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逢

01

“苏北,你疯了吗?你快点松嘴!快点松嘴!哇……苏北,你松嘴啊……”盛一诺哇哇大哭起来,我始终不肯放开咬住他胳膊的嘴。

“苏北,松开吧!”气喘吁吁的余夏跑到我们的面前,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立刻松开,皱眉看着余夏贴着大号创可贴的手肘,心里难过极了,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他的手臂上:“疼吗?”

他摇摇头。

“你,快跟余夏道歉!”我单手插着腰命令盛一诺,见他迟疑,又说,“你要是不道歉,我就再咬你一口。”

“苏北!你能不要老是帮着余夏吗?刚才明明我也受伤了!”他指着自己胳膊上的小划伤说。

“哼!你这就是活该!要不是你跑得太快怎么会撞倒余夏,还让他受伤?”

“苏北!你是余夏的小媳妇吗?不然你为什么总是帮他不帮我?”

“盛一诺!你再这么说,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听到小媳妇三个字,我的脸红了起来,忍不住抬头看了余夏一眼,他的脸也红得厉害。

“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余夏!对不起!”盛一诺闷闷地憋出道歉,极不情愿。

我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三颗糖果,给自己留下绿色,其他两颗塞进他们手里:“我爸说这是国外带回来的呢,可好吃了。”

“是吗?我尝尝。”刚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盛一诺笑眯眯地打开糖果塞进嘴里,刚一进嘴,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苏北!你这个骗子!”

“我没有骗你啊!”我有些委屈地把自己的糖果也放进了嘴里,“哇!好苦!”

“苏北,你的舌头怎么变绿了,你中毒了!”盛一诺指着我再次大叫,“妈——苏北中毒了!”

“你的舌头是黑的!你也中毒了!”盛一诺大喊时我也看到了他的舌头,“哇——爸爸,我和盛一诺都中毒了!”

我们两个小傻瓜,那时候哪知道什么叫魔鬼糖,以为那就是普通的糖果,糖果就都是甜的。

想到电视剧里的人在中毒之后都会吐血,然后活不了太久就会死去,我更加悲伤,哭得更加猛烈。见我哭成这样,盛一诺更是不可控制地大哭。

“别哭了,你们没中毒。”余夏用他细弱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们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根本没听到。

“别哭了!我叫你们别哭了。”他又说了一句,还是没听到。

“你们听到了没有,我叫你们!别!哭!了!”他大喊了一声,喊过之后,咳嗽连连。

我们两个一起停住了号啕,茫然转头看着还没吃糖中毒的余夏,眼泪哗哗的,根本止不住。

“喀……这不是什么毒药,是一种能让舌头短暂变色的糖果,回去漱一下口就好了。而且这种糖果外面有一层味道很奇怪的糖衣,这一层糖衣去掉之后就很甜了。”说着,他把自己的糖果剥开扔进了嘴里,皱眉几秒之后,表情正常,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舌头是黄色的。

我和盛一诺面面相觑,然后又一起把头转向余夏,一脸崇拜地看着眼前的人,忍不住赞叹出声:“余夏,你真聪明啊!”

他嘴角抽搐:“是你们太蠢了吧!”

“你敢说我们蠢!”说着,我和盛一诺把余夏抓起来好一阵挠。

后来余夏回忆起这一幕,他说,看到我们号啕大哭的时候,他感觉眼前站着两个二傻子,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这种傻瓜玩在一起。

那一年,我们六岁,我刚搬到这个小区第二年,我和一个总是叫嚣着自己很厉害的爱哭鬼、一个喜欢装聪明睿智,有时候却又很幼稚的男孩成了好朋友。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长大。

要不是发生了那次意外,或许现在的盛一诺还是小时候那个遇到一点小事儿就哭个不停的爱哭鬼。

那一年,我们十岁。

“盛一诺!爱哭鬼!”

“盛一诺!鼻涕鬼!”

“盛一诺!胆小鬼!”

……

小区外的公园里,几个男生围着盛一诺整齐地喊着像是口号一样的嘲讽,我和余夏拿着跳绳赶到的时候,他站在人群中间紧咬着嘴唇,委屈地掉眼泪。

看到他哭,男孩儿们叫得更加起劲儿,也越发大声。

“你们干什么?”余夏冲上去推开一个男生,挡在了盛一诺身前。

“盛一诺,看你长得这么大个儿,还要一个长得像女孩儿的男生保护着啊?”那时候的余夏长得很瘦小,白白净净的,经常会被误认成女孩儿。

“你们走开!”我也冲了上去,“我不准你们欺负盛一诺!”

