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夜、怨气

我不知道吕仁才的表姐姓字名谁,为了叙述的方便姑且先称呼为吕表姐吧。

吕表姐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她的故事既不诡异也不可能轰轰烈烈。吕表姐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家中最不受关注的那个,不到十八岁父母便匆忙的找了个人家把她打发了。

嫁过去一年多,吕表姐生了个女儿,刚出月子便被主管计划生育的妇女主任连吓唬带骗的弄到医院做了绝育手术。这一下子,算把想抱孙子的公公婆婆给得罪个彻底——老两口儿生了七八个姑娘,就指这一个独苗儿子传宗接代呢,这不是掐了人家的香火吗?

老两口儿怎么瞅着孙女儿怎么不顺眼,搭着吕表姐的老公也窝囊点,女孩儿还没成年,稀里糊涂选了一家彩礼给的过得去的人家出阁了。

没多久,女儿怀孕。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个大明白,看着姑娘腆着大肚子随口说了一句:“瞅着肚子的形状像是丫头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姑爷一直惦记生个儿子,好管爹妈要家产。万一真是个丫头,父母的那点儿产业不得便宜别人呐?二话不说,拽着媳妇去医院检查。可医院有规定,不给鉴别胎儿性别。姑爷跟大夫犟犟了一通,大夫也没破例,气的这傻老爷们儿一跺脚:“那我们不生了,流!”

可孩子不是你想流,想流就能流的。大夫大手一挥:“你这都七个多月了,流下来也是活的,弄死了那叫杀人犯,谁敢担这个责任?”

姑爷别看没念过大书,歪理还懂得不少:“不都说七活八不活吗?那我下个月来做人流,流下来死的总行了吧?”

大夫恨不得抽他两巴掌:“你们这群老倒子(对农民极其不尊重的称呼)怎么能愚昧到这种程度呢?没听电视上宣传,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你想做正常的孕前检查,欢迎,整那些邪门外道的,趁早滚蛋!”

小两口灰溜溜的回到家,姑爷越合计越憋气,抬腿就踹了姑娘肚子一脚。到了晚上姑娘疼的肚子受不了,姑爷根本不管,胎死腹中才好呢。姑娘没办法,只好找到吕表姐,折腾到医院,肚子里的小家伙硬是顽强的活了下来,而且是个小子。

大夫冷寞的对吕表姐说,你家姑娘器官受了损伤,以后肯定是生不了了。孩子是早产儿,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都没发育健全,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但希望不大。你们要是想保保试试,就赶紧回去准备钱吧。

吕表姐赶紧去跟姑爷和亲家公亲家母商量,谁知对方算了一笔账:救孩子是无底洞,早产儿就算长大了,以后能不能有毛病还不好说,倒不如放任自流,听天由命。但你家姑娘以后要是生不了了,那我家儿子肯定不能要他,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人要是想胡搅蛮缠,说出天花都占不了理。为了女儿将来的幸福,吕表姐只好抱着一线希望救孩子。可农民不像厂里的工人能享受医疗补助,女儿如今还不到二十岁,连结婚证都没领,准生证更不用提了,亲家指望不上,自己的老头儿又不是一般窝囊,实在没有办法,吕表姐只好找表弟吕仁才借钱。

吕仁才当时没有答复,过了几天亲自到农村去找吕表姐,细致把丫地给她分析:“咱们都是实在亲戚,我借你钱行,可借你多少是够呀?你这饥荒拉下了拿什么还呢?倒不如这样,你跟我进城,咱姐弟俩一块儿做个买卖。我想兑下一个小卖店,可没时间看着。挣下钱咱俩三七分,我七你三。本钱不用你掏一分,你搁家待着也是待着,出个人就行。我跟你说,现在干这种小买卖可挣钱了……”

吕表姐一合计,这的确是条不错的出路,便撇家舍业的进了城,住进那家背头兄弟创建的小卖铺里当起营业员。

一开始,吕表姐觉得吕仁才是真心实意的帮自己,不光把小卖店打理的井井有条,连老吕家的一切活计都包揽在自己身上。可时间一长,越干越觉得心里不舒坦。

先说说账目,吕仁才从来不告诉她小卖店里的货都是多大本钱,毛利净利各是多少。每月给个仨瓜俩枣的将将够吕表姐自己的开销,就别提还能给姑娘和外孙子剩下什么余富了。每天卖货的吕表姐能不知道大概流水是多少嘛?找了吕仁才两次,不是说钱都压在货里,就是埋怨吕表姐把小卖店干赔了,话里话外还点得她监守自盗。

再说说生活上,吕大娘这老娘们儿绝对是土豹子开花,农奴翻身比地主还狠。一开始吕表姐帮着做家务她嘴上还客套客套,没几天就成了应该应分理所当然的了,连自己换下来的内衣**都让吕表姐给洗干净。为了不做饭,拿让吕表姐跟着他家一块儿吃好省点钱当幌子,把下厨的事也推了出去。弄得吕表姐跟个老妈子似的每天忙里忙外比干农活还累。

可为了女儿和外孙子苦点儿累点儿都不是事,关键是吕大娘那张破嘴,逢人就说:“我们家老吕多仁义啊,你看他的农村亲戚我们这不白养活着吗?”

