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新闻杀人不见血

那时候,我血气方刚,自以为记者是什么无冕之王,采访的时候横冲直撞不可一世,觉得正义总是站在自己这边。后来渐渐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对上装孙子对下装大爷,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平等看待每一个采访对象,对上奴颜婢膝,对下颐指气使还要号称舆论监督。

1.一条新闻招来杀身之祸?

电脑屏幕上。

一群人挤挤攘攘地围在一栋楼下,人群发出整齐响亮的口号:“唐娟,道歉,唐娟,道歉……”

旁白称:昨天晚上,梨园路的天明苑小区被爱猫人士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高喊着让一个叫唐娟的女人下楼道歉,唐娟迟迟不肯下来,围观人群最后发出诅咒。

“唐娟,下地狱,唐娟,下地狱。”

旁白继续:这个叫唐娟的女人就是最近惹怒了爱猫人士的虐猫女,她经常前往爱猫人士处收养小猫,而后带回家虐杀取乐,其行径被发现后,愤怒的爱猫人士冲到她的住处要她道歉。但是,她不但没有道歉,反而在记者试图采访她时对记者挥拳相向。

只见唐娟抡起巴掌朝记者扇去,记者及时用话筒挡住了她的攻击。

旁白继续:唐娟说,她喜欢听小猫的惨叫声。

只见,唐娟对着镜头疯狂暴躁地叫喊:“我想杀它们就杀它们,想踩死它们就踩死它们,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就是喜欢虐待它们,我乐意,你管得着吗?我喜欢听它们惨叫的声音,喜欢看它们瑟瑟发抖的样子,我就是喜欢,哈哈……”

旁白继续:不过,谁都没想到的是,唐娟最后选择了轻生,她突然从楼上跳了下来。

只听,有人大叫:“她爬出来了,她要死了吗?”

唐娟坐在六楼窗上,脚伸在窗外,黑白相间的头发在夜风中飘**,然后纵身跳了下来,人群中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然后,江海明出现在镜头前,手持话筒:“唐娟刚才突然从六楼跳了下来,我们看到她先是摔到树上,砸断了树枝,然后才落向地面,尽管如此,她还是没能幸免于难。现在,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

旁白继续:唐娟突然自杀,围观群众反应不一。

一个人说:她这是罪有应得。

一个人说:我们只需要她一个道歉,她为什么宁愿自杀也不愿意道歉呢?

旁白最后说:唐娟有个女儿在外地读书,警方表示将立即联系她的女儿处理唐娟的身后事。

视频停止了,何少川转过头来,说道:“这就是十年前江海明做的那条新闻,你们怎么看?”

蒋子良说道:“很克制。”

“什么意思?”

“江海明家以前也养过猫,他对小动物肯定是有感情的,对唐娟,他可能跟那些围观群众一样充满了仇恨,但是他在做这条新闻的时候,把自己的情绪全都隐藏起来了,报道得比较客观。”

彭菲菲却说道:“也未必隐藏得那么好,他第一次出镜的时候,谈论唐娟的跳楼过程,你们不觉得他的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吗?”彭菲菲将画面定格在江海明第一次出镜,说道:“你们看看,瞧这嘴角,使了多大的劲才忍着没笑出来啊。”

何少川说道:“好吧,就算他在偷笑吧。但是这条新闻,会给江海明招来杀身之祸吗?”

蒋子良说道:“仅仅因为一个记者采访过母亲跳楼,就要置其于死地,这需要多么偏执、多么变态的人格啊?”

“这几年记者因为采访被打的事还少吗?”彭菲菲反问道。

“可那一般是记者正在采访的时候,施暴者希望通过暴力来阻止记者采访,而江海明这事完全不同,他的新闻早在十年前已经播出了。”

彭菲菲问道:“你就是想说冷秋燕偏执、变态喽?”

蒋子良说道:“为了报这点小仇,对所谓的仇人以身相许,这真有点小题大做,不是偏执是什么呢?”