“盛一诺,胆小鬼!爱哭鬼!竟然让女孩儿保护自己!啧啧,我如果是你就马上回家再也不要出门。”

都说童言无忌,却不知这些话最为伤人。

“余夏……呜呜呜……苏北……帮帮我……哈哈哈”他们学着盛一诺的哭腔在我们面前扭捏着,我们的着急与愤怒是他们眼里的笑料。

“你们都给我闭嘴!”余夏冲了上去,一拳打在了带头嘲笑的人的脸上。

“余夏,我来帮你!”我也跟着冲了上去。

盛一诺一直说我这人属狗的,见谁咬谁,看到余夏跟人厮打在一起,我也疯了一般见谁咬谁,任凭他们哭爹喊娘也不松口。

我们毕竟只有两个半人,哭到没有力气的盛一诺勉强算半个,对方有五六个,又都是比我们强壮的男生,很快就落了下风。

要不是有下班的大人看到跑过来阻止,这场“战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程度。

我只知道,我被我爸背回家的时候浑身疼,打个哈欠都像是要了半条命一般。

那天晚上,来我家找麻烦的家长有三波,每一个都先是大声喊叫,然后提出要补偿,最后看到鼻青脸肿的我又灰溜溜地跑掉,生怕走得慢了会被我家敲诈一笔。

或许是伤口感染,第二天我就发起了高烧,一直不退,吓坏了爸爸和妈妈。

昏昏沉沉了两天后,我终于醒过来,余夏正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水帮我擦拭嘴唇,额头还放着湿敷的毛巾。

“余……”“叔叔!阿姨!苏北醒了!苏北醒了!”盛一诺的声音很大,震痛我的耳朵,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盛一诺!小声一点儿,苏北刚醒呢!”余夏责怪他说。

“你们都在啊……”我咧开嘴笑了笑,“我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苏北,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太懦弱了才让你受伤的!”盛一诺扑到我身边大哭着,“我以后一定变得很强,保护好你。”

“盛一诺。”余夏出声提醒。

“我知道!”盛一诺抬起胳膊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擦掉,“我就哭这一次,以后再也不哭了,我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我要一辈子都保护好你和苏北!”

“我不用你保护,我会保护好你们的。”余夏看向我们的眼神异常坚定。

那天以后,盛一诺真的没有再哭过,哪怕是学跆拳道摔得满身瘀青,也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

十三岁时,我爸爸突然去世了。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着爸爸的尸体,愣愣地、无声地站着,汹涌的眼泪告诉所有人,我还活着,没有因为胸口剧烈的疼痛而死去。

从那天开始,我似乎就不会笑了。也是从那天开始,余夏和盛一诺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着我。在我因为爸爸的去世休学半年的时候,他们每天来我家,一个掏出书本给我讲解老师今天上课讲的内容,一个不停说着今天校园里发生的种种趣事,看着生机勃勃的他们,我内心巨大的伤口一点点被治愈。

“苏北,今天体育老师教我们打太极,你跟我到楼下,我打给你看好不好?”放学后,盛一诺准时到我家报到。

“对啊,苏北,盛一诺今天还跟老师学跳舞了呢,跳得可滑稽了。”余夏说着还难得活跃地比画了两下,“你看,就是这样的,特别搞笑。”

“余夏,你这人怎么这么坏?不是说好不跟苏北说我学跳舞的事儿吗?”盛一诺推了苏北一下。

“你有说过吗?我怎么记得你是说,你要学会跳舞,然后拉着苏北一起跳?”余夏反驳说。

盛一诺羞红了脸,转换话题:“苏北,我们不要理他,走啦,我耍太极给你看。”

他们不由分说地拉了我下楼,我坐在长椅上,夕阳温柔地打在他们身上,盛一诺蹩脚地打着太极拳,余夏在一旁拍手嘲笑。

生动的场面让我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苏北!”余夏突然很激动地跑到我面前,拉起还在坐着的我,激动地抱起我在原地转了两圈,“苏北,你笑了,你笑了对不对?”

