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夜、不是猴娃是猴孩儿

歌谣被反反复复念叨了好多遍,我却始终没听清接姑娘叫女婿的后面到底是不带谁去。

这一宿我连眼睛都没敢合,硬是瞪着眼珠子挺到天亮。清晨的时候,那只小手又出来挠纱窗,挠了挺大一会儿功夫才缩回去。要不是我姥儿八点多钟来喊我起床,恐怕我都得憋不住尿炕。

大人们看见我双目通红无精打采的样子,问我是不是没有睡好。我手舞足蹈的形容那屋半夜闹鬼,可他们都是嘿嘿的笑话我这么大的大小伙子胆儿还这么小,急得我上蹿下跳无可奈何。

到最后我姥儿只好说:“要不今天去你老姨姥儿家吧,她昨天就让我过去住两天。”虽然我胆小鬼的名声就此落下,但这也的确不失为一个权益之举,于是便点头答应了。

吃完早饭,我无聊的靠在窗户边闻鸡粪味,看见经纬纵横的纱窗忍不住用手指甲挠了两下,的确是那种嗡嗡声不错,而且绷得紧的地方声调高,松的地方音阶低,我忍不住挠了一个抑扬顿挫。

我姥儿看我实在闲皮难忍,就撵我出去溜达溜达。我刚要下炕穿鞋,小姨过来了。她说我老姨姥儿怕我自己无机六兽的没意思,刻意让她过来陪陪我。我姥儿随口问了一句:“圆圆,你认识野菜不?”

小姨一拍胸脯:“认识啊!啥野菜我都认识。”

我姥儿挺高兴:“那你带大光挖点曲麻菜和婆婆丁回来呗,中午我给你们摊苞米饼子。”

小姨满口答应,拿起工具带着我出了院子往房后的田埂上走去。路过后院邻居的门口时我偷偷的往里看了一眼,普通的农家院大门紧闭,没有什么异常。小姨还问我怎么了,比拉裤兜子还怂包的丢人事我当然不好意思跟她说,摇摇头把这茬儿褶过去了。

顶着太阳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两个人满载而归。拎着两筐新鲜的野菜往回走,就快走到后院那家门口的时候,我居然听到了悠悠的歌谣声:“拉大锯,扯大锯,老家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叫女婿,就是不叫……”

歌谣被翻来覆去唱了好几遍,我依然没有听清就是不叫哪个人去。可由于昨晚的恐怖经历,大白天的我听得汗毛根直发炸。

小姨看出我的异常,问我怎么了。我当然不愿意在女生面前跌份,故作镇定的问:“你听见了吗?这是谁在念叨呢?”

小姨先往那家门口瞅了一眼,然后神秘地说:“那家有个男小孩,还没上学呢,咱们都管他叫猴孩儿。”

猴孩儿,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跟猴子变傻以后的外号差不多。难道这里也有一个脑子有病的孩子吗?我不禁好奇的问:“为啥叫猴孩儿呀?他也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吗?”

小姨摇摇头,神秘的说:“你看着就知道了。”

又走了几步,那个所谓的猴孩儿正一边念着歌谣一边用两只手抓着铁门的栏杆往门外看呢。见我们来了,鼓起腮帮子用手挠了挠,那动作神态简直跟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模一样。

我惊诧不已,忙问小姨:“他……他咋回事儿啊?”

小姨也是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他家是后搬来的,来的时候就这样。”

我接着问:“那他是傻子吗?”

小姨还没开口,猴孩儿到先说话了:“我不是傻子,你才是傻子呢!”

小姨学着译制片里的外国人那样耸耸肩:“他不傻,他就是挺奇怪的。”

我的好奇心彻底被勾出来了,对猴孩儿说:“小孩儿,你叫啥名儿啊?”

猴孩儿又像猴子似的抓了抓头顶:“我叫李猴孩儿。”

我更惊讶了:“你真名就叫猴孩儿啊?”

他点点头:“我爸给我起的名。”

这个时候,我姥儿从屋里出来想到门口的小菜园子里揪两颗葱,看到正在跟我说话的猴孩儿,也奇怪的不得了:“孩子,你自己搁家待着呢?”

猴孩儿听见有陌生的大人跟他说话,松开了栏杆向后退了半步,蹲下身子,两只手搭拉到地面划了地上的碎石子,缩脖端腔的把脑袋仰着,由下向上看着我姥儿没说话。我小姨到抢着替他回答了:“他爸他妈老不在家,他从来都是一个人的。”

我姥儿看这孩子可怜,又问了一句:“这都快中午了,你家里有饭吃吗?”

