰,心里的弦不知道是该拉紧还是放松,她扯着嘴角,勉强地说:“开心。”

她其实隐约知道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外公离开之后的某天早晨,她看见爸爸在家里出现,她当时以为爸爸是回来拿东西的,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潘晓婳知道她应该要高兴的,她折腾了半年那么久不就是想要他们和好吗?可等她得知他们真的和好的消息,她又有种电梯骤降的失重感。太不真实了,这是她的第一反应,有些抗拒,这是她的第二反应。她想问原因,她知道分开需要原因,和好不需要,但她仍旧需要原因。

穆长华凶她:“不想笑就别笑了。”

潘晓婳傻兮兮地回答:“我没事。”然后把脸藏进了放在车上的抱枕里。

三个人陪着潘晓婳回家,走进院子就听见屋子里传来热闹的说话声,有人在调侃,有人在大笑。潘晓婳那个寂静了很久的家,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见惯了冷清,反而觉得热闹很奇怪。按下略微的不适,潘晓婳推开门走进去,日光没了阻挡,倾泻进屋子,一切仿佛时光倒流般回到了她小的时候:父母依偎着坐在沙发上,家里的亲戚团簇在他们周围,父亲高声说话,母亲在招呼客人,整个屋子都亮了,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她母亲甚至朝她招手让她快进来。恍惚间,她看见年幼的自己飞奔着向庄律师跑去,然后抱着庄律师的腿,跟她告状……

她应该高兴的。

潘晓婳回神,在母亲身边坐下,微笑着应下大人们的打趣,甚至还抽出空来,经验老到地招待自己的朋友。

快到午饭的点,潘晓婳的父母终于在宣布外出就餐之后想起应该和女儿说一两句,潘老板抓着女儿和妻子的手做承诺,然后又郑重其事地宣布道:“花花,爸爸妈妈重新在一起了。”

庄律师点了点头,附和:“妈妈和爸爸经过深思熟虑,我们都觉得重新在一起对你,对我们都很好。”庄律师觉察出潘晓婳的走神,问,“花花,你怎么了?爸爸妈妈和好你不开心吗?”

——如果有这一天的话,爸爸妈妈希望你能够理解,并且祝福我们……

这句话忽然在潘晓婳耳边出现,他们宣告离婚的影像不合时宜地在潘晓婳脑子里上演。决定离婚的时候说经过了深思熟虑,说不会缺席她的人生,说希望她能理解并且希望得到她的祝福。潘晓婳笑了,泪却掉下来了。如今他们说,他们经过深思熟虑觉得重新在一起对她、对大家都很好。

潘晓婳吸了吸鼻子,她想她是开心的,她想笑来着的,但最终她说:“我理解,并且尊重你们的决定,我祝福你们……”

“听我说两句可以吗?”庄信突然插嘴,满座的大人和蔼地看着他,毕竟庄信是个让大人觉得可靠的孩子。得到注视后,庄信开口:“复婚的话是需要离婚证的吧?所以你们在通知花花之后就偷偷办了离婚,现在又偷偷办了复婚?”

潘晓婳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就看见庄信发飙了:“如果你们是为了她而和好的话,我劝你们还是算了吧!”

庄信的父亲打断他:“庄信,你闭嘴,说话没有一点分寸,我在家怎么教你的?”

潘晓婳却道:“舅舅,你让他说吧,我想知道我哥想说什么。”得了声援,庄信反而把矛头指向了自己的父亲:“爸,你知道他们说我什么吗?独断专行,蛮横霸道。我一直以为我没问题,后来想想,我是因为看着你这样才觉得自己没问题。”

“你这个蠢东西!”