“喂喂喂,余夏,你不准动我的苏北!你放手!放手!”盛一诺把余夏的手指一根根地从我身上掰离,“你这人平时看起来挺正经的,怎么一言不合就占我家苏北便宜呀!人面兽心!”

“盛一诺,你看到了吗?刚才苏北笑了。”换成平时,余夏一定会嘲讽盛一诺不知道人面兽心的意思,现在的他兴奋地抓住盛一诺的手,恨不得跳起来,“苏北笑了,终于笑了。”

“是吗?苏北,你再笑一个我看看!不能只让余夏看到。”

“谢谢。”我说。

“啊——”盛一诺的号叫震惊了几栋楼,能听到有几户拉开窗户叫骂的声音。

夕阳的柔光里,盛一诺和余夏被蒙上一层柔和的淡金色,像是降临人间的天使,给予了我继续生存下去的力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回忆变成了我生命中最为沉重的部分,每每想到以前,都让我觉得无法前行。所以,我试着让自己忘却,忘却那些曾经发生在我生命中鲜活又痛苦的过往,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种类似于鸵鸟一般的逃避,虽然看起来挺蠢的,但让我不至于在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午夜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02

年少时的过往很久以后再入我的梦里,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我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盛一诺拍着胸口跟我说会保护我一辈子的模样。

我披了件衣服,走到窗边。

又到了落叶时节,五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落叶的日子,盛一诺永远离开了我。我封闭自己,远走他乡,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没有办法彻底逃离他留下的伤。

在这五年里,我先是从原来的大学退了学,跟妈妈来到这个一到冬天就会下起鹅毛大雪的城市,白天我在咖啡店打工,晚上在夜校继续学习,身体里从来没有学霸因子的我,或许是因为生活的苍白无聊,竟然高分完成了夜校的学习,拿着蓝色的毕业证书,我知道,自己终于能够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坚实地生活在这世界上。

拂晓的天空泛着柔和的红光,我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傍晚,看到两个男孩儿因为我的一个笑容而欢呼雀跃。

或许,在这件事情里,我更怪的人是我自己吧,所有的矛盾纠结都因我而起,却用盛一诺的死做了一个结束,一个这辈子都不愿意提及的结束。

我的身边有了新的朋友和新的生活,每天早上起床,上着朝九晚五的班,身边的同事大都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周末的时候可以约在一起看个电影,逛个街。

看起来一切正常。

也就只是看起来,有些东西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表露出来。

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我再也没敢回去过,我害怕,害怕会在某一个角落驻足,想起我和那个叫盛一诺的男孩儿曾在那里发生的种种,我怕自己会疼,怕自己会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同事们有时候会感慨:“苏北,你真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呢!”

她们不知道,我曾经也是张扬得不可一世,啰唆起来,不仅盛一诺害怕,就连余夏都害怕。

余夏……

这个封存在心里多年的名字,现在想起来,胸口还是一阵抽痛。

亲爱的余夏,多年不见,你现在过得好吗?

电话铃声在周末的清晨突兀地响了起来,我站起来想要去拿手机,才发现自己在窗边坐了太久,身体有些僵硬,被椅子磕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踉踉跄跄地接起电话,就听到学姐王雨桐在那边激动地大喊:“苏北,苏北,你起床了吗?”

“学姐,我这不是都接你电话了吗?”

“哦哦哦,我傻了,你今天有空的吧,帮我个忙呗!”

这个在周六早上七点风风火火给我打电话的女人是我夜校时的学姐,早我一年毕业,在找工作的时候相遇。她这人有些急性子,做什么事情都是风风火火的,但是对工作很认真。我这两年也多亏她的帮忙,不然我这个性格,真的没办法很快地融入到职场生活中。

她帮忙的要求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她已经说出口:“中午陪我去相个亲吧,你也知道,我一个人不好意思。”

果然是相亲,算上今天这次,我一共陪她相亲了三次,第一次,对方是个很抠门的男人,见面之后学姐看不上对方,说对方竟然在微信上让她把吃饭的钱用红包的形式还给他;第二次是个三十岁秃顶的男人,见面之后的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听她碎碎念介绍人的不靠谱;第三次,对方长相可以,也不秃顶,但是有严重洁癖,一顿饭下来全程嫌弃饭菜不干净,最后学姐受不了找了个人打电话给自己,假装公司有事儿拉着我买完单逃跑了……这一次也不知道又会遇到什么样子的奇葩。

