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澡堂子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要不是这么有责任心的李大爷,我八成早就废废了。

李大爷象征性嘱咐我妈几句“注意安全”、“一定锁好门”、“别老把孩子自己个儿扔家”之类的客套话,就去忙他的事情了。我妈把我从上到下检查一遍,确定没什么大碍才稍稍平静下来。不过她心再大也不可能放心将我单独留家里去上班了,于是决定带我一起去单位,由她老人家亲自监管。

我妈的厂子是生产衬衫的,规模不算小,有一两千人。不过放在众多重型企业集中的老工业基地里,充其量算个中小型单位。

衬衫厂环境不错,一进厂门正对个花圃,花园圃有块篮球场;南边是生产车间,北边是一幢四层高的办公小楼,顺着办公楼再往东拐便是职工澡堂子。

我妈刚把我领到她工作的裁剪车间,一个半大老太太就迎了上来,我认识,是她们车间主任,姓什么我忘了,反正挺不是物儿的,平时管理工人喜欢没事整事刁难个人。听说她在职其间贪污了不少工厂的布料,后来被人检举东窗事发。本来也没多大事,可这老娘们儿心理素质忒一般,自己上了把火拱起个什么癌,没几天就挂了,所以大家都很开心。

主任看我妈毛愣三光的领着我从外面进来,挥挥手,意思是让我们娘俩过去。我妈碰见她有些紧张,估计是主任知道她没请假就从岗位上跑了又领孩子来上班,得找茬刺喽两句。没想到主任只黑着脸说:“给瑞士加工那批活着急赶出来,今天晚上咱车间全体加班!”说完拿眼角翻瞪我一眼又着补一句,“自己的事赶紧处理好,别当误工作!”然后扭着屁股倔嗒倔嗒走了。

我妈长出一口气,带我进了车间就开始干活。

午休的时候,我妈给我爸单位打个电话,指挥我爸下班后直接去衬衫厂接我,她得加班,离不开,如果我爸能早点过来,顺便再带我洗个澡。我爸多少有点意外,问怎么突然把我带单位来了。我妈没好气的搪塞两句说我闹人不听话,非要跟她来上班,就把电话挂了。回头又威胁我,不许把她没锁门的事跟我爸瞎白话,看样子准备把早上的历险记给和谐掉。

下午无话,我老实巴交的看着我妈在七八十米长的台板上来回拉布,一天少说也得走个百十来回,的确非常辛苦。

眼瞅下班点到了,我爸特意提早接我,考虑早去点洗澡人少,等下班以后澡堂子得像下饺子。接上我之后,拿了一条毛巾、一块砖头似的黄肥皂和一瓶“派丽”洗头膏便往澡堂子开拔。

衬衫厂的澡堂子很破,估计有些历史了。女澡堂什么构造我没见过,男澡堂分里外间。外间是更衣室,几个带格子的破柜子连门都没有,洗澡的人占上哪个算哪个,东西丢了认倒霉。里间便是浴区,面积不小,大约二百平左右,一半是镶着瓷砖的大池子,另一半是贴墙根竖着的淋浴,根本没什么桑拿搓澡的地方。简陋也就忍了,关键还特别埋汰,也不知道平时管理员换不换水清不清池,反正那里的水老是湛清碧绿的看不着池子底,去晚了水面甚至还漂着一层皴。不过破虽破点,但收费便宜——员工及家属一人一毛钱,外人三毛,所以每天光顾的人络绎不绝。

我们爷俩脱完衣服,我爸让我先下那汪碧波里泡着玩水,泡透亮来再搓泥。下到池子没两分钟,我就感觉不对劲了,大脚趾头上突然一阵刺痛。我哇的一声喊出来:“爸!有东咬我!”

我爸正坐在池子沿上抠脚,听我尖叫吓了一大跳,一把把我从水里捞出来:“咋地了?大光!”

我倒没哭,指着脚丫子说:“水里有大鱼咬我。”

我爸坚决不信:“澡堂子里哪来的大鱼啊?你是不是踩着啥了?”边说边把我放到池边坐好,举起我脚观察,“咬哪了啊?”

坐在池里的一位大叔伸手拽掉蒙在脑门上的毛巾,搭了句腔:“是不是踩着碎瓷砖了?这底下瓷砖都碎不行了。”

我爸看我脚上确实有一道浅浅的红印,回答道:“可能是咯脚了。”

大叔顺口搭音抱怨两句:“这破澡堂子也不修修,上次有人脚都划破了。”

我爸呵呵两声表示赞同,想把我塞回池子里再泡会。可我说啥也不下去了,早上我就让疯子吓唬了两次,加上晚这回,我那脆弱的小神经是经不起如此折腾的。

我爸挺惯我的,没难为我,只好带我到淋浴下干搓。在经历了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和肥皂进眼睛里蛰得慌的激闹之后,总算给我突撸干净,这时来洗澡的人也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我爸最不喜欢跟人挤,自己囫囵一遍赶紧带我穿衣服。

我们爷俩在外面刚套上线衣线裤,只听里间堂子传来一声怒吼:“唉我去!这水里什么玩艺儿,扎死我了!”

紧接着一阵哗啦哗啦的翻水声,一个光不出溜的男人点着脚一蹦一跳的从里面跑到更衣间一顿狂嚷嚷:“管理员呢?管理员呢?你那破池子里咋回事?看把我脚刺(拉,二声)的!”