庄信制止他父亲接下来的话,继续说:“对谁都闭嘴,满口蠢货,我这个个性很难有人能忍受我,但他们对我十分包容。感情,不管是友情还是亲情,都是需要用心经验,努力维系的。所以我才想我是不是要克制自己,不再出口伤人,我甚至为了这个给自己做了规划,用约束和警示来提醒自己少伤人,我想让自己对得起他们对我的包容!”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包容和理解,我做那些事都不敢对他们理直气壮。而姨父姨母,一句空口白话,就想要花花在接受你们离婚之后又开开心心地接受你们的复合?”庄信走上前,指着不敢泄露情绪的潘晓婳说,“你们说要离婚的时候,她接受不了,你们还是离婚了。复合的时候,你们通知一声就把结婚证给领了回来。”

庄信用他惯有的冷漠嗓音说话,声音掷地有声,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你们拿什么让她相信,破镜重圆之后的你们不会重蹈覆辙?”

庄信说完,冷静地注视着潘老板和庄律师,等他们给答复。潘老板和庄律师面面相觑,没想过自己会遭遇这样的质问。别说他们,就是在场的成年人也是面色铁青的。

但潘晓婳却明白了,她听了庄信的话之后才明白自己一直忧心忡忡的是在担忧什么。她在害怕。谩骂,嘲讽,冷战,甜如蜜之后再决裂,上一秒似乎是又希望,下一秒却被告知残忍的事实。这些在他们上次发通知说要离婚的时候,她就已经接受过一次了。这一次,她会不会又重新陷入彷徨、惶恐之中呢?

这样高高兴兴的场合,大人们怎么会容许庄信扫兴?庄信的父亲觉得自己被挑衅,训斥道:“这些大事轮不到你多嘴!”

潘晓婳低着头喃喃自语:“这也叫大事?”

庄律师讪笑着打圆场:“大哥你别骂庄庄了,庄庄也挺有意思的,什么都规划上瘾了,交朋友这么点小事也做了个计划,小题大做也挺可爱的……”

穆长华插嘴道:“只有大人的事才叫大事吗?”他在众长辈眼里一直是最会“来事”的一个小孩,说话做事都非常识趣,就如同他那个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的老爸一样。但这一次,他不想看大人们的脸色做事了。

穆长华说:“你们离婚是大事,潘晓婳为你们离婚愁得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就不是大事了?为了能让你们去寻找幸福,她在我们面前哭到睡着也不敢让你们知道,这就不是大事了?”

不知哪个长辈试图缓和气氛:“你们还小,你们不懂……”

穆长华却愤愤不已,越说越来劲:“对!我们还小,所以朋友决裂,父母吵架,没有家人陪着过生日这些都是顶了天的大事。所以你们别说什么大事轮不到小孩子多嘴,也别说我们为了维系友情做个计划表有多可笑,你们的大事能让我们塌了天,而我们的大事都是我们认认真真的人生!”

潘志文冷静下来,抓住重点问自己的女儿:“花花,你是不是觉得爸爸妈妈做的决定都特别草率?”

庄信帮潘晓婳作了回答:“难道不草率吗?当初你们说不会缺席她的人生,但她生日的时候是我们陪着她,她填报志愿表的时候还是我们陪着她……你们做了什么事,是看起来让人觉得不草率的?”

“别说了。”潘晓婳拨开替她说话的庄信和穆长华,在罗绮担忧和穆长华不甘心的眼神里,她郑重其事地对父母说,“妈妈,我很想糊里糊涂地什么也不想,和你们一样把一切掩盖过去,但我做不到。”

潘晓婳直视母亲的眼睛:“我们在‘桐城里’吃饭的那天你还记得吗?当时你问我是不是有想阻止你们离婚的想法,我说我难道不该有这个想法?我清晰地记得你那天的眼神,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你说‘离不离婚这是法律赋予每个人的权利!’”