我觉得再陪她这样相亲下去,我都会有男性恐惧症。

“苏北,我跟你说啊,今天这个我本来想推掉的,你也知道我之前认识的三个都是那种大奇葩。可是介绍人是我妈的上司,要是得罪了,我妈非把我‘劈’了不可,你就行行好陪我去一次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她在电话那头软声求着我。

上次是爸爸的上司介绍的,也说是最后一次的。

“几点?约的哪儿?”虽然很不情愿,但我还是不好意思拒绝一直帮助我的人。

“我就知道苏北最好了,一定会陪我去的。在市立医院前面的那个万达广场,约的十一点,我十点开车去接你。”还好是隔着电话,不然她一定会扑过来抱我转两个圈。

想到她的熊抱,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苏北,醒了吗?”妈妈敲了敲房门。“嗯。”

“吃早饭吧!”

洗漱过后,我跟妈坐在了餐桌前,经历过五年前的事,我们之间的关系亲密了很多,有话也会直说,不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相处。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要是有时间的话……”

“今天要陪学姐出去。”

“又去陪她相亲啊,苏北,不是妈妈说你,偶尔你也要想想自己的事情,你也老大不小了……”

“妈,我还想再陪你两年,这两年我一定会找到一个好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的。”

“哎……你也不能总是……”妈妈摇摇头,“要再喝碗粥吗?”

“好。”话没说完我也知道妈妈话里的意思,当年她带我离开就是希望我能远离过去,重新开始。这些年,我也努力在她面前做出开心的样子,但她仍知道,我过得并没有那么快乐。

我的心里,永远被一个叫余夏的人占满,这么多年,丝毫没变。

见到学姐时,她和以往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冲我招了招手,把我招呼进她的亮黄色“甲壳虫”中。

一路上,她都在跟我说今天相亲的这个男人,介绍人把他夸得那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无论是长相还是人品还是工作,都是一顶一的好。

听到这里,她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他为什么现在都没有女朋友?是GAY吗?”

一句话让正在喝水的介绍人呛了一下,咳嗽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我问:“不是说是你妈的上司吗?你敢?”

她撇撇嘴:“我妈当时的脸色堪比包公,事后,要不是我爸拦着,估计我家的鸡毛掸子都得打折了。”

学姐的妈妈我是见过的,此言不虚。

03

吃饭的地点是一家格调十分不错的西餐厅,我还挺满意这次的相亲场合,总比之前去吃重庆火锅来得好,一顿饭下来,吃了什么我不记得,喝了两大瓶酸梅汤倒是真的,真是辣啊!

“知道你不能吃辣,姐特意选了这个地方,怎样,够意思吧?”

“够,够。”我附和着。

我们到的时候,相亲对象已经到了,按照桌号找过去,已经有两个男人坐在那里,一个穿着笔挺的西装,一副职业精英模样,一个穿着简单的休闲装,看到我们时,他抬起头,眼神明亮。

“你好,我是秦朗,这是我的朋友莫准。”西装男站起来有些拘谨地介绍,他看看我再看看学姐,对学姐伸出了手,“王小姐你好。”

学姐朝我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这小子有点眼力啊!

虽然我没有相过亲,但这么多次陪学姐相亲下来,我对相亲的老套路早已烂熟于心。无非就是自我介绍、吃饭,吃完之后有点兴趣就约起来一起看个电影,没兴趣就留个联系方式,然后各回各家。

不过这顿饭吃得也确实尴尬、无趣,西装男一直说着自己的工作、生活,学姐为了介绍人的面子懒散应对,我一直低着头,吃着盘子里的东西,没东西可吃之后就喝饮料,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

我应该感谢西装男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偶尔回头,会看到那个叫莫准的男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让我觉得有些莫名的尴尬。

周末的市中心商场,人来人往,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套上了一个故事情节,比如逃离家庭的叛逆少女、等待恋人的痴情男生、为女儿排队买冰激凌的严厉父亲……想到一些好玩的情节,心情也会好一些,忍不住笑出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偷偷看一眼学姐和西装男,他依旧口沫横飞,她哈欠连连。

“苏北,我快疯了。”学姐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我准备回复的时候,眼睛看到窗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不受控制地慌乱起身对学姐说:“我有事儿,先出去一下。”

我磕磕绊绊地在他们吃惊的目光中跑出餐厅,站在商场的圆形大厅下面,我四处寻找刚才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失望地坐在一旁的儿童椅上,把脸埋入掌心,心里一遍遍地念着那个名字。

余夏……余夏……余夏……

是我太想你了,所以产生错觉了吧?你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你怎么可能这么巧地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在我不辞而别之后,我们就注定再无交集了。

“这位小姐,我看你也是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陪孤单的我看一场电影呢?”

