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的价值

1963年9月,向精神病社会工作者协会全体会议提交的一篇论文

“抑郁”一词既有通俗的解释,亦有专业的精神病学含义。可这两者竟十分相似,令人不得不心生疑窦——事出必然有因。作为一种情感状态或者说情感的失调,抑郁与疑虑、内省相伴而生。因此,抑郁的人会清楚地意识到自我感觉有多不好,也能意识到心、肺、肝的极度不适和经久不愈的风湿痛。相比之下,精神病学术语“轻度躁狂症”或许可等同于精神分析术语“躁狂防御”,即正欲被否认的抑郁情绪,似乎没有一个通俗的术语可以与之等同。(希腊语的“狂妄”也许可以表达这一含义。但狂妄和傲慢似乎更偏向于高兴,而不是轻度躁狂症。)

在此我认为,抑郁是有价值的。然而,人们也非常清楚,抑郁症患者饱尝痛苦,他们可能会做出自残或自戕的举动,其中也不乏精神疾病患者。这里有一个悖论,我想考证一下。

精神分析学家和精神病社会工作者常常会发现他们对治愈重症病例负有一定的责任,并参与了心理治疗这一过程,同时,他们自己也很难摆脱抑郁的侵扰。既然摆脱抑郁的最佳方式是做出建设性的工作,那我们通常会采用应对抑郁症患者(和其他人)的方式来应对我们自己的抑郁。

作为一名医学生,我了解到抑郁本身就有康复的希望。这是精神病理学中的一个亮点,它将抑郁症与内疚感(内疚感是健康发育的标志)以及哀悼的过程联系了起来。哀悼最终也易于导致一个人结束自己的生命。内在的康复倾向也将抑郁症与婴儿期和童年期的成熟过程联系在了一起,这一过程(在促进性环境中)会促使个人达到成熟,即所谓的健康状态。

个体情感发展

一开始,婴儿与环境相互交织。婴儿通过一个复杂的过程(人们对此已知一二,我和他人亦详叙数次),将客体和环境从自我中分离出来。这里存在一种中间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与婴儿相关联的客体是一个主观对象。然后婴儿成为一个个体单元,一开始只是暂时性的,然后就变为了持续性的。这一新发展使婴儿拥有了内在世界,然后开始了内外的复杂的相互交换过程,这一过程贯穿生命始终,构成了个人与社会的主要关系。这种关系甚至比客体关系和本能满足更重要。这种双向交流涉及“投射”和“内摄”这两种心理机制。之后还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在此就不深入讨论了。

这些发展源自天生的成熟化过程,环境促进了这一过程。事实上,促进性环境是必要的,如果环境不够好,那成熟化过程就会受阻,甚至停滞不前。我经常描述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形。

因此,自我建构和力量成为事实,新个体对环境的依赖从绝对依赖走向独立,尽管永远不会达到绝对独立。

自我力量的发展和确立,是达到健康状态的重要或基本特征。当然,“自我力量”一词的含义随着孩子的成熟而变得越来越重要,起初,自我之所以具有力量,只是因为母亲的高度适应性给予了自我以支持,母亲能够在短时间内亲密地认同自己的宝宝。

然后孩子达到了个体单元这个阶段,从中他能够感觉到——我存在着,且拥有一个内在世界,能够驾驭其本能,也能够控制个人内心产生的紧张和压力。这使孩子拥有抑郁的能力。这是情感成长的进步。

因此,我们对抑郁症的看法与自我力量、自我建构和发现个人身份的概念密切相关,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可以讨论抑郁具有价值这一看法。

在临床精神病学中,抑郁可能具有明显的病理特征,但即使在严重的情感障碍中,抑郁情绪的存在也总是让人有理由相信,个人的自我没有被瓦解,即使不能真正解决内部纷争,也足以守住堡垒。

抑郁心理学

并不是所有人都承认抑郁心理学的存在。对许多人(包括一些精神病学家)来说,他们认为抑郁症是关于生物和化学的,或者是黑胆汁理论的现代版本,它使一位中世纪天才创造了“忧郁症”一词。对于下面这个说法,你一定会遇到强有力的抵触,即认为存在一个无意识的积极心理组织,赋予情绪以心理意义。但对我来说,情绪及其导致病理特征的各种杂质是有意义的。基于我的工作发现及其理论运用——这些理论也来自弗洛伊德、克莱因和其他几位前辈,我会努力把我所知道的描述出来。