何少川说道:“但是,从冷秋燕同事们的反应来看,她并没有表现出心理变态的迹象,也没人说她偏执。”

蒋子良补充道:“冷秋燕大学刚毕业就知道江海明采访过唐娟跳楼的新闻,她如果要报复,何至于等这么久?”

彭菲菲说道:“所以,她对付江海明,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蒋子良说道:“我们可以给冷秋燕的同学吴一晨打个电话。”

彭菲菲突然斜了他一眼:“看上人家漂亮了是吧?”

蒋子良没想到菲菲突然来这一套,不禁皱起了眉头,正色道:“彭菲菲同志,工作的时候不要随意夹杂个人情感。”

何少川扑哧一声大笑起来,说道:“你们两口子不要这么逗好不好?”

彭菲菲瞪了蒋子良一眼:“回家再收拾你。”然后又白了何少川一眼,说道:“有什么好笑的?”

两个男人忍着笑意面面相觑,彭菲菲懒得理他们,拨通了吴一晨的电话。

吴一晨没想到竟然是江城警察打来的,彭菲菲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道:“吴局长,你知道冷秋燕的母亲为什么自杀吗?”

吴一晨沉吟道:“有点印象,好像是因为虐猫吧?”

“对,当时这件事情对冷秋燕影响大吗?”

“影响肯定很大,因为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不但虐猫女的信息被曝光了,她女儿的信息也被曝光了。”

“有人去骚扰冷秋燕吗?”

“没有,”吴一晨说道,“人肉搜索最开始的时候是比较失控的,后来,反思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数网民都能克制自己的愤怒,不把无妄之火烧到别处,所以,尽管冷秋燕的身份被曝光了,但并没有人到学校来找她泄愤。而且我还记得,当初泄露冷秋燕信息的网民还被其他网民批评了。”

“她的生活肯定会受到影响吧?”

“影响肯定有,”吴一晨说道,“一些同学肯定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啊,比如到食堂吃饭,她被人认出来了,就肯定会议论一下的。”

“她肯定恨死那些发起人肉搜索的网民了。”

“据我所知,她还真没恨他们,”吴一晨说道,“有一个晚上,她说她睡不着,我们两人就跑到学校的一个小花园里聊天,她说一会儿,哭一会儿。我问她是不是恨那些网络暴民?她说她对网民一点都恨不起来,一切都是她母亲的错,她只恨她的母亲,后来又说恨她父亲,如果不是父亲抛弃了母亲,母亲也不会变成那种人。”

放下电话之后,彭菲菲更加迷糊了,如果冷秋燕从来没有恨那些网络暴民的话,她也就没有理由恨江海明,因为江海明跟网络暴民做的事情几乎是一样的,甚至并没有后者严重。

这时候,何少川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是江海明从看守所打来的,他说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2.记者真可怕,杀人不见血

雅安地震,又将中国红十字会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自从郭美美事件之后,中红会就一直没有翻身,这个女子就像一个魔咒一样紧紧地箍住了中红会。

四月二十四日一早,乔海安排采访任务,立即想到了这个选题,安排记者前去采访江城市红十字会以及江城市慈善会在善款明细公开上的具体做法,看是否透明,以及透明程度如何。乔海说道:“昨天,中红会社会监督委员会的新闻发言人王永说,他们已经对重查郭美美案达成初步共识,等芦山地震灾后紧急救援救灾基本完成后,红会社监委将启动针对郭美美案的重新调查。你的新闻,把这个信息加进去。”

记者刚离开,乔海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萎靡不振,这几天,他的心情一直很差,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社会的弃儿,尽管一直很努力,但是上升通道似乎已经堵死了,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博得石台长的垂青了。除非石强调离电视台,或者被双规,他才有机会上位。可是,石强什么时候才能被双规呢?这事谁都说不清楚。

何少川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乔海正想象着石强双规后自己将如何春风得意马蹄疾,脸上情不自禁地带上了几分笑容。

何少川笑问道:“乔制片,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

乔海立即站起身来,笑脸相迎:“哎哟,何警官又大驾光临了。”

“是啊,案子难查啊,”何少川逡巡一下办公室,问道,“江海明的办公桌是哪个?”

