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嶌再次抬起头,盯着手边的东西看了一会儿,确认自己的进度。她大概也在准备其他公司的简历和应聘申请表吧。她拿起一张纸检查完背面的内容后,又拿起另外一张。没多久,她把所有纸张收拢到一起,放到桌子边上。

“其他公司的应聘申请表?”

“……嗯,我想着把这几张表上的自我展示那一栏写完。”

“写的是‘对洞察能力很有自信’吧?”

“别开我玩笑了。”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挺擅长自我分析的,按说写起来不难。会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什么时候做不到什么,这些我都心知肚明,可真到了要落笔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犹豫不定。”

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驱散开残留的些许睡意,眼睛看向窗外。

“月色真美啊。”

嶌是在借用夏目漱石的逸闻[9]向我示爱吗?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因为她在陈述事实,此刻的月色确实很美。

“好漂亮的黄色。”我也凝视着窗外应道,“纯正的黄。”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很喜欢月亮。”

“唔,确实有吸引人的感觉。”

“它只显露表面。”

“嗯?”

“我是说月亮——从地球上看绝对看不到它的背面。听说了这点以后,我就开始想些有的没的,月亮背面会是什么样的呢?”

“真有意思,是什么样的呢?”

“什么样的呢,不在上面住上一住大概是无从知晓的。”

说完,嶌脸上的笑意仿佛细雪融化一般逐渐转浅。窗外照进的月光让她的脸上隐隐泛起黄色的光辉。

嶌默默无言地凝视着月亮,那张脸有如思念故乡的辉夜姬[10],溢满乡愁之色。我正想开个玩笑,问她是不是从月亮上来的,但冷静下来,发现这个玩笑并没有多么好笑。这时,嶌突然掉下泪来,而后满脸湿润。

“对不起,莫名其妙就……不对劲了。真的和你完全没关系,我怎么一下说这些。”

我给埋下脸的嶌递出手帕,默默地凝望她耸动的肩膀。

嶌为什么会流泪,我自然毫不知情。要说没有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生半点涟漪,那当然是撒谎,不过我也没有过于惊慌失措,因为我也一样,偶尔会萌生想哭的念头。

大三下半学期,求职季就开始了。工作当然得找,不努力不行。然而悲哀的是,我却懵懵懂懂,找不准努力的方向。怎么做有利于拿到录用通知,怎么做不利于拿到录用通知,我对此完全一窍不通。

另一方面,不能全盘否定的是,这样的懵懂也挽救了我。从小就没有突出的地方;学习也好,运动也好,都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总感觉是个随和、机灵的好人——周围人这样评价在成绩表上没有任何一项亮点的我。我开始第一次把他人的评价当作参考,思考自己的优势究竟在哪儿。找工作虽然艰辛,但我可能也并非不擅长。在院系同学、打工的便利店同事、散步社团的成员口中,我好像能把事情完成得比其他人更好。然而除了“好像能把事情做好”,再也没有超出这个层面的其他反馈了。就好比如果用透明的枪持续射击看不见的敌人,我可以拿到出乎意料的不错的成绩,然而即便因此产生喜悦,当中也不存在具体的依据和定准。比起看不到来由的胜利带来的喜悦,无情地抵在面前的败北之痛反而会一直深深地留存在我的心间。

任何人都不可能百战百胜,这是求职的现实。即便闯进了斯彼拉链接的最终一轮考核,却也同时收到了众多企业的落选通知。嶌想必也和我一样。

当我们六个人在这间会议室里展开讨论的时候,毫无来由的自信会像细胞膜一样轻柔地抚慰内心,然而一旦收到落选通知——所谓的“祝福信”,我们就会陷入被全盘否定的失落中。

毫无来由的自信,毫无来由的安心,毫无来由的焦虑。

在漂浮无依的状态中,我正面临着恐将影响往后数十年人生的一大挑战,根本不可能保持冷静。

“太多事让你不安了吧。”

嶌没有回话,趴在桌上频频点头,要是能轻柔地抱住她的肩头就好了。这不是在面对柔弱的女孩时产生的瞬间冲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被她吸引。

我把嶌看作与其他小组成员一样出色的人才。被她的努力打动,放任自己对她可能抱有的苦恼感同身受。对嶌的一切,我都抱着毫无疑义的尊重,然而除了尊重,我还对她怀有超出其他四个人的感情。

