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连相

毕老师和对方激烈争吵了很久,他们说的话隔着门我听不太清,就算三句两句的听见了,这么久也没了什么印象。只记得走廊里越来越乱,可能是上下左右的邻居闻声出来看热闹。

乱了半个小时左右,毕老师回来了。跟她一起进屋的还有好几个人——一名戴大盖帽的民警、一位满头白发罗锅八翘的老太太、一个满脸怒容的中年妇女,最后跟了个挺漂亮的大姑娘。

除了民警那三个人我都见过,白发老太太是我们这的居委会主任,小脚侦缉队的头头;大姑娘是毕老师女儿,当年十八九岁,不知道她上班还是上学,反正每天下午四点到育红班来坐着,等孩子们都被家长接走了再跟毕老师一起回家;至于那个中年妇女,我上下学的时候和她打过照面,她总阴沉个脸很不开心的样子。

两老一小仨女人继续吵,这个说他又回来祸害人了,那个说他早就死了,你们故意找茬欺负寡妇云云。

从话里能听出个大概:原来中年妇女是拍花子的老婆,拍花子曾经拐过毕老师班里的孩子,被警察抓走再也没回来。刚才毕老师在门口居然看见拍花子又出现了,还盯着孩子们不怀好意,当时她想追却没追上。因为有前车之鉴,毕老师赶紧给孩子报数点名,可名字都对上了,人头却怎么查怎么少一个。

民警低吟一声:“别吵吵了,”然后向居委会主任求证,“他们说的情况都属实吗?”

主任岁数太大了,耳朵有点背,几乎拉着长音嘶吼:“啊?属——实——”

民警眉头一皱:“你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扭头又问拍花子老婆,“你爱人哪年执行的?”

拍子老婆的五官挤成一团儿,脸涨成了猪肝子紫,她十分不情愿的回答:“前年冬天!”

民警再问毕老师:“你确定刚才看到那男的就是他家的吗?”

毕老师却稍稍犹豫了:“应该是……错不了,一脸连毛胡子……”

拍花子老婆不干了:“咋地呀?有连毛胡子就是他呀?”

民警一瞪眼狠叨了一句:“没问你别说话!”又接着向毕老师询问,“你这有里多少个孩子?少了吗?”

毕老师心神不宁的答道:“十九个,可咋数都是十八个。”

民警自己默数了两遍:“没错呀,是十九个。你是不是数差了,你再点点名。”

毕老师女儿赶紧拿出花名册挨个点了一遍,也没问题。她把名单交还到毕老师手里:“妈,你再看看,孩子都在这。数儿对!”

毕老师还是不信:“我都数老了遍了……”喃喃完对着花名册重新点了一遍,确实都对。正在她纳闷儿的时候,拍花子老婆不干了,一口一个欺负寡妇不得好死就开始撒泼打滚儿。毕老师没什么反应,木呆呆发愣,可她女儿不是善茬,挽起袖子迎头对骂。主任一看这架式,调解邻里矛盾可是她份内工作,于是,扯起扰民的大嗓门劝架,一时之间不可开交。

就在民警打算说俩句控制场面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在窗外急速坠下,伴着一声沉重的撞击,有人失声尖叫:“救命啊!跳楼啦!”

人命关天的大案发生在眼前,民警顾不上屋里乱糟糟的女人们撒腿就往外跑,主任耳背不知道咋个情况,看民警出去了她也紧紧跟着。拍花子老婆看劝架的跑了有些尴尬,嘎巴嘎巴嘴一跺脚也走了。

毕老师女儿和母亲对视一眼,冲我们说了句:“都老老实实在座位上坐好,谁也不许往外看。”说完也瞧热闹去了,留毕老师自己在屋里看孩子。

毕老师确实没心情管别人家事,自己拿着花名册又核对了好几遍,对外面乱糟糟的跳楼现场漠不关心,直到家长们陆陆续续来育红班接孩子回家。

那天是我妈接的我,把我从育红班里领出来之后又带着我着围了会观。我们娘俩出来时从楼上摔下的人已经抬走了,地下一大摊血,中间还有一堆化了的奶油雪糕,白花花的。我以为是人的哪部分内脏从肚子里摔了出来,害我一劲恶心。

听周围人议论,从七楼掉下来一个年轻女的,已经死了。她并不是自杀,而是咬着雪糕棍向外推窗户的时候失足跌落的。

民警此刻正守着一个男人,那人蹲在地下神情沮丧的薅着头发,满脸络腮胡子。不远处,拍花子老婆和毕老师女儿正直勾勾的盯着男人的脸,呆若木鸡。

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有时候的确诡异的令人难以想象。我说的诡异,不是指鬼怪乱神,而是一些巧合就像冥冥之中被哪些神秘的力量操控。

多年之后我升上初中,分到同班的一个叫任志的男同学家就住在育红班楼上,儿时他也在毕老师那里念过书,所以他知道一些关于拍花男和坠楼女的内幕。

据任志口述:在我入班前两年,育红班里的确丢过一个孩子,也确实是毕老师口中那个拍花子拐的。但人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拍花子,这其中另有隐情。