乔海立即将何少川引到一张办公桌前,桌子很整齐,摆了几本书,两叠厚厚的会议资料,一张相框里放的是女儿小米的照片。办公桌下有三个抽屉,何少川拉了一下,没拉开,都上着锁。

乔海说道:“要开抽屉吗?我给后勤打电话,看他们有没有钥匙。”

何少川笑道:“这点小事就不用麻烦后勤了。”说着话,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法,就把抽屉打开了,看得乔海是目瞪口呆。

三个抽屉里装着满满的录像带,江海明十多年来所拍摄的重要素材全在里面了。

乔海问道:“何警官,您找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自己找,”何少川扒拉着磁带,说道,“有盒磁带上写着‘猫女’两个字的。”

“不就是这个?”乔海一眼认出来了。

何少川接过磁带,笑道:“真是术业有专攻啊,不服不行。”

乔海又将何少川带到播放机前,将磁带塞进带仓……一片雪花之后是一阵抖动的彩条,然后视频开始了。

画面抖动得很厉害,江海明背对镜头,一边向前跑一边说:“哇,这么多人,唐娟死定了。”

画面继续摇摇晃晃,江海明冲进了人群中,然后伸出话筒开始采访围攻群众,大伙一个个义愤填膺,仿佛自己就是正义的天使、良心的化身。

后来,江海明又冲进了小区,镜头一直跟在他后面。画面突然切换,江海明走出电梯。来到一户人家门口,唐娟正在跟两个警察聊着什么。

江海明看着镜头后方问:“声音都没问题吧?”

摄像师说:“没问题,检查过了。”

然后,江海明冲上前去,越过警察的肩膀,话筒快杵到唐娟的脸上了,厉声问道:“请问,你为什么会做出虐猫这样的事?”

唐娟怒吼:“你们管得着吗?我想杀它们就杀它们,想踩死它们就踩死它们,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滚出去,你们离开我家。”

“听说拍一段虐猫视频,你可以从地下组织拿到两千块钱,是这样吗?”

“不是两千,是三千。”

“为了三千块钱,你就出卖自己的灵魂吗?”

唐娟突然笑了,冷冷地笑了:“让我告诉你吧,女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因为受到的引诱不够,男人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每个人都是有价钱的,只是价码不同罢了。如果我给你一百万让你虐猫,你干不干?一百万不干,一千万呢?两千万呢?”

江海明没有说话,唐娟连珠炮似的继续发难:“如果你可以为了两千万虐猫,又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为了三千块虐猫?同样都是出卖灵魂,难道两千万就会比我三千块高尚吗?”

江海明绕开这个话题,继续追问:“有心理医生说,你做出这种事情跟你幼年的遭遇有关,请问你幼年时被遗弃过吗?”

唐娟大骂一声:“滚出去!警察,我报警我要报警,让他们滚出去。”

两个警察莫衷一是地对望一眼,就像没听到唐娟的怒吼。

江海明继续问道:“请问你被遗弃过吗?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猪狗不如、丧尽天良的事?你有孩子吗?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唐娟越发愤怒了,抡起巴掌朝江海明搧去,江海明用话筒一格,挡住了唐娟的攻击,此时,江海明的情绪也失控了,每个问题都像是一把匕首透着寒意和杀气,对着唐娟扑面而去。

“听说你已经离异很多年了,你老公为什么跟你离婚?他早就发现你是个变态了吗?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是处,所以才会靠虐待小动物来发泄肮脏的情绪?你这种人就不该活着,早该去死了!”

唐娟疯狂地怒吼着:“我就是喜欢虐待它们,我乐意,你管得着吗?我喜欢听它们惨叫的声音,喜欢看它们瑟瑟发抖的样子,我就是喜欢,哈哈……”

接着,江海明转过身,正对着镜头,问道:“录到了吗?”

“录到了。”

“好,收工!”

接下来,画面又是围观的人群,很多人在喊口号:“唐娟,杀无赦,唐娟,杀无赦。”最后,当江海明正要采访一个围观群众,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轻呼:“她爬出来了,她要死了吗?”

