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夜、不要带着恨
我小姑虽然被吓的不轻，但听到对方说丢孩子还是不由的升起一丝同情。她往自己身后的方向指了指：“应该是往那边儿去了，你们过去找找吧……”
两个男人道过谢，急匆匆的接着往前找。我小姑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轻轻的感叹了一下，却不知到底在感叹什么。说实话，她一个还没嫁人的大姑娘不太懂得为人父母的心情。作为一个被抱养的孩子，养父养母对她跟亲生的没啥差别，包括母亲后找的老杜头也相当不错。即使亲生父母还活着，见了面估计也没啥特别的感觉。细细想想，这次离家出走，更多是对家人被隐瞒身世这么多年的一种任性发泄。
我小姑扭回头打算继续往我家走，可她还没等迈开步，赫然发现路边的一棵树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藏蓝色的人民服。这种衣服以前很常见，这几年很少有人穿了。路灯的光被树枝挡着，投在地下一大片阴影，让人根本看不清她的脸。我小姑不知道她在那里搞什么鬼，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故作镇静的咳嗽了两声，仗着胆子往我家走。走到离女人五六米远的时候，我小姑实在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刚刚盖住耳朵的短发，有些土气的神态，不就是那张黑白照片上的女人吗？
那个女人一直在阴影处望着我小姑，当两双眼睛对视上的时候，女人突然幽幽的开口说话了：“孩子，不管啥时候，都别带着恨过日子……”
我小姑一时没听明白：“啥？你说啥？”
女人抬起手向马路对面指了指：“让你爸看你一眼吧……”
我小姑有点儿蒙了：“谁爸呀？”边说边回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不知道啥时候又站了个挺帅的男人，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黄军装，正冲她微笑着点头。
“你们是干啥的？”小姑把脑袋转回来还想接着问，结果那个女人没影了。她猛地再去找那个男人，男人却也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不活见鬼了吗？我小姑彻底毛了，顾不得许多一口气儿跑到我家，砸开门抱着我妈哭上了。
等我小姑哭差不多了，我爸让她坐下，说：“小秋，我还想明天去找你呢，正好你来了，有些事得跟你好好说一说。”
小姑泪眼婆娑抽搭着问：“是我亲爸我妈的事儿吗？”
我爸点点头：“已经都这样了，没啥可瞒你的了。”便把从小秋妈和吴磊处听来的和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详详尽尽的讲述了一遍。说完，又语重心长的对我小姑说，“小秋，那时候我岁数也不大。以前我就知道你是抱的，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事。但不管咋说，你姓陈姓了这么多年，老陈家没让你受过委屈。现在你也马上要成家立业了，以后得日子过成什么样儿得你自己个儿说了算。所以，别恨老叔老婶儿……”
我妈也在一旁插嘴道：“小秋，你哥说的对，在爹妈身边不就是那几年吗？别想不开，咱得往前看。”
我小姑擦了一把眼泪，说：“哥，嫂子，你们不用担心这个。我就是……就是有点儿窝囊。活二十多年，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对他们的话听的半懂不懂，但还是挺怕我小姑以后不再是我小姑了，于是也多嘴道：“小姑，你怎么能不知道自己是谁呢？你是我小姑啊。”
我妈一瞪眼睛：“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我小姑破涕为笑，掐着我的脸说：“大光最明白事了，我谁也不是，就是大光的小姑。”
我爸见我小姑没啥大事儿，便说：“明天赶紧回家，省的你妈惦记，你都给她急犯病了。”
我小姑吐吐舌头：“明天我去见见那个老高太太的儿子，然后就回家。”
我爸很惊讶：“啊？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我小姑就把刚才在医院的事儿跟我爸讲了一遍。我爸默默的听着，末了说：“那我和你嫂子明天陪你一块儿去吧。”
小姑摇摇头，胳膊往我肩膀上一搭：“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解决，你们明天还得上班呢。要是不放心，就让大光陪我一块儿去。”
我妈觉得她又开始瞎胡闹了：“啧，又没正形，大光去能干啥呀？”
小姑神秘的说：“大光可是我得接应！”
我使劲点点头，气的我妈直激恼，而我爸说：“行，你的事你说咋办就咋办。”然后给我小姑在沙发上搭了张床，让她在我家对付一宿。
我小姑没开玩笑，第二天真带着我去了医院。不过出了门，她一点儿也没着急，我们先去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又到带状公园儿里溜达了一圈，快中午了才磨磨蹭蹭来到医院。
可一进病房门，我就闻到了一股酸臭酸臭的死人味，让我极其反胃。