我向流泪的嶌打了声招呼,走向外面的自动售货机。买什么呢,我只犹豫了一瞬,在看到茉莉花茶时便有了答案。嶌一直喝茉莉花茶,肯定会喜欢的。我顺带着又买了罐热咖啡,是给自己的。打开会议室的门,嶌顶着红肿的眼,对我撑起一个笑。

“刚刚真是不好意思。你可千万要保密……”

我说了声“好”,把茉莉花茶递给她。

作为替你保密的回报,下次我们俩单独出去玩吧——如果嶌是社团的朋友,这种调情一般的话我大概早脱口而出了。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就在正式开启求职之旅的去年十月前后,我结束了与女朋友一年零三个月的恋爱(不,是被结束了)。搭讪嶌不算出轨。但我没这么做,想必是因为在我眼里,她已经成为与我并肩作战的职场伙伴。

这或许就是一个人成熟的体现。怀着自己都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的预感,我把嘴凑到微甜口味的咖啡罐边。

第一次觉得咖啡甜过了头。

“再次感谢大家辛勤备战斯彼拉的最终考核,大家辛苦了。本来说只是一起吃个便饭,其实是骗你们的,今天我们不醉不归,不喝的家伙要重罚,都放开了喝吧!干杯干杯!”

除了因为参加面试姗姗来迟的九贺,其他人全都穿着便服。

脱下面试套装,求职者也只是普通的大学生而已。一群大学生聚在酒馆,势必会有一场喧闹的酒局。袴田说完开场词,短短几秒就灌进去一大杯啤酒,很有大块头的架势。矢代有如风卷残云一般,一口气喝干了整杯白葡萄酒。森久保似乎一喝醉就变得十分谦卑,喋喋不休地嘟囔着忏悔的言辞,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酒至微醺的我看着这个样子的森久保,忍不住发笑。袴田也笑了。没多久,森久保也笑了,大概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吧。

“老是讨论这个讨论那个,气都喘不过来了,什么时候找机会聚一聚,放松一下吧!”——九贺一这么提议,矢代就举手赞成,说有个地方还不错,“他家的比萨和精酿啤酒都很好,要不要去那儿?他家不是榻榻米式的座位,摆放布置的都是桌椅,最重要的是菜肴真的很好吃”。然而现在,摆在桌上的比萨等菜肴并没像矢代所说的那样,受到大家的热情追捧。这当然不是因为比萨不好吃,而是所有人都一个劲儿喝酒,根本顾不上吃。

很快,一个大大的红酒醒酒瓶摆在嶌的面前。嶌说过自己不会喝酒,平时滴酒不沾。此起彼伏的掌声响起,仿佛迎来了生日会上推出蛋糕的一幕。热闹欢腾的掌声中,森久保一脸认真地说:“你不喝酒吧?那不能乱来……是我的错,不要因为我勉强自己。”话音刚落,全场被更大的笑声包围。闲提一句,我喝醉了就爱笑。酒一进肚,平时根本不觉得好笑的事也能逗得我哈哈大笑。

“衣织,今天就放开了喝吧。”矢代点点头,隐隐有种自信满满的感觉,继续劝道,“只喝茉莉花茶怎么有体力撑过小组讨论呢?今天我让你喝,出什么事我负责!从现在起,这只醒酒瓶就是你一个人的了,你要把它喝完!”

酒从醒酒瓶倒入玻璃杯,嶌勉强喝完第一杯酒,弱弱地比了个V字手势。

袴田似乎燃起了胜负欲,他也狼吞虎咽般喝干啤酒,豪迈地擦去嘴角的酒沫。

“袴田……你不是说明天有面试吗?这么喝能行吗?”

森久保流露出担忧,袴田用力搂住森久保的肩膀——

“别担心!反正我们都要进斯彼拉,其他的面试无所谓!这么开心的日子谁不喝酒?不喝酒的家伙要判死刑、死刑。”

“给,帅哥。”矢代欢快地应和着,递来湿毛巾。

袴田拿湿毛巾擦干净嘴边残留的酒沫,估计是来了兴致,纵声高歌起来,唱的是几个月前刚因为吸毒被逮捕的歌手相乐春树的歌,喝醉的我下意识捧腹大笑。

“怎么偏偏要唱这首?别唱了,快别唱了。”森久保虽然在笑,无疑也是在认真叮嘱。相乐春树如今俨然过街老鼠的代名词。他曾因疏忽驾驶造成过交通事故——自打几年前新闻报道了这件事,相乐春树的公众形象就已经岌岌可危了,前些日子的吸毒报道最终给了他致命一击。尽管相乐春树绝对属于实力派情歌歌手,但和偶像派一样包装美好人设的营销手法加剧了事件的严重性,随着形象的轰然崩塌,公众也对他失望至极。