画面立即切到六楼,唐娟坐在窗台上,脚伸在窗外,黑白相间的头发在夜风中飘**。接着,她纵身一跳,以红白相间的一摊东西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

江海明紧张地转过头来,兴奋地问道:“拍到了没有?”

摄像师说:“拍到了,整个过程都拍到了。”

“YES!太棒了!”江海明高兴地握起了拳头。

接下来是几个群众的采访,有的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有的人掩面疾走不肯接受采访,有的人说唐娟是罪有应得,有的人说警察的反应太迟钝,还有人说不清楚唐娟为什么要跳楼,她那么强势的人怎么就突然跳楼了呢?也有人说:“我们只是需要一个道歉,没想到她做出这么过激的事。”

江海明又出现在画面里,他手持话筒面对镜头,笑嘻嘻地说道:“我严肃不起来,这怎么办?好了,不笑了,不笑了,虐猫女唐娟,虐猫女唐娟……好,开始!”他立即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唐娟刚才突然从六楼跳了下来,我们看到她先是摔到地面,然后摔到树上……”江海明连连摆手,“错了,错了,摔反了,等一下,我再顺一下……好,可以了……可以开始看了吗?”

摄像师的声音出现了:“你就说吧,我一直没关机。”

江海明又换上了严肃的表情:“唐娟刚才突然从六楼跳了下来……”又卡壳了,“她真是活该啊,死有余辜,她一定是被猫的冤魂推到楼下的。诶?听说唐娟有个女儿在外地读书,小姑娘要是知道她妈跳楼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摄像师说:“你想干嘛?”

江海明嘿嘿地笑了:“你想哪儿去了?龌龊!”

“我可没说什么。”

“好了,开始了,”江海明突然正色道,“唐娟刚才突然从六楼跳了下来,我们看到她先是摔到树上,砸断了树枝,然后才落向地面,尽管如此,她……她怎么了?靠,妈的,怎么顺不下去了?她还是没能幸免于难,她还是没能幸免于难,她活该……”

如此,又错了三次,江海明才最终把那句话说出来了:“唐娟刚才突然从六楼跳了下来,我们看到她先是摔到树上,砸断了树枝,然后才落向地面,尽管如此,她还是没能幸免于难。现在,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

看完江海明的视频素材,何少川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里一个念头在不断重复:记者真可怕,杀人不见血。

3.真相背后还有真相

狭窄逼仄的会客室里,何少川和江海明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江海明问道:“你找到那盒磁带了吗?”

“找到了。”

“一定很震惊吧?”

“感到可怕,”何少川说道,“我还找到了十年前的那条新闻,对比着看了几遍,越看越心惊。十年前,在虐猫女的新闻里,人们看到的是唐娟的凶恶和疯狂,当她从空中坠落,人们虽然提紧了心却对她毫无同情,每个人都觉得她罪有应得。但是,记者的原始素材原来是见不得光的,你故意把唐娟的怒火撩拨起来,让她失去理智,让她动手打你,让她破口大骂,而后期编辑的时候,你刺激她甚至谩骂她的话一概不用,最后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就是一个虐待小动物、不知悔改的泼妇。唐娟固然可恶,但没有你的撩拨,她也决不会那么放肆,甚至如果不是你不停地揭她的伤疤,她也不会跳楼自杀。你的每一句质问都将唐娟逼得更加疯狂,每一句所谓的采访,都在把唐娟逼向绝路。”

江海明低垂着头沉默了许久。那时候,他经常采取这种方法,使采访对象在镜头前变得疯狂,这样他的画面感、同期声都会非常丰富,做出来的片子也会更有煽动性。而在后期剪辑时,这种挑衅性甚至是谩骂式的提问自然是不会出现的。他抬起头来,说道:“那时候,我还年轻,血气方刚,自以为记者真的是什么无冕之王,采访的时候横冲直撞不可一世,觉得世界就是黑白两色,正义总是站在自己这一边。后来渐渐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对上装孙子对下装大爷,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平等看待每一个采访对象,对上奴颜婢膝,对下颐指气使还要号称舆论监督。如果今天再让我去做虐猫女那条新闻,我肯定不会那么做了。”

何少川问道:“冷秋燕看到过这盒磁带吗?”