男人的左脚伤口挺深,殷红的鲜血正滴滴答答渗出来。

管理员是个老头,满脸碳黑,估计兼职烧锅炉。他套了件军绿棉袄从外面进来,不屑的问:“谁喊管理员?咋地了?喊啥啊?”

男人一看管理员这态度,更不干了,把受伤的脚往前一递:“咋地了?你看你那破澡堂子,把我脚划这大口子?”

管理员嘴上不服软:“谁请你来的啊?嫌破你别来洗呀!大老爷们桥叫唤……”边说边耷拉眼皮瞄了瞄对方的伤处,“你自己不注意点整破了你赖谁呀?”

那男的一看管理员杵决哼上的更不干了,深吸一口气准备开骂。他的伤口八成是引起我的共鸣了,我不知好歹的嘟囔一句:“水里有大鱼,咬人,刚才都咬我脚了……”

男人下意识扭头瞅我一眼,发现说话的是个小孩就没当回事,摩拳擦掌打算继续跟管理员理论。就在他脏字喷到嘴唇边的一刹那,一个半尺长的黑影刺溜从他脚边蹿了过去,又钻过管理员的棉裤裆消失在门口。男人猝不及防,脚底一滑向后摔了个四仰巴叉,后脑勺狠狠的磕在地面上,咣当一声听着都痛。

与此同时,澡堂子里面炸开了锅,尖叫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水花和趿拉板的噼里啪啦,分明是里面的人突然遇见什么可怕的事,拥挤着想一起往外逃。

我和我爸跟本没明白怎么回事,净瞧见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大耗子,争先恐后往门口跑。事情发生的太快,倒地的男人跟本来不及爬起来,就被耗子爬满了全身。他膈应的满地打滚,淹没在鼠群当中,就是站不起来。恰好他摔倒的地方是浴区出口,里面的人也玩命往外抢呢,哪能注意门口还躺个人啊?

有第一个绊倒的后面就叠上摞了,挤挤压压的把本来就不算宽敞的过道塞得跟冻肉冷库似的满满当当。可那些大耗子要灵活得多,踩着人、贴着边、溜着缝的往外钻。

耗子群一出来,看出我爸反应真算快,他伸手将我从地面上捞起来,高高举过头顶。我甚至能够低头看清一只只张牙舞爪甩着长尾巴的东西从我爸光着的脚面上风驰电掣般略过,也能感觉到我爸颤抖的双臂和急促的呼吸。

说实在的也就是几秒钟,只不过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大家不知道过了多久,耗子便群跑光了。澡堂子的地面溜干净,连根耗子毛都没剩下,只留下一堆光屁股男人,抻了胳膊扭了腰哼哼唧唧纠缠到一块趴不起来。

最惨的当然得数刚刚还想跟管理员干仗的倒霉老哥了,十好几条大汉的分量全扛他一个人身上,眼见着有出气没进气人事不省,分不清是压的还是吓的。

我爸半天没缓过神,硬是举着我直到地下那一堆人艰难的分开,然后面面相觑。可这场意外还不算完,大家来不及讨论一下刚才究竟是怎么档子情况,澡堂子里面又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也不知道哪位嘴快冷不丁冒出一句:“地震啦,快跑哇!”

紧急关头,人的大脑肯定没有腿反应快。话音未落,刚从地上趴起来的众多原生态身影犹如道道闪电再次向澡堂子大门蜂拥逃窜。我爸抱着我,以一件线衣一条线裤的优势夹在人群当中,硬是把那位还没打算跑的澡堂管理员给推了出去。

人们一股脑跑到外面,路过的人当时就看傻了,十几个大老爷们赤条条一丝不挂伫立在四月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是一幅何其壮观的画面?

观者无不竖大指称赞:这也太勇猛了!

虽说冬天已经过去,可看澡堂子的管理员大爷还穿棉袄呢,东北温度可想而知。小风一吹彻骨寒,似乎让大家恢复了理智,四下扫量也不像地震的样啊?况且女澡堂子那边一个跑出来的大姐都没有,这其中到底有何隐情?

讲到这里我得交待一下,其实这件事说白了虽然蹊跷却不诡异。

浴池底下都有排水系统,也就是下水道,想当年两只耗子把这段下水道当成结婚新房。耗子的繁衍速度大家是了解的,人还不会翻身呢它就已经四世同堂了。

没几天,耗子家族越来越壮大,不够住了就往四周打新洞。而上面天天拿水沤着本来就潮湿,加上年久失修,瓷砖碎裂防水老化,池子底面承不住力摇摇欲坠。

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在坍塌之前,一块水泥块正好堵住了耗子们平时出入的通道。天生有预知危机本能的耗子们派出鼠群中的壮士先头探路,壮士误打误撞,从地漏里顶水游了出来,先咬了我的小嫩足,又啃了那大哥的臭脚丫子。可谁能想到浴池底下能钻出耗子来呢?便都以为踩到了碎瓷砖。

最后一刻,池底终于垮塌,受惊耗子们顺着壮士的足迹全部跑出来,上演了方才一幕。

顺便提一句,这些都是后来工厂的领导们调查得出的结果,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觉得可信度还不算太离谱。不过被耗子咬破脚的男人不太幸运,磕出个脑震**,折了几根骨头,伤口还感染了,听说差点截肢。

耗子风波基本就这样结束了,咱们再来说说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