虽然没有实际验证过,但我想,要是在谷歌上搜索“相乐春树”,随便点进一个链接,看到的肯定全是关于他的负面评价。

袴田唱到副歌部分时,嶌一下来了劲,把第二杯酒喝得一干二净,豪爽的做派让我们拍手大赞。掌声还没散尽,又是一杯下肚。正当我们起哄让她再来一杯时,穿着西服的九贺跟随服务员的指引来到座位前。

我们毫无顾忌,大声喧闹的场面大概超出了九贺的想象,他看起来好像被我们吓了一跳,夹克都忘了脱,整个人呆愣了一阵。没多久,他浮起笑意,开始与我们渐渐合拍。九贺看着放在嶌面前的醒酒瓶。

“……嶌,你不是喝不了酒吗?没问题吧?”

第四杯酒咽得并不顺利,嶌稍微呛住了。矢代替嶌点点头:“今天这个日子,即便是衣织也必须得喝,没问题。九贺,你也放开了喝。”

“不要太勉强啊。”九贺不放心地叮嘱道,随即坐下来,从矢代手里接过菜单。他没仔细看,说了句先来杯可乐,袴田听了略有些激动,九贺面带歉意地一笑,求袴田放过自己。

“回家后还要做学校的课题,今天就放过我吧……对了,森久保,谢谢你的书。”

“书?”酩酊大醉的森久保眼神涣散,“什么书?”

“麦肯锡的那本啊。你说好多人都想找你借那本书……我快看完了,二十号应该能还你,你有空吗?”

“哦……”森久保扶正眼镜,拿出记事本,“那本书啊……我三点在神奈川有面试,我看看……五点过后可以。”

“好,那到时候找地方会合。”

我提议说:“反正你们两个要会合,不如就把小组下次碰头的时间调整到二十号。我二十号当天一直有空,如果大家的日程能对上,那就很方便了。”然而袴田看了看自己的记事本,嘟囔说他二十号不行,其他人也各有各的安排,调整日程的事于是搁置下来。

九贺的可乐到了。大家纷纷合上记事本,准备一起干杯,唯独袴田依然感慨万分地看着记事本,吸了下鼻子。我起先以为是看到袴田喝得脸颊通红,才会产生这个错觉,然而他似乎真的管不住泪腺了。

“啊……写得满满当当。”袴田合上记事本,在封面上轻敲两下,欣慰地说,“我们组成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团队啊。”

他的语气一下子正经起来,莫名有点儿好笑。尽管我喝醉后只知道傻乐,但也不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的家伙,这回我没打趣他。大家都噙着羞涩的笑点点头,各自回首一路走来的这段日子。

“录用通知会拿到的,大家都会有的。”

这句话从最不可能这么说的森久保嘴里吐露出来,奇异地令人感动,先前一直煽动着欢乐情绪的醉意骤然刺热眼角。距离正式考核明明还有一个多星期,不知怎么,我们却已经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我也打开了话匣子。

嶌很勤奋,袴田总是那么积极向上,矢代的眼界最开阔,森久保实在优秀,九贺的领导能力很少见,大家一定要一起入职啊,不,是一定能——我的讲述稍微有些激昂,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然而没有一个人发笑,所有人都深深点头。

袴田等我说完,开口说:“让我们再次干杯,祈祷全员入职斯彼拉吧!”

九贺打开可乐,我们再次回归先前欢乐的酒局氛围。醉意加剧的袴田像我先前一样,极力称赞起每一个人,翻来覆去,好像怎么都说不够似的。被称赞的我们也抛开谦逊,一起大夸袴田。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受到夸赞的袴田一个劲儿向身边的人劝酒。

就在嶌硬生生往喉咙里灌进不知多少杯红色的酒液时,一片掌声中,九贺拍拍我肩膀:

“……波多野,能聊几句吗?”

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我说吧,九贺一脸意有所指地比着卫生间的方向,我随之站起身,袴田看到了,指着我们俩:

“看这俩人——”等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我和九贺身上后,他接着说,“这么自然地约着一起去厕所,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羁绊哪。”

其实并不是多么好笑,但我确实已经喝醉了,还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吹着夜风,走了几分钟,醉意清醒些许。

嶌、矢代与我乘坐同一条线路回家。我们过了检票口,抬头盯着电子屏,看下一趟电车的到站时间。距离末班车还有好几趟,地铁站里比较空旷,我一路看着嶌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间门口,矢代大概是喝多了,直接开口问我:

“你喜欢衣织吧?”