我抬头,那个叫莫准的男人正对着我爽朗地笑,看到他的笑容,我的心情莫名好了许多。他和刻板严谨的西装男不同,身上多了一份随意和随性,那种全世界塌了都和我无关的随意感能给人带来轻松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他遇到喜欢的事物眼神发亮的模样,像极了盛一诺。

或许是因为这份像,让我对这个男人并不讨厌。

“你也……”

“看着你朋友哈欠连连,我差点都要睡着了,本来也是被同事赶鸭子上架地拉来,刚好接个电话就跟你一样逃了出来。”

“我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离开,既然他说是逃离,那就是逃离吧!

“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一起看场电影吧!”莫准再次提议。

我找不到拒绝他的理由,最终还是跟他一起看了一场电影。那是一部新上映的流量喜剧片,全程男女主角为了搞笑而搞笑看得我很心累,莫准送我回家时,我在他的车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你醒了?”他笑着问。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电影四点多结束,哪怕一路堵车也不至于天黑,“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睡相很可爱。”

“可爱?”他这是在间接说我睡相差吗?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嘴角,确认没有口水才松了一口气,“谢谢你今天请我看电影,还送我回来,改天请你吃饭。”

“一般来说改天都是下次不想再见的托词。”莫准一脸高深莫测地笑,仿佛看透一切一般。

我听到他这么说,愣了一下,这确实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这个男人这么较真,我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应答,想了很久才憋出来一句:“要不……你定个时间?”

“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他轻笑,思考了一下说,“那不如就三十一号吧,一起吃饭看电影,然后一起倒计时跨年。”

我刚想着拒绝,可在想起前两年的元旦都是被学姐拖着和一堆陌生人去酒吧狂欢,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震得我头疼之后,我改变了主意,也许,莫准的邀约是个不错的逃脱借口。

我点点头:“好,那我们到时候再约时间。”

“行。”我刚准备下车,他从后座摸出一件衣服塞给我:“你穿得少,先披着这件吧,刚从干洗店拿回来的。”

“谢谢。”想着反正还要见面的,我并没有扭捏地拒绝,而是大方地披着他的衣服下车。昼夜温差极大,刚一站到车外,我就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回头跟他说再见时,他趴在车窗上看着我,像是个孩子一般。

我再一次想到了盛一诺,他也总是喜欢这样趴着看我,说一句:“苏北,你真好看。”

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还是轻易就会为了以前的人和事湿了眼。为了不被莫准发现,跟他简单地道谢之后,我匆匆上楼。

回到家,妈妈已经下班回来,见我披了男人的衣服,她有些吃惊:“你有男朋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跟莫准的关系,学姐相亲对象的同事?

“不是男朋友,普通朋友。”

“一般说普通朋友的都是非一般的朋友。”妈妈经验老到地说。

“妈……你朋友圈看多了。”我哭笑不得。

“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

“这个男生还是再考虑一下吧,连顿晚饭都不请你。”妈妈边吐槽边走进厨房,然后转头跟我说,“下午你那个学姐来找你了,说你手机关机了联系不上你。”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关机了,一会儿充好电又要接受学姐的“轰炸”了。

果不其然,等到手机开机后,来自学姐的电话和十几条提示消息一起弹出来,差点弹得手机死机。我刚想给她回一条微信,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苏北!你竟然半路扔下我就跑了!还手机关机,想让你救我一下都不行!”学姐在那边大喊,“不仗义啊,不仗义!你知不知道我被那个西装男荼毒,想走都走不了!”

“啊?”“我刚有要走的意思,他就会开一个新的话题堵住我的话……”学姐没有了刚接起电话时的嚣张,有些有气无力,“那顿饭,整整吃了三个小时,我都要疯了。要不是我家老太太突然打电话问我情况,我谎称老爷子病了要去医院,还真走不了。”

“挨揍了吗?”竟然敢接她妈妈电话的时候说爸爸病了,我似乎都能想到阿姨那堪比杀手的目光,一阵毛骨悚然。

“苏北,我发现你这人平时不怎么说话,其实骨子里蔫儿坏!”学姐啧啧说,“你是不是就期待我挨揍呢?告诉你,没有,失望了吧?”