晚上睡觉的时候吕表姐自己也合计,天天这么耗着还不如回家种地挣的多呢。跟老吕家一商量,吕大娘当时就不干了:“管你吃管你喝帮你挣钱,还整得你不乐意干了?我们家该你欠你的呀?你走了,扔下这一大家子烂摊子,让我们怎么办?”

不管咋说,吕表姐也是寒心透了,告诉吕大娘:“我再搁你家待一个月就回去,你们小卖店要是天天赔钱,还是关了吧。”

其实,吕大娘怎么舍得白白放走这么一个免费的保姆加跑堂呢?她心眼子一活动,偷偷跑到吕表姐家跟她老公说:“你媳妇儿不守妇道,背着你找了一个野汉子,天天在小卖店里腻歪,我这当弟妹的都没法说她。”

吕表姐回家的时候直接被婆家人打了出来,普天之下没了她的容身之地。她心灰意冷,合计再见女儿最后一面就去寻个短见。结果看见女儿和外孙子可怜巴巴的样,实在下不了狠心。无奈,委屈求全的回到小卖店,幻想着吕仁才能够良心发现把她应得的给她。

就在这两天,农村的家中传来一个噩耗。早产的小外孙到底没保住,亲家直接给女儿撵了出来。女儿没脸回家,喝了农药自尽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吕表姐连滴眼泪都没掉,她似乎很清楚命运的结果必然如此,自己实际上一直在等待着这天的到来。一切终于发生,她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

于富贵老婆吊死在吕仁才家门口的事给了她很大的触动,当夜深人静吕表姐在纠结是否应该结束已毫无意义的生命之时,都会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幽幽的响起:“死了吧,活着也是别人的累赘。你表弟一家觉得你欠他们的,就吊死在他家门口儿,只当用命还了……”

今天下午,吕大娘被吕家良的老师找了家长心情不好,去小卖店拿吕表姐出了一顿气,话里话外指桑骂槐的说吕表姐吃里扒外,老吕家养了一头喂不熟的狼。

吕表姐越合计越来气,找了根绳子想在他家门口吊死。绳套刚系好,便听到走廊里有声音。毕竟,寻死不是一件光荣事,她慌慌张张的扔下绳子,跑回小卖店。不一会儿,吕家良便放学回来了。

白天没有死成,半夜总没人打搅了吧?可吕表姐刚想把被李大爷扔到缓步台的上吊绳捡起来,老吕家的门却突然开了,吕家良像梦游一样晃晃悠悠的来到走廊。

吕表姐心中一惊,慌张往六楼跑想躲一下。朦胧的月色中,她看见了吕家良半闭双目捡起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身边赫然站着一个影影绰绰的女人,正拽着绳套使劲儿勒。看身形,不是老赖子于富贵的老婆还能是谁?

不管表弟表弟妹对自己如何,吕家良还是个挺招人喜欢的好孩子。吕表姐刚想上前阻拦,老吕两口子便出来了。等他们抱着孩子上医院之后,吕表姐越合计越害怕,捡起绳子就想回小卖店。走到三楼我家门口的时候,绳头却不知为什么缠在了楼梯扶手上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惊慌中正赶上我从家里出来,吕表姐只好扔下绳子逃了出去。从窗户里看到我爸我妈也抱着五迷三道的我向医院跑,吕表姐终于意识到:难不成是于富贵的老婆阴魂不散,在楼道里找替身?

她觉得为了吕家良这个无辜的孩子,也该跟吕仁才夫妇把刚才的所见说明白,便仗着胆子将绳子捡回来,站在门口一直等他们回家。结果刚把事情说完,吕大娘到先翻脸给了她一顿臭骂,吵醒了不少已经睡熟的邻居出来看热闹。

吕表姐本已是生无可恋之人,她没哭也没闹,平静的说:“仁才,你们平时对我咋样儿你我心里都清楚,你要实在觉得亏得慌,姐这条命都给你。可是人做成什么样儿都行,就是别跟自己昧良心。我要说家良差点儿被吊死鬼勾了魂儿你可能不信,可要是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不觉得这是报应吗?你姐我没有文化,但我信人在做,天在看这个理儿。”

几句话给吕仁才说的沉默不语,吕大娘觉得不解恨还想骂,也被他怒喝一声拦住了。

吕仁才好像鼓足了勇气,才对表姐说:“姐呀,今天都这么晚了,你赶紧休息吧。明天我把钱给你算一算,你要是想走我不留。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就还在这继续开小卖店吧。”说完上楼了。

临走时吕家良迷迷糊糊的对吕表姐说:“大姑,明天给我烙饼吃呗,我最爱吃你烙的饼……”

普普通通一句话,却把吕表姐说哭了。

吕表姐终于没走,继续留在小卖店中,每天还是帮老吕家干家务活,不过饭不在楼上吃了,而是自己在小卖店里对付一口。

后来陆陆续续听邻居们说过,只要有人遇到什么挫折,意志消沉的时候,耳边便会悠悠的传来一个女人劝他们寻死的声音,搞得大家出来进去看起来都很阳光欢乐的样子。

上了岁数的人管那个声音叫作——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