还是与九贺在卫生间闲聊和先前似醒非醒的时候好,我麻痹的大脑使劲消化着矢代的话,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因为是花了些时间慢慢反应过来的,所以才没有乱了阵脚。

“那么明显吗?”

“你提到衣织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还总是用余光追着她跑。不过衣织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我就不清楚了。其他人都感觉到了。”

“原来如此。”

“这不是挺好的嘛。还没进公司,先开始办公室恋爱。你们两个看起来也很合拍。”

今天喝得最多的显然是袴田,仅次于袴田的无疑就是矢代。袴田从头喝到尾,矢代哪怕十分钟后有面试,依然能毫无顾虑地豪饮,脸色变也不变。酒至正酣之际,她还能注意到每个人是不是够喝,赶在前边为大家点单。矢代倒酒的架势也很熟练,像是久经沙场的老手。我还真想像她那样掌控酒局,正想着的时候,嶌回来了。

电车里并不拥挤,不过空着的座位都是老幼病残孕专座,我只得抓住吊环。这时,矢代坐到了连着的三个空座的正中间。

“你们也坐啊,反正都空着,没事没事。”

她无所顾忌的举动令我稍感无措,我与嶌面露苦笑,像在征询彼此的意见一样。大概是怕座位被别的人占了,矢代以一个一气呵成的动作交叠起修长的双腿,而后立刻把自己的包放在空座上。那是个浅褐色的真皮包。即便我不懂奢侈品牌,也不懂包,至少也知道HERMES读作爱马仕。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见到实物。

“波多野,你那个很重吧,就算你人不坐,放个包也行啊。”

矢代说的是我拿在手里的大公文包。包确实重得非比寻常,里面装满了我们迄今为止用到的所有资料。

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大家就提出了今后收集的资料放在哪里保管的问题,我主动接下了保管资料的任务。为了求职,我租了一间小仓库,不如就由我带回去保管吧——话音刚落,大家就起哄,说我真有钱啦,真厉害啦。不是谦虚,也不是别的什么,我还真不是什么有钱人。大家估计把我说的仓库想象成了车库、马棚那么大的地方,其实仅仅是比投币式储物柜略好而已,月租金两千日元整。我住在自己家,租这个仓库,单纯是因为房间太小,想有个方便放东西的地方。说白了,不是因为有钱,而是因为没有地方可用,这才不得不租。

真正的有钱人不是我。大概是另外一个人——老幼病残孕专座上的爱马仕包随着电车的震动微微摇晃。

公文包确实重,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不太想把它放到座位上去。我逞强说,包没那么重,我拿得了。就在这时,我们三个的手机同时振动起来。同时收到提醒,大概意味着小组里的哪个人群发了一条消息吧。然而事实证明我想错了。

发件人是斯彼拉链接股份有限公司,邮件内容简单到滑稽,让我们三人一时失声。

【关于4月27日最终考核的内容变动通知】

我是斯彼拉链接股份有限公司的招聘负责人鸿上。

衷心感谢各位前段时间光临我司。原定于4月27日(周三)的小组讨论(最终考核)将变更考核方法,特此来信通知。

受上月11日发生的东日本大地震(东北地区太平洋洋面地震)影响,综合考虑我司运营情况,我们遗憾地决定,今年的录用名额限定为“一人”。因此,当天的小组讨论将请各位探讨“六人中谁最应该拿到录用通知”,我司将向经小组讨论推选出的候选者发放正式录用通知。

事出突然,非常抱歉。

感谢各位的理解与配合。

心里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希望六位合作进行团队讨论——负责人对我们说这话的时候,地震早已过去了两周。既然如此,至少也该在那个时候说明考核方式有可能会变啊。都决定只录用一人了,还有必要让我们自己讨论谁最适合斯彼拉吗?小组讨论作废,再来一轮普通的面试不就行了吗?这么荒谬的考核方式,我真是闻所未闻,太欺骗人了。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做法,然而即便如此,片刻过后,驳斥回去的想法最终还是消失殆尽——我们这帮求职大学生根本不理解社会的本质,可我们面对的却是日本最先锋,也最善于谋算的公司斯彼拉。我们眼里觉得不正常的种种现象,放到成人世界或是日本最顶级的IT企业里,可能全都是正常而普遍通行的常识。