拍花男是化工厂的普通工人。很不幸,壮年之时由于身体原因失去了男人该有的雄风,引发他那正值虎狼之年的老婆强烈不满。那年代还没有万艾可和满马路男科医院小招贴,两口子因为那方面生活不和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放到现在估计就离婚了,可八十年代人还是相当传统的,离婚是件让人背后戳脊梁骨的丢人事,一般宁可选择无奈的将就一辈子,也绝不轻易上法院。

拍花男特别窝囊,凭实力干不过家中这只河东狮,自己也着实没能耐满足人家正常需求,于是终日郁郁寡欢,心情甚是不悦,慢慢就抑郁了。抑郁久了难免心理会变态,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出吃啥补啥的偏方,思量许久咬牙跺脚一狠心从工厂偷了瓶乙醚倒在毛巾上,趁人不备迷翻一个男孩,扛回家就给丁丁剁了。

他老婆下班回家开门,进屋看见他满嘴是血的正嚼着什么东西,边嚼边阴森森的嘀咕着谁也听不清的话。地上躺着个人事不醒的胖小子,光着腚没穿裤子,卡么裆一个黑窟窿,血渍呼啦的咕咚咕咚直冒红水,要多渗人有多渗人。

面对此情此景,老婆差点吓疯了,顾不得亲亲得相首匿的老道德标准,撒丫子跑派出所给自己老头儿点儿了。

警察来的时候拍花男坐正在**剔牙呢,看见老婆登时就想脱裤子检查药效。警察一见这场面,唉呦喝,丧心病狂啊?立时抹肩头捆二臂,拿下!

拍花男点也背,赶上那阵子治安严打,加上这案子罪大恶极,拎到局子没几天,来俩法警找他老婆收去一块三毛五的子弹钱,给这孙子毙了。

家里出了死犯儿,拍花男的老婆肯定没脸满世界跟别人说,只有独自一人孤苦伶仃过自己的日子。邻里间有传言拍花男已经正法,但都是道听途说没有确切证据,所以包括毕老师在内的不少人认为拍花男只是下了大狱,这辈子够呛出得来了。因为他是用乙醚迷的孩子,最终还留下一个拍花子的名号。

今天,要不是毕老师急眼,上门去堵拍花男,他老婆也不会把他挨枪子的事给抖落出来。

至于那个被害的可怜男孩,警察来的时候还有气,送医院之后如何任志也不清楚,反正没多久那家人便搬走了,再也没有任何音讯。其实男孩不是在毕老师的班上丢的,拍花男拍孩子的时候是傍晚,育红班早已放学。家里大长忙着做饭,让孩子自己在门口玩一会,哪知出了这么大惨剧。这孩子在毕老师眼皮底下带了很久,特别有感情,所以她才会如此挂心而又伤心。

翻回头再说说今天在空地上看我们做游戏的那个连毛胡子。

这男的年轻时候跟人打架斗殴,蹲过一年监狱,媳妇跑了,是个光棍。出狱之后家里帮着找关系走后门,安排到哪个厂里当工人,一干就是十来年。因为有前科,也没人乐意再嫁他。后来厂里分来一个水灵灵的毕业生小姑娘给他当徒弟。别看小姑娘和他年纪差挺多,但俩人聊得非常投机,人家对光棍蹲过监狱并没表现出歧视。

光棍耍单耍久了,活动心眼想续个弦,一来二去爱上徒弟了,天天跟小姑娘表白。小姑娘刚走上社会,思想纯洁着呢。碰这么个流氓师傅,讲又讲不清理,还抹不开脸跟家里人说,只能尽量躲着。怎料师傅不但臭无赖,还属狗皮膏药,粘上就得撕掉一层皮。

他下班偷偷跟着小姑娘,踅么人家家住哪,没事就在楼底下晃。小姑娘实在受不了了,骗他说:“我妈知道你缠着我,要找人削你,你可千万别再上我家楼下去了啊,行不?”

光棍除了色胆大点没别的能耐,听说有人削他,怕了。可他死不要脸,非让小姑娘跟自己回家住去。小姑娘哪见过么下三滥的,吓得第二天躲家里不敢上班。光棍看小姑娘没来,憋不住又上人楼下转悠,正好碰见毕老师带孩子在门口玩,被毕老师一句:“你不在监狱里蹲着来这干哈?”给吓懵了,以为毕老师是自己徒弟的妈,知道自己坐牢的光荣历史,找人打自己来了,于是夹起尾巴逃之夭夭。

接着,就出了育红班里发生的闹剧。

光棍等毕老师带孩子进屋了,心有不甘,仗着胆子杀个回马枪。这时小姑娘正郁闷着,坐在窗户台上吃雪糕败火,无意间看见光棍居然还在楼下偷看,霎时间怒了。心说老娘为躲你班都不上你还纠缠不放?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是个人乎?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推开窗户打算开骂。

世事无常,可怜花季少女怒火中烧,窗户推的太猛,失足殒命香消玉碎。

任志眉飞色舞的给我讲这么多,可有一处我听的不是很明白:“毕老师为啥以为那老光棍是拍花子啊?”

任志嘬嘬牙花子:“你是没见过拍花子那男的呀,他俩长的太连相了,双胞胎都没有那么一样的!”算是给出一个牵强的结论。

但为什么那天毕老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把十九个孩子一次次错数成十八个,我想,就只能问问她当时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