“花花?”庄律师牵强地笑,“这就是一件小事,妈妈气头上随口说的,再说我跟你爸已经和好了,我们就别提了。”

潘晓婳擦掉笑出来的泪:“妈妈,这不是小事。这也许只是你随口说的一句话,但这话在我心里是一个过不去的坎,这在我心里是件大事。其实你和爸爸复合我是高兴的,可是我更惶恐,我惶恐不知道哪天茶杯没放好、烟灰掉到地上、你的文件不见了,就又要引起一场争吵,门一摔你就往事务所跑,留下一地的狼藉和没有关的抽油烟机……”

“现在你们又说复合的出发点是觉得这样对我好,我……”潘晓婳竭尽全力想表达出自己的真意,“我们对待你们觉得的‘小事’都是郑重其事、珍而重之的状态,我们给它做计划,安排步骤,一步一步去执行。我们珍视这些事情,我们认真对待它们,我们从不是随口说说……”

潘晓婳捂着脸艰难地说:“可你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体会不到你们的认真,我怕你们现在承诺的后来也会变成了随口说说,我怕……”

听说离婚后复合的夫妻也会有一段时间的蜜月期,有的人在蜜月期结束之后厌倦感再上心头,一切回到原点。潘晓婳提前把甜蜜画卷撕掉,告诉他们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不想糊里糊涂地接受他们离婚的事实,再又糊里糊涂地点头接纳他们的复合。他们可以糊涂,但她不想对自己的人生糊涂。她没能绑住两个要走的人,现在又怎么敢当两人和好的基石呢?

在场的大人们一脸铁青,在一片沉默里,庄信总结发言:“所以你们拿什么让她相信,破镜重圆之后的你们不会重蹈覆辙?重蹈覆辙之后不会把她当成埋怨对象?”

“庄信!”

“大哥!”庄律师阻止了即将暴走的庄信父亲,苦笑着摇头,“是我们错了,我和潘志文,我们两个成年人考虑得还没有几个孩子周到。仔细想想我是因为接受不了爸的离开,才一时软弱……”庄律师上前抱住潘晓婳,“妈妈错了,对不起,害你受困扰了。”

“诶?”眼里含着泪花的潘晓婳猝不及防地被庄律师抱住,温暖撞进胸膛。

庄律师温柔而坦诚地说:“妈妈明白了,你们郑重其事对待每件事情,郑重其事对待自己的人生。妈妈想避免你担忧的场景出现,好好地经营我们这个家庭,花花,你能帮帮我们吗?”

被抱着的潘晓婳心中冒出一丝惊喜的火花,她迷蒙着看每一个原本觉得被冒犯的大人,他们怅然又感慨地笑了起来。改变似乎是在一瞬之间,那些她从前求而不得的事,现在触手可得。

潘志文激动地上前拥抱妻子和女儿,动情地说:“帮帮爸爸妈妈,好吗?”再一次听到这句话,潘晓婳用力地点头,带着眼泪笑出了甜意。

屋子里的大人笑了起来,穆长华甚至带着罗绮鼓起了掌……至此维持着某项权威的家庭聚会完全走了样。就连庄信那刻板的父亲也沾上一丝鲜活的气息。外出就餐甚至变成了点外卖,原本喜欢维持着自己威严的大人们,现在毫无形象地端着一次性餐盒。几个少年给潘老板、庄律师出谋划策,传授给他们促进家庭感情的方式。大小孩,小少年,团簇在一个屋子里,没大没小地聊天……

谁说大人说话做事从无过错?谁说年少的青春满纸荒唐?他们那些郑重其事对待的“小事”,改变了大人们墨守成规的处世方式。谁能说这不是青春的魅力?

小岛的野炊之旅如期举行,原本不是自己人不能去的秘密基地,除了罗娉之外又多了几个跟屁虫。

“罗娉,你怎么又来捣蛋?”生火生了半个小时的穆长华看着罗娉吃烤串,气急败坏,“走走走,你去找潘叔叔他们去!”

庄信用科学的方式研究生火,抽空回答她:“老妈子舍不得她的宝贝妹妹落单!”

老妈子——罗绮把两个男生赶开,三两下把火升起,叉着腰嘲讽:“说得好像你没带你的宝贝妹妹来一样!”

穆长华躺在地上大笑:“老罗,你这一句绝了!”

“干吗叫我姐姐老罗,她明明有名有姓!”

“哎哟!”穆长华拍着大腿惊叹,“小白眼狼居然也会维护姐姐了?还有我们老罗,庄信你都敢埋怨,简直是女中英豪!”