等我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时,矢代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她肩上背着爱马仕包,手抓着吊环,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自先前起便一直都是这个姿势。我和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意识到对面的人已经不是同伴、朋友,只是敌人,然而即便如此,我们内心还是没能完全接受这一事实,双双面露苦笑。

“这下完了。”我说。

“这下完了。”嶌点点头。

“我到了,再见。”矢代十分冷淡地下了车。我和嶌只能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那之后,“茫然”的状态持续了四天左右。沮丧、恼怒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总而言之,我是第一次体验到这样的情绪。就像被强行拔了插头一样,一切都结束得猝不及防,残留下来的只有一股无处可去、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的热情。过去那段日子里,我们积累起的一切,究竟算什么呢?

在旁观者看来,我大概已经自暴自弃了吧。母亲和妹妹都在不同阶段问过我工作找得如何。小事一桩啦、还有的找——尽管嘴上这么回答,但那种胸口仿佛被戳了一个大洞的缺失感却是真实存在的。

4月21日,星期四。尽管我的茫然来得出乎意料,该结束的终归要结束。

那家公司是不起眼,但是有一定实力,还是不错的——这是父亲对一家中坚型化学纤维业方面的公司所作的评价。值得庆幸的是,我差不多拿到了这家公司的录用机会。人事部通知我去现场签录用承诺函,于是我穿上久违的面试套装,搭上了去往这家公司的电车。

我在上石神井站下车,踏入了这家公司并不崭新,但养护得宜,干干净净的三层小楼。一个年纪五十上下,看起来很和善的人事专员笑着给我带路。我进了一间像是初中多功能教室一样的会议室,面前放着录用承诺函。

“除了我们公司以外,你应该也参加了其他公司的面试。不过我们有非常强烈的意愿,希望你能加入我们公司,所以想让你签一份录用承诺函,承诺退出其他公司的面试。”

签了录用承诺函后是否还能放弃录用——这是求职大学生间时常讨论的话题之一。先说结论,大多数人都认为从法律角度上讲,放弃录用没有任何问题。我自己也一样,想先签个字再说。父亲也是上班族,既然他觉得这家公司还不错,拿来当保底肯定也够了。

然而握住钢笔的瞬间,我眼前浮现出自己进入这家公司,每天到这里上班的模样,与此同时,种种思绪在大脑里炸开,来来回回。

我真正想去的公司在哪里?它当然不在这里。我不是想去斯彼拉吗?斯彼拉链接的考核现在进行到哪里了呢——我还没有落选。如果我们六个不能同时入职,那就没有意义了——我是从何时开始产生了如此天真的执念?一切不是都还没结束吗?如果我想去的是其他公司,哪怕有一点点给这家公司带来麻烦的可能性,那么不管我的行为在法律上如何正当,我都应该先做一个有道义的人。

回过神来,我把钢笔放回到桌上。

“我放弃录用。”

我再度回归求职者身份,第二天,又有一家公司通知我不予录用。

斯彼拉举行最终考核的前一天,袴田群发了一条短信。

“好久不见(其实也没多久)。反正都要去斯彼拉,不如大家在涩谷站集合,一起过去吧?”

我没有理由拒绝。

走出玉川检票口,已经有四个人等在那里。据说森久保还有其他公司的面试,先坐车走了。看来我是出现在集合地点的最后一个人。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说了句无用的话。

袴田也笑了。“真是的,总之,认真完成小组讨论吧,我可完全没打算让出录用机会。”

“堂堂正正来一场吧,”九贺也突然点头,面容依然端正,“公平竞争,无论谁胜出都不要记恨,我也不打算让出机会。”

我认真点头,微微一笑。

“我早就想说了,九贺,你很喜欢用‘公平’这个词啊。”

“……是吗?我说得很频繁吗?”