隔着电话我仿佛都能看到她得意的样子。

有时候想想,像学姐这样每天开开心心的真好,我曾经也很努力地去开心,最后却是徒劳无功。

我的快乐,在盛一诺离开我,在我离开余夏之后,就不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找回来。

04

我曾想过千万次遇见,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重逢。

十二月三十一号那天,莫准开着他的小奥迪车,下午五点就到了我家楼下,我妈这个生怕我嫁不出去的女人站在三楼的阳台看了很久,最后感慨了一句:“小伙子,长得不错,人家能看上你吗?”

自从搬离原来的城市,我和妈妈之间越来越亲近之后,妈妈的嘴也越来越毒了。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只有亲妈才能说出的话。

我换好衣服下楼,莫准穿着Burberry的藏青色风衣,里面搭配黑色毛衣,再加一条经典格子围巾,像极了前段时间大火的韩剧男主角。我记得有几次吃饭时,学姐非拉着我看,蹭了我一袖子的眼泪。

他是一个好看的男人,挺拔、穿衣有格调,也难怪学姐在听说我跨年夜是跟他约好的时候,会一边痛心疾首一边夸我眼光好,找了个好男人。任凭我怎么解释,她都认定了,我和莫准有一腿。

“你……今天穿得很……喜庆。”他打量我一番之后,用了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词儿。

“谢谢……夸奖。”原本穿着黑色衣服出门,到了门口硬是被妈妈拉回去换了件红色外套,像是个大红包一样。

他为这次的见面准备了一套很详细的流程,包括几点到哪儿,几点开始吃饭,几点开始看电影,看完电影之后怎么安排,怎么样才能在十二点倒数之前让我充实不犯困地过……

我目瞪口呆地听他说完整套流程,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的细心程度,他甚至连中间我需要发呆、需要撒娇任性吃个甜品的时间都做了预留,确保了每个环节都让我满意。

如果他是淘宝卖家,我一定给五星满分附加一百字带图好评。

学姐常说,人生总是处处充满着惊喜和意外,你不知道老天会在什么时候赏你个甜枣,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你一巴掌。

看到余夏的时候我在想,老天这是给了我一颗枣,还是给了我一巴掌呢?

“余夏?”跟在莫准后面走进电影院,还没坐下,他喊了一声前排的男人。

简单的两个字让我浑身一凛,竟冒出汗来。我紧紧攥着拳头,让自己保持冷静,告诉自己,也许只是重名,他不会出现在这个城市。

“莫准,你也来看电影啊,一个人?”

他的声音无疑是在我已经混乱的心里又投入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耳边都是它轰隆的声音。

“不是,我和朋友一起,我给你介绍。”莫准侧了一下身子,让下意识躲闪的我完全暴露在余夏面前,“这是苏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女孩儿。苏北,这是我的同事兼好朋友余夏。”

“苏北……”余夏愕然地抬头看着我,眼里蒙了一层雾气,他站起来,对我伸出右手,说一句,“你好,我是余夏。”

“你好,我是苏北。”我机械地伸出了右手,我想他一定感受到了我掌心的潮湿,他会怎么想呢?

电影讲的什么内容我完全没有在意,整场下来,我都偷偷看着坐在前排的那个男孩儿,确切地说是男人。

褪去了青春的稚气,也少了年少时的高傲,他成熟了许多,眼睛里有了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心里对他有着太多的疑问,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城市?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他和颜安言怎样了?他们结婚了吗?还是即将结婚?

一个个问题把我的脑袋都要撑爆了,我好想现在就冲上去抓住他的领子问完这一切。

然后呢?

问完了,然后呢?

我知道了他来这个城市的理由,我知道了他过得很好,我知道了他和颜安言在一起或者是分手,我知道了他结婚或者即将结婚,然后呢?

然后我该怎样?潇洒地说一声恭喜吗?