“看到过,所以我才给你打了电话,”江海明说道,“一年多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秋燕翻看了我的磁带。那时候,电视台办公室要调整,我们要搬家,我的东西比较多,她来帮我,看到了一箱磁带……”

……

“哇,江主任,你这么多磁带啊?”冷秋燕惊呼道。

江海明嘿嘿一笑:“干了这么多年,没攒下什么,这素材倒是一大筐。”

每盒磁带的盒子上都写着内容简要,冷秋燕兴趣浓厚地一个个看起来,有的标着“抗洪抢险”,有的标着“城管打死人”,有的标着“民生工程”,有的标着“百货楼大火”……最后,冷秋燕拿着一盒磁带停住了。

“翻到什么了?”江海明问道。

“虐猫女,”冷秋燕嘿嘿一笑,“我要看看。”

“都是原始素材,没什么好看的。”

“这事当年很轰动的,我要看看江主任怎么采访的,要跟江主任学习啊。”

冷秋燕把这盒磁带装进了自己的包里,然后继续帮江海明整理东西。

……

何少川问道:“她还你磁带的时候也没说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说,”江海明说道,“我记得那天深夜,她发了一条微博:‘真相之后还有真相。媒体暴力!’我看到之后还评论了一句:‘你想暴力谁?’但是她没有理我。”

何少川说道:“你还记得唐娟跳楼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江海明茫然道:“十年了,我哪儿记得。”

何少川说道:“你当时立即问摄像师有没有拍到,当摄像师告诉你拍到了,你立即高兴地说太棒了。”

江海明沉吟道:“那时候不懂得尊重生命,遇到天灾人祸会无比兴奋,就像人们常说的,记者就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其实,新闻人应该有天然的悲悯,心怀天下,怀着悲悯的情怀,用心灵去做新闻,用人性去报道。”

何少川继续说道:“后来,你现场出境的时候,那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很多遍,期间说了很多次唐娟活该之类的话,还谈到了唐娟的女儿。”

“秋燕?我还说起她了?”江海明的眼眶不禁湿润了。

“是的,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唐娟有个女儿在外地读书什么的。”

江海明说道:“我爱秋燕,爱得很痛,我没想到我竟是她的仇人,原来她一直都没有爱过我。”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她是在一年多前向你表白的。”

“是,就在她看了那盒磁带之后。”

“那时候,她就已经决定报复你了。”

“可是,一年多来,她没对我做什么呀。”

“或许,她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一月十五日晚上,那个机会来了,你撞死人了。你恨她吗?”

“我爱她,我不会恨她的,要恨只能恨我自己。”

“你老婆对你俩的事知道多少?”

“我也不清楚。”

“这三个月来,她看过你多少次?”

“每个星期都会来。”

“带着你女儿?”

“是。”

“有人曾经说,女人为了孩子,什么疯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江海明悚然心惊,立即说道:“不会的不会的,罗颖不会杀人的。”……

离开看守所后,何少川回到办公室,此前,他已经把那盒磁带给蒋子良和彭菲菲看过了,此刻,彭菲菲说道:“我查看了冷秋燕的所有微博,去年她曾经发了一条微博,时间就是在她看到那盒磁带之后,江海明当时还评论了。”

@冷秋燕:妈妈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江海明:你妈妈怎么了?跟哥讲讲。

@冷秋燕:你会知道的。

@江海明:你现在就告诉我吧,我的好奇心已经被你彻底勾起来了。

@冷秋燕:不是不告,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自见分晓。

@江海明:受不了你,好吧,那我就不问了。

何少川说道:“应该就是这盒磁带出卖了江海明,正是这盒磁带,勾起了冷秋燕心中深深的恨意。”