嶌和袴田说“是很频繁”,说完两人都笑了。

“不过我真的觉得这个词很好。虽然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但我们还是来一场公平竞争吧。”

大家听到我的话,再次点点头。矢代不知为何,站在离我们稍远一些的位置。她面色恶劣地摆弄着手机,心情似乎很差。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副表情,想来也是无可奈何。不合常规的事一件接一件,她大概还没有调整好心态吧。

我们五个坐上电梯,在前台拿了出入证。人事部的鸿上先生现身,态度诚恳地为更改考核内容致歉,而后直直地盯着我们的眼睛,说了句“今天就有劳各位了”。鸿上先生的身姿和办公室精简干练的氛围,让我再一次认定自己确实非常渴望进入斯彼拉。

“我会竭尽全力,希望今后依然有机会和您见面。”说这话的是嶌。我心想不能认输,也准备对鸿上先生说些什么。我先低头理了理头发,然而很快意识到无论现在对鸿上先生说什么,都不会影响考核结果。思忖片刻后,我发自真心地说了一句简洁至极的话。

“我不会认输。但——无论最后选出来的是谁,肯定都是对的选择。”

▇第一位受访者:斯彼拉链接(股份有限公司)原人事部部长——鸿上达章(56岁)

2019年5月12日(周日)14∶06

中野站附近的咖啡店

有多少年了呢,那场招聘……是在八年前吧?没想到都过去那么久了。2015年的时候,我从斯彼拉辞职,创办了如今的这家公司。这么算起来,确实是在八年前,发生地震的那年。真的是弹指一挥间啊。

——幸运的是,公司发展得很顺利。我们从事的是以招聘活动为核心的咨询业务,所有企业都面临着难以找到合适人才的问题。创业初期的那段时间,我们的客户主要是中小企业,如今,一些上市企业也渐渐向我们抛来橄榄枝……可以说,我们发展得过于顺利了。在斯彼拉的经历为如今的我打下了基础。

不过要说顺利,真正顺利的应该是你吧?听说你在支付事业部混得风生水起……对,对,风声也传到我这里了,哈哈。我虽然离开了斯彼拉,但是并没有和以前的同事断了联系。传闻这种东西本来就会到处流散。好事也会传千里。你如今是斯彼拉名副其实的王牌。我也觉得骄傲。那当然了。

对于自己招进来的员工,我多少会怀有一种看待自家“孩子”的感情。如果他表现得不好,我会因此沮丧;如果他工作做得好,我也会像是自己做得好一样感到骄傲。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自己选进来的嘛。

所以,那年入职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我长年从事招聘事务,也算见多了可以称之为“意外”的情况。像是没收到通知的学生在面试当天赶来,纠缠不休地请求霸面啦,确定落选的学生闹事,宣称面试不公,甚至惊动了警察啦——可当年的那种“意外”,我还是第一次见呢。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没关系,其实当时在隔壁会议室监控现场情况的我们也相当恐慌。还有人事部同事说应该冲进去叫停你们的小组讨论。不过最后,我们还是遵守了与你们的约定,一直密切关注着小组讨论,直到讨论结束。

说句无赖话,我确信你们闹不出什么动静。那件事绝对不会宣扬出去,因为我们也好,你们也好,所有人都**了自己不为人知的阴暗的一面。谁都不会把那桩“意外”抖搂出去的。确实,小组讨论结束后的几个星期里,我是微微担心过会有人在就业公告栏上曝光那件事,然而内心深处,我其实安然无忧。因为一旦曝光,所有人都只会遭受负面影响。所有人都是受害者,最终就意味着所有人都是共犯,所以我很放心。

……嗯,如你所说,那件事确实“痛切人心”。当然,你们表露了想要加入斯彼拉的强烈渴望,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人采用那种办法。拜此所赐,斯彼拉高层大发雷霆,明令禁止我们再用同样的考核方式。真怀念啊。那可是楠见董事啊——如今回想起来都是笑谈了。楠见先生现在还在斯彼拉吗?是嘛,是这样啊。

——视频?哦,你们小组讨论的视频啊,应该是人事部在保管吧。视频对外保密,不过你想看的话,应该也能看。你去和人事部说一下,他们会拿给你看的。视频时长不到三个小时,三台摄像机拍摄的影像还完整保留着。不过,中途画面切换,只剩两台摄像机在拍摄。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现在还关注着那件事呢?已经过去八年了,那都是“年代久远”的往事了。

啊,去世了?你是说那时的“幕后黑手”?该说什么好呢?他和你一个年级,算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吧?死因是?哦,得的什么病?哎呀,怎么会这样呢?

这么说有点儿可悲,但小组讨论最终找出了“幕后黑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是没把那人揪出来,局面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让那种人进入最终考核,真是我们的失职。当时看着倒是个优秀的人才。

……嗯?又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啊,简单到好笑。在此之前,我能再点个甜点吗?我对鲜奶油真是毫无抵抗力……很意外吗?人本来就是出其不意的生物。

“幕后黑手”的真面目,真是让人意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