早在我选择不辞而别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再也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了,或许就像眼前这样很好,我和他能说话是因为我们都是莫准的朋友,仅此而已。

至于友情、爱情,都已经和我们无关了。

这样就挺好,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然而,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却在极力否认着这一切。

电影散场后,莫准同情余夏孤家寡人,无论如何都要拉着他跟我们一起行动,距离十二点还有两个小时,商量再三,我们还是决定找一家店坐下来吃个甜品,喝个咖啡。

“苏北,你喝什么?”点单的时候莫准问我。

“随便吧,我不挑。”

“那就来一杯卡布奇诺?女孩儿好像都喜欢这个。”莫准刚准备点,被余夏打断。

“她不喝……”察觉自己说错话,余夏慌忙打住,“喝咖啡对女生的皮肤不好,还是点杯鲜榨果汁吧!”

他还记得我不爱喝咖啡,尤其是甜到发腻的卡布奇诺。

可是余夏,这么多年,我们都变了。

“给我来一杯美式咖啡吧,少冰。”我避开余夏诧异的目光对服务生说。

“余夏呢?你喝什么?”莫准翻动着餐单问,“喝点酒?”

“我开车来的,你是打算让我被抓吗?给我也来一杯美式吧!”余夏说。

“对哦,你上个月刚买了车。”莫准合上餐单,给自己点了一杯拿铁,转头对我说,“你知道吗?余夏这人特别厉害,工作能力超强,才到这边工作不到半年就买了车,最近还在看房子。”

“你也有车啊!”我微笑着回答,说出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我要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余夏,不去注意他的每一个细节。

“我那辆是我们家老爷子买的,不是靠自己的能力,说起来都惭愧!”莫准撇撇嘴,“要是我有余夏的工作能力啊,我家老爷子一定能高兴得蹦起来。”

“你就别损自己夸我了。”

“哎对了,同事都传言你是在看婚房了,怎么,打算结婚了?”

听到结婚两个字,我的耳朵竖了起来,生怕错过每一个小细节。

余夏低下头,翻动着已经不需要看的餐单,模棱两可地回答说:“谁知道呢!”

“你这小子,装什么装,有那么温柔漂亮的女朋友,怕是经常躲在家里偷着笑吧?”莫准打趣他说。

还是会心痛,还是会很在意,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五年,对于我来说是无尽思念,对他来说,对即将结婚的他来说又算是什么呢?相见不如怀念?

原来,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的那个人,只有我,一直放不下的,也只有我。

两个大男人聊着工作,聊着未来,莫准怕忽略到我,也会问一些关于我的事情,每每提及过去两个字,我的心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疼得厉害。

莫准是个细心的人,他发现了我的避而不谈,便不再多问,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听他们谈天说地,听他们提及一个个触碰我伤口的话题。

都说时间是愈合伤口的良药,重新遇见余夏的那一刻我发现,纵然时光流转,我的伤口依旧鲜血淋漓。

“马上十二点了!要开始倒数了!”店里突然有人大叫起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兴奋地往外涌。

等了一晚上就为了这个时刻,我们三个自然也走了出去。

人满为患的中心广场上,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中间的大钟,听说,江的那一边已经摆满礼炮,只等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这个城市将迎来一片烟花烂漫的景象。

“10、9、8、7、6、5、4、3、2、1——”

我跟着人群一起大喊,最后一声过后,“嘭——”礼炮冲天,绚烂的光芒映红了每个人的笑脸,欢呼声、呐喊声混合成一片,甚至有情侣激动地拥吻起来,毫不在意周围的一切。

明明是个快乐的时刻,站在余夏身边的我,竟然有些想哭。

“苏北,快醒醒,你不准睡,你再打瞌睡我就用牙签帮你把眼睛撑起来了。”

“哎呀,余夏,你也不准睡啦,你们两个都要陪我倒数!”

“苏北,你怎么又倒下了?”

五年之前的十几年,每一次跨年都是在盛一诺的碎碎念中度过的,我和余夏都嗜睡,他总是摇完这个推那个,忙个不停。有几次他自己也忍不住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四仰八叉地在大人们的责备声中醒来,然后再需要听盛一诺碎碎念上半个小时才能吃早饭。

那个时候我们总嫌弃他聒噪,现在恨不得再听几个小时。

这一年的跨年夜,余夏还在我身边,而盛一诺……已经进入了他离开的第六个年头。

“苏北,你哭了吗?”

“没有,只是烟花太亮,刺得眼睛有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