蒋子良说道:“唐娟跳楼自杀的时候,冷秋燕还在外地读大学,关于母亲的死因,除了从警方处得知的跳楼自杀这一结论,更多的应该就是江海明的新闻报道了。一直以来,她或许跟所有人一样,都觉得母亲罪有应得死有余辜,直到偶然间看到了原始磁带,她才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原来母亲可以不用死,母亲也许有错,但绝不是记者渲染的那样,母亲绝不是十恶不赦之徒。”

何少川说道:“如果不是因为办公室调整而要搬家,如果不是冷秋燕来帮忙,这盒原始素材带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天日,冷秋燕也就不会想尽办法来陷害江海明。”

彭菲菲呵呵一笑,说道:“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每个人的命运其实早在前面等着了。”

蒋子良叹息道:“唐娟有句话让我想了很久,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被触动到,她质问江海明:‘如果你可以为了两千万虐猫,又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为了三千块虐猫?同样都是出卖灵魂,难道两千万就会比我三千块高尚吗?’少川,你觉得你会为多少钱出卖自己?”

“现在房价这么高,起码要五千万才没有生活之忧吧。”

蒋子良又问道:“菲菲,你呢?”

彭菲菲说道:“有这样问老婆话的吗?”

何少川扑哧一声笑了。

蒋子良却一本正经地说道:“严肃点儿,说正事呢。我是真心觉得唐娟说得没错,我们没有资格指责她,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何少川立即收敛起笑容,说道:“五十步怎么不可以笑百步呢?,人类文明的进步靠的就是点点滴滴的努力,别说五十步,就连九十九步都可以笑百步。王阳明说,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所以,两千万也许没有三千块高尚,但是三千块肯定比两千万肮脏和龌龊。”

彭菲菲笑吟吟道:“如果你手上有泥巴,就不要嘲笑我站在粪坑里。”

何少川说道:“对,唐娟就是这个意思。泥巴和粪坑都很脏,但你能说它们没有本质的区别吗?”

蒋子良缓缓点头道:“如果一定要脏,还是让我手上沾点泥巴吧。”

4.她情绪失控了

四月二十五日一早,罗颖将女儿小米送到幼儿园后来到咖啡馆,还没到营业时间,她雇请的服务生也还没到岗,她自己开了门,给自己调制了一杯咖啡,靠窗户坐下来,任早晨的阳光温柔地打在脸上,她茫然地看着窗外,思绪神游天外,她想起了和江海明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穿着一身西装,显得很局促,面色润红一直带着微笑,但是罗颖总觉得他笑得很不自然,当然她自己更不自然,为了这次相亲,她也特地打扮了一下,向来不喜欢化妆的她还略施了一点粉黛,见到江海明的时候,她不管什么姿势都觉得不对劲,手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扯一下衣襟,双脚也是不停地变换着重心。他们的相识一点都不罗曼蒂克,虽然他们都很年轻,远没有到剩男剩女的年纪,但是中国的父母永远都是着急的,他们的父母也不例外,每到周末就来到各大公园加入了相亲的队伍,江海明的妈妈看中了罗颖的照片,跟罗颖的妈妈聊上了,然后两个老太太便撺掇两人见个面。

罗颖对母亲私自给自己相亲感到很恼火,但是母亲一再说:“你去看看再说嘛,又不是让你上刀山下火海。”母亲又说:“他在江城电视台工作,是个记者。”

那时候,传统媒体还没有被称作夕阳产业,虽然已显疲态,但表面看去风光依旧,对记者这个行业,罗颖充满好奇,于是便答应了母亲的要求。江海明给她的第一印象还不错,罗颖喜欢那种内敛、稳重的男子,而江海明不张扬、不轻浮,恰恰是罗颖中意的类型,关键是“还不丑”,罗颖对母亲说。

相亲结束之后,罗颖有一点小期待,不知道江海明对自己有没有感觉,母亲说准备去问一下江海明的母亲,但是还没等问,罗颖已经得到了答案,江海明给她发了短信,邀请她看电影。稳重之外,还有一股冲劲,这也是罗颖喜欢的。

后来,两人就结婚了,再后来,有了小米,然后,世界渐渐在发生变化,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一条短信……

一个人影站在玻璃窗外朝她挥手致意,她立即站起身来,迎到门口,爽朗地笑道:“何警官,这么早就来喝咖啡啊?”