当然,仇恨被锁在了某个地方。也许困难就在于如何接受这样的仇恨,尽管沮丧情绪意味着仇恨得到了控制。我们看到的只是临床在控制方面所做的努力。

神经官能症伴发抑郁症的一个简单病例

一名14岁的女孩因严重的抑郁症导致其学业每况愈下,因此被送往了帕丁顿·格林儿童医院。在一次时长一小时的心理治疗访谈中,女孩描述并绘制了一个噩梦,梦中她的母亲被一辆汽车碾过,而司机有一顶与她父亲一样的帽子。从中可解读出她对父亲的爱之强烈,以至于脑海中出现了母亲之死的念头,她现在接受了自己对母亲抱有仇恨的这一事实,虽然她对母亲是如此的忠诚。她回家后已经不再抑郁了,也能过好校园生活。情况终于得到好转,且并未再复发。

这是最简单的一种病例。当梦产生、被记住并被恰当地描述出来时,这本身就表明做梦者有能力应对梦的内在紧张。被绘制的梦也表明了自我力量的存在,而且,梦的内容提供了女孩内在心理现实的动态样本。

在此,可以谈论一下异性恋立场中被压抑的仇恨和死亡愿望,这会导致对本能冲动的抑制。然而,那些特征属性,即女孩的情绪和不清醒在本文中会避而不谈,如果她处于清醒状态,那她的母亲就会受伤。这是一种提前产生的负罪感。

作为单元的自我

如果你能接受图表这一形式,那把人想象成一个球体或圆也许会更直观。圆圈内集中了所有力和物体的相互作用,构成了个人在当下的内在现实。这一内心世界的细节更像是一幅柏林市的地图。

在这个图表中,城市上空的雾——如果有雾的话——代表了抑郁情绪。一切都慢了下来,陷入一片死寂。这种相对死寂的状态控纵着一切,就人类个体而言,它模糊了与外在客体相关的本能和能力。渐渐地,有些地方的雾气变薄,甚至开始消散。然后可能会出现一些令人惊讶的现象,比如圣诞节时柏林墙上的裂缝。情绪稍显平复,生活重新启动。四周的紧张气氛也都减少了。因此,重组发生了,一个东德人逃到了西德,或一位西德人转移到了东德。不管怎么样,也发生了其他交换,因此,让情绪平复的安全时机到了。在人类层面上,柏林墙会从东向西或从西向东稍稍移动,当然,这在柏林是不可能发生的。

情绪及其应对方案是好与坏内部因素的安置问题,是一场战争的结构化。就像是一张餐厅的桌子,一个男孩在那里布置了他的要塞和士兵。

而女孩子则倾向于很主观地看待这些因素,而不加以具体解读,因为她们可能会想到怀孕,然后会有婴儿。婴孩的存在自然会与内在无生命的想法相抵触。男孩子嫉妒女孩的潜力。

在此人们在考虑的不是焦虑和焦虑的内容,而是个人的自我建构和内部经济。抑郁的出现、持续和解除,表明自我建构已经度过了危机阶段。这是个人整合的胜利。

危机的性质

在此大致了解一下危机产生的方式和解除危机的某些形式。

抑郁情绪的主要成因是对破坏性体验和与爱相伴的破坏性想法有了新体验。新的体验需要内部再评估,而正是这种再评估被我们视为抑郁症。

保证并不能缓解压力。给抑郁的人加油打气,或让抑郁的孩子慢跑,供给甜食,指着那些树对他说:“看看这些闪闪发光的绿叶吧!”都没什么效果。对于抑郁的人来说,这棵树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叶子也静止不动。抑或没有树叶,只有一片漆黑的荒野和光秃的枝丫。这种欢呼就是在自欺欺人。