潘晓婳一脸受伤地捂着小心脏:“罗绮,你埋怨庄信为什么要误伤我?你以前不是这样对我的!”

罗绮嘴角抽搐,还没开口,罗娉就拿着烧烤签子指着潘晓婳说:“身高一米七就别装小鸟依人了好吗?”

潘晓婳咬牙切齿道:“好不容易庄信不讽刺人,为什么你们又开始了?”

当事人庄信闲闲地说:“我建议你们别聊了。还是先去跟屁虫一组、二组、三组那边讨点吃的吧!”

四人同时道:“为什么?”

庄信提着他们采购的食材袋子,道:“穆长华、潘晓婳你们俩是猪啊?看看你们采购的鬼东西!没切过的牛肉一斤,没腌过的鸡腿十个,没串好的丸子一袋,没洗的茄子、蔬菜一堆,你们采购的时候有没有带脑子?野炊啊!不是农家乐,这里是无人岛,是没有调料、没有自来水的无人岛!”

潘晓婳镇定自若:“不要暴躁,不要暴躁,小事情,小事情,很容易解决的。我给跟屁虫一号组合打个电话……”

跟屁虫一号组合是同样来无人岛野炊增进复合后感情的潘老板和庄律师夫妇,对于潘晓婳的求助,他们的意见是:“花花,来之前你不是再三声明说你们要自力更生吗?这个问题,爸爸相信你能自己解决的。不要打扰我和你妈妈二人世界了,乖,爸爸挂电话了!哦,还有,爸爸妈妈爱你!”

潘晓婳面色铁青地挂了电话,由衷地希望他们爱她的同时也帮忙解决一下温饱问题。然而,她只能摊手,问同伴:“现在,我们怎么办?”

不靠谱的穆长华问:“烤牛排?”

庄信无情地打破他的幻想:“连盐都没有!找跟屁虫二组要点吃的吧。”

跟屁虫二组的家属穆长华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我忘记告诉我妈说这是无人岛了,所以她带着我爸,我爸带着钱,俩人就这么空着手来了……要不问问跟屁虫三组?”

庄信把塑料袋一扔,叹了一口气往草地上一躺,找了片叶子遮住眼睛,完全不想看这惨淡的野炊之旅:“三组,我爹妈从不吃烧烤、油炸这类不健康的东西,所以昨晚上他们做了便当,但就只有两个人的份……”

罗娉还要插嘴:“你们也没靠谱到哪儿去!”

四个比罗娉大的哥哥姐姐们也是老脸一红,没好意思接话,半晌之后才异口同声地叹气:“哎,烦哪!”

听着这话,潘晓婳笑出声来。刚开学不久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叹气说烦,却没想到解决了那么多的烦恼之后,她还是会叹着气说“烦哪”。她侧起身看自己周围的同伴,不再企图指挥、命令别人的庄信;找到梦想、脚踏实地,不再莽撞的穆长华;从懦弱的性格里解脱的罗绮;能和姐姐好好相处的罗娉;还有自己……他们被成年人眼里的小事困住,但却没把这些当做小事,他们郑重其事地在时间里翻越山和大海,在无形中改变青春。

潘晓婳望向远处,她父母所在的地方只看得到炊烟,看不到人,她笑了笑又躺下,但她想,她也许可以相信他们的认真。

四个少年躺在草地上,不甘寂寞的罗娉四处奔走找吃的,一碧如洗的蓝天悠悠地挂在他们的头顶,潘晓婳忽然感叹道:“你们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觉得之前经历的事只是‘小事’?”

“青春无小事。”庄信接了一句相当文艺的话,出乎意料,穆长华没有调侃他,穆长华似乎思索了一会儿,回答:“不会的,我们永远都会认真对待我们当下的大事。”

十几岁的他们,二十几岁的潘志峰,三十几岁的潘老板和庄律师,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烦恼。十几岁的时候为十几岁的烦恼发愁,二十几岁时有二十几岁要烦恼的事……小小的烦恼组成他们小小的人生,只要在青春里,便永远没有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