吴磊早就已经在病房焦急的等着了，见到我小姑，他坐下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脸上挂满了大写的尴尬，憋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你和你妈长得真像……”
我小姑反倒大大方方，她竟然先向吴磊介绍了我：“这是我大侄儿，跟我一块儿来的，你有啥话就说吧。”
吴磊看着我有些惊讶，只好象征性的点点头：“那个……你……你叫……”
我小姑噗嗤乐了：“我叫小秋，你有啥话赶紧说，你要没啥说的我有话问你。”
吴磊一怔，没想到我小姑性格这么冲：“那……那个……你，你现在过的好不好啊？”
我小姑懒散的看着自己的指甲：“本来挺好的，你说现在看着你们娘俩，我能好的了吗？”
这句话吴磊听我爸说过，现在从我小姑嘴里再次冒出来他并不意外，但尴尬是避免不了的，他又吞吞吐吐起来：“呃……那个……你……”
我小姑蔑视的哼了一声：“大老爷们儿这么磨叽，难怪我亲妈当年看不上你。你要是没别的话说我有事想问你。告诉你啊，我问完可就走了，我还得回家照顾我妈呢。”
吴磊嗯嗯啊啊还是没答出个所以然。我小姑实在来气了，直接了当的问：“我亲妈被人打死的时候，你为啥不拦着，你不是特别喜欢她吗？”
这个问题像把刀子一样直接戳在了吴磊的心尖上，他当时就呆若木鸡的傻了。我小姑等了五分钟也没听到他的回答，不屑的说道：“爱这个爱那个的，也就是嘴上能耐，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你最爱的就是你自己！”
老高太太听完我小姑的话，突然哈哈大笑：“儿子，听见了吗？别老说你妈我怎么怎么样，咱娘儿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妈答应你的事都办到了，这回给妈拿钱吧。”然后居然还和我小姑道了句谢，“麻烦你了，姑娘……”
我小姑狠狠的翻瞪她一眼：“这么大岁数真不要脸！要不是昨晚有人点的我别恨你们，我祸祸不死你们娘俩。”
老高太太哈哈大笑：“像，你跟你妈真像，你比她更愣头儿青！”嘴还没合拢，表情突然间凝固住了，又慢慢转变成了惊恐：“孙……孙淑芬！我……我不跟你们走，我有钱了，我能治病！别……别抓我！我不走！”
死人味儿越来越浓烈，我不得不咽了几口唾沫才压住呕吐的感觉。
我小姑冷冷的看着她，丢下一句：“有病。”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出病房。
吴磊没管老高太太，快步追了出来：“小……小秋……”
我小姑头都没回的甩了甩长发：“还是看看你妈去吧。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别再给我添恶心了。”那动作，那语气，帅的我至今回想起来都记忆犹新。
老高太太死没死我不知道，反正我小姑是彻底放下了。说句良心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靠感情维系的，没有感情的血缘关系真的无所谓。后来我小姑还经常主动聊起她的这段经历，聊完之后总是评价道：“我有名有姓有爸有妈，什么亲妈亲爸的我真没太当回事儿。他们要是活着我可能当个远房亲戚走动走动，可现在他们都没了，我揪着不放又能咋的呀？人啊，不能老是带着恨，多累得慌啊！”
这个很长故事终于讲完了。与之前的故事有所区别的地方是，我讲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可能会有些夸大，但绝对不存在虚构。
不过有一点我想说明一下，这些情节并不是我小姑一个人的故事，而是许许多多人零碎的片段经历拼凑起来的。我之所以要把它们放在一起，还是因为那句话：我是个讲故事的，希望故事更加情节曲折、跌宕起伏。
最后补充一些内容：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我小姑结婚那天吴磊也去了。小姑一点也不做作的给他点烟敬酒，笑颜迎客，反倒显得吴磊拘谨、小家子气了。
吴磊想留下一个厚厚的红包，被我小姑轻轻一推，挽着小东的胳膊回绝道：“我跟我对象商量了，咱们俩结婚待客不收礼。心意我领了，礼钱你收回去吧。别多想，不光是你，谁的份子钱我们都没收。”
长这么大，我不得不承认我小姑绝对是我遇见的最帅的帅妞。
遗憾的是，她后来和小东并没给我爸我妈打好模范夫妻的样板儿，俩人在孩子挺大以后也离婚了。
至于老高太太，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她是不是那天中午死的不重要，反正一九九二年的时候她都已经活到八十九了，要是能活到今天那也太吓人了。
小姑的事情处理完之后，我正式放假了。
每逢暑假，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陪着我姥儿回农村舅姥爷家玩，那里总有着数不完的新鲜事，去年老罗家遭雷劈。不过，那件事跟我没有直接关系。今年暑假，我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了一只手偷偷的搭在我睡那间屋子的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