一场正当迫害或许能让事情有所不同。例如,战争威胁,或者精神病院的恶毒护士,或者一次背叛。在这里,外部不良现象可以当作内部不良的处所,并通过将内部紧张向外投射的方式来缓解一二。这样雾霾也许就能开始消散了。但人们很难划定邪恶。(也许休克治疗是心怀叵测者开具的邪恶处方,因此有时在临**是起效的,尽管从人类的困境来看,这是一种欺骗。)

但是,人们可以通过容忍抑郁症直到其自发缓解这一原则来帮助抑郁症患者,并赞扬只有自发的恢复才能让个人真正感到满意。某些情况会影响结果,或加速或延缓结果。最重要的是个人的内部经济状况。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稳定吗?是否存在一种互相对立的良性因素?

令我们惊讶的是,一个人走出抑郁症后,可能会比患抑郁症之前要更强大、更明智且更稳定。然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大萧条是否能摆脱所谓的“杂质”。我们将尝试指出此类杂质的性质。

抑郁情绪杂质

1.在第一类中,我将把所有自我组织的失败放在一起,这些失败表明患者倾向于更原始的疾病类型,即精神分裂症。这里存在一种分裂的威胁,而精神病性防御(分裂等)提供了临床治疗的图景,包括分裂、人格解体、非真实感和缺乏与内在现实的接触。一种情况更加复杂的抑郁症会含有弥漫性分裂样成分,因此可以使用“分裂样抑郁症”一词。这一术语意味着,尽管存在分裂威胁(精神分裂症),但一些普遍的自我组织(抑郁症)仍得以维持。

2.在第二类中,我将把那些使抑郁症成为可能的持续性自我结构,但同时又有迫害妄想的患者放在首位。这种妄想的存在表明,患者要么利用不利的外部因素,要么利用创伤记忆,从内部迫害的全面爆发中得以幸存下来,而这种压抑会导致抑郁情绪。

3.在第三类中,我指的是患者通过允许这些内在紧张以疑病症的术语表达来得到缓解。躯体疾病的存在可能会被利用,或者与迫害妄想(第二类)的情况一样,躯体疾病可能是想象出来的,或者是由于生理过程的扭曲而产生的。

4.在这一类中,我指的是一种不同类型的杂质,即精神病学术语中的“轻度躁狂症”,亦是精神分析术语中的“躁狂防御”。在这里,抑郁是存在的,但被否定或否认。抑郁的每一个症状,如死气沉沉、沉重、黑暗、严肃等,都被它的对立面——活力、轻盈、明亮、轻浮等取而代之;这是一种有用的防御措施,但个人会为此付出代价,因为抑郁症必然会复发,而他们只能默默忍受。

5.在这一类中,我指的是躁狂-抑郁的摇摆。这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从抑郁到躁狂防御的变化,但由于某种特征,即相对于这两种状态的分离,从而变得非常不同。在躁狂-抑郁摇摆中,患者要么因为控制内部紧张而抑郁,要么因为被紧张的内部情况的某些方面所占据和激活而疯狂(不是躁狂)。在任何一种情绪摆动中,患者都没有接触到另一种情绪摆动。

6.在这里,我将提到自我界限的夸大,这属于对分裂机制崩溃的恐惧。在临**,它呈现出一种抑郁模式下的激烈人格组织。这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发生改变,并与患者的内在人格密切相关。

7.在闷闷不乐和忧郁症中有一种“压抑情绪的回归”。尽管所有仇恨和破坏都得到了控制,但受这种控制所影响的临床状态,对于与患者接触的人而言是无法忍受的。这种情绪是反社会的,具有破坏性的,尽管患者的仇恨是不可用的,并且是固定的。

现在不太可能进一步发展这些主题。需要强调的是,抑郁情绪的“纯净”体现了自我力量和个人成熟。

总结

抑郁症属于精神病理学这一范畴。严重时可致残,患者一生或许都难以治愈,在相对健康的个体中,它通常不会持续得太久。在正常情况下,抑郁症十分普遍,几乎人人都会抑郁,它与哀悼、感到内疚的能力以及成熟化过程有关。通常,抑郁意味着一种自我力量,通过这种方式,抑郁倾向于缓解,而抑郁症患者也倾向于恢复精神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