何少川笑道:“罗老板在想什么心事呢?我在你眼皮底下挥了半天手你才看见我,你看我这胳膊都酸了。”

罗颖掩嘴而笑,说道:“哈哈,何警官真会开玩笑。你先坐,我给你冲杯咖啡。”

何少川拿出手机无所事事地看看微信,刷刷微博,罗颖一边忙活着一边问道:“何警官也是低头族啊?”

“是啊,无聊嘛,”何少川说道。

“嘿!我这么大个活人站在这儿,你还有空无聊?”

何少川自知失言,脸色不禁红了,说道:“罗老板这不是在忙着嘛!”

罗颖呵呵笑着,把咖啡端过来,递给何少川,说道:“我忙完了,你可以问我了,你大清早地来这儿,肯定不是为了喝咖啡的。”

何少川嘿嘿一笑,问道:“小米呢?”

“上幼儿园了。”

“现在还有记者去幼儿园骚扰她吗?”

“不多,偶尔也会有。”

“担心江海明吗?”

“没什么好担心的,该做的我们已经做了,剩下的就听法官的吧。”

“你不怕法官会判得特别重?”

罗颖叹口气说道:“怕也没有用,一人一个命。”

“江海明出事之后,网络上出现了很多针对他的谣言,你知道是谁在散布这些谣言吗?”

罗颖苦笑一声,说道:“难得啊!你们也知道那是谣言。”

何少川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是冷秋燕在幕后策划这一切,你会感到意外吗?”

罗颖依旧一副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样子,淡淡地说道:“这世道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十年前,她的母亲被江海明媒体暴力伤害过,所以现在要报复。”

“为了报复一个男人,把自己都赔上了,可真划不来,”罗颖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给我发短信的人,没准就是她自己呢。”

何少川一愣,觉得罗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此前他一直怀疑是乔海在向罗颖通风报信。只听罗颖继续说道:“这么说来,冷秋燕做的很多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比如那次私自将我女儿带出去玩,可能就是为了折磨江海明,而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忘记告诉我们了。”

何少川说道:“你上次告诉我,四月十八日晚上,你跟女儿在家里。你记得你在家里做什么吗?”

“何警官怀疑我?”

“如果换个角度来说的话,我是想尽快洗清你的嫌疑。”

“何警官真会聊天,”罗颖笑了一声,说道,“我跟女儿在家里还能干什么呢?一般就是她写作业,看动画片,也没别的事啦。”

“你平时会打骂女儿吗?”

罗颖笑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你到我们小区调查了吧?跟你实话实说,我很少对女儿发脾气,更别提打她了。但是小孩子有时候的确很气人,你要说从来不骂孩子,那是不可能的。”

“邻居说,那天晚上你骂孩子的声音很大。”

“我没想到隔音效果那么差。”

“不过邻居说,以前没听到过你骂小米。”

“那天情绪失控了吧,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那时候,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马上要塌下来了,你无论如何撑不住了。”

“你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感觉呢?”

“那天晚上,小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吵着要爸爸,爸爸不回来她就不肯睡觉,偏要爸爸给她讲睡前故事。我起初还耐心哄她,可她怎么也不听劝,这几个月来,我的压力本来就很大,但一直用力扛着,小米使性子,使我失去了耐心,整个几乎崩溃了,情绪跟着失控,我火了,冲她发了脾气,把她吼哭了。”罗颖叹道,“哎!我怎么可以把怒火发到孩子身上呢?现在想想那天晚上的情形,我就后悔。这事你爱信不信,我不希望你去调查我小米,她还小,我不想你吓着她。”

“这个你放心,我不会找她,”何少川呵呵笑道。正在这时,他手机响了起来,是蒋子良打来的,接着电话,他眼前一亮,问道:“罗老板,你认识一个叫熊冠洋的人吗?”