猴孩儿可能看我姥儿是个慈祥的老太太,这次终于腼腆地摇摇头。

我姥儿当时就心疼了:“家里大人也是,再把孩子饿个好歹儿的。孩子,你饿不饿呀?中午上咱家吃饭来吧。”

猴孩儿犹豫了一小会儿,点了点头。我姥儿去拽他家门,发现门在里面插上了,便问猴孩儿:“你家门是不是锁上了,你出不来吧?要不你等会,我做好饭给你端过来。”

结果猴孩儿从嘴里挤出一句:“不用。”身体往上一蹿,两下子便爬上大铁门又轻飘飘地蹦了下来,吓得我姥儿直喊慢点儿慢点儿别摔着。

小姨小声跟我嘀咕一句:“他可真是只猴儿。”猴孩儿明明听见了,却没有回嘴,憨厚的笑了笑,跟我姥儿回家了。

看样子猴孩儿是饿得不轻,狼吞虎咽的往嘴里不停的塞著玉米饼子。他连吃东西都跟猴子一模一样——用手指尖儿一块一块往嘴里塞,然后嘬着腮帮子闭着嘴咀嚼。

这顿饭,我光顾看他了,都没吃出野菜的滋味儿来。我姥儿越看越觉得心里不落忍,跟我舅姥爷说:“挺好的孩子,家里大人怎么能放心不管呢?”

老舅姥爷叹了口气:“他家今年过完年才搬到咱堡子来的。原先住后院儿的老李家全家都进城了,把房子借给他河南的亲戚住。这孩子他爸他妈是耍猴儿戏的,白天就在市里走到哪耍到哪。估计这孩子从小就跟猴儿在一起长大,学这一身猴儿了猴气的猴相儿。以前他爸他妈出去都带着他,这两天家里摊了点事,可能就给他自己放家了。他爸也真是的,都是邻居住着就言语一声儿呗,谁家还能差孩子一口饭呐。”

我姥儿给猴娃的碗里夹了两筷子炒鸡蛋,继续问道:“他家出啥事了?”

老舅姥爷想了想:“我听小伟说过,他们两口子带孩子上街耍猴儿,让不知道什么部门儿给查了,还要把猴儿带走没收。抓猴儿的时候,好像有个小头头让猴给挠了,一生气就要给猴儿砸死。这孩子他妈上去拦着,撕吧的时候急眼了,把那人眼睛打瞎了一只。这不连人带猴儿都给带走了嘛,这孩子他爸这两天可能就处理这事儿去了。”

我姥儿听完深深感叹:“哎呀!这事儿整的,都挺不容易的,何苦难为人呢?”

猴孩儿八成是吃饱了,插了一句嘴:“我爸说今年是猴年,上城里耍猴儿肯定能挣多多的钱,回家给我上学用。”

我姥儿摸了摸他的头,满是爱怜的对我和小姨说:“下午就让他搁这儿待着吧,你俩陪小弟弟好好玩儿。”

猴孩儿其实挺懂事儿的,不咬尖儿也不闹人,不一会儿就跟我们混熟了。带着他打了会儿扑克,他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蹦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我姥儿:“奶奶,你那个饼还有没有?能不能给我半个呀?”

我姥儿以为他怕晚上没饭吃继续挨饿,要个饼预备着,就对他说:“给你行,可饼都凉了,太硬不好吃。晚上你家大人要是回不来,就还过来吃饭吧,没事儿。”

哪知猴孩儿却十分固执,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乱转特别的闪烁:“就……给我半个就行……”

我姥儿没架住他这副可怜劲儿的攻势,拿出一张饼递给他,还挺不放心:“你别吃坏肚子。”

猴孩儿郑重的双手接过,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奶奶!”然后转身就跑了出去。

我姥儿看着他一溜烟远去的背影,不禁咋舌:“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这个时候,老舅姥儿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大条从街里买的肉。当时在农村,冰箱还没有普及,平常的饭菜以素食为主,都是现摘现吃。如果在炎热的夏季买了肉,会先把肉切好放在锅里炒到八分熟,这样保存的时间能稍微长一些。

老舅姥把肉炒好,让我端到北屋的桌子上放着。我答应了一声就往北屋去,刚把肉放在桌子上用罩子罩住,就听到窗户根儿外边有动静,似乎是猴孩儿在跟谁说话。

“吃吧,吃吧,可好吃了。”

对方没有回答,隐约响起阵阵频率极快的咀嚼。我心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实在呀?你家里要是还有其他人没饭吃,就大大方方一起领过来呗,我姥儿还能给你撵出去咋的?非得可怜巴巴的要张饼回去偷着吃。

想到这里,我扒着窗户努力的往外看。由于有纱窗挡着,我的脑袋探不出去,只能看见猴孩撅起的后腰和屁股。

我拍拍窗台,大喊了一声:“李猴孩儿,你家是不是还有别的小孩儿没吃饭呢?你给他领过来,让我姥儿多给做点儿不就行了?”

猴孩儿吓了一大跳,激灵一下站直身体,看到我之后连退了几步,扭头便跑进屋里。

他如此夸张的反应令我莫名其妙,刚想喊他出来,窗根儿底下却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草叶摩擦的动静。我实在看不清下面的情况,正纳着闷呢,他家的大门口儿却传了一个男人严厉而又响亮的问话:“这是你家吧?你还不承认